“墨涵,最初我还觉着奇怪,那么多兄弟,你怎么只让我盯着老四。可一旦留心,才发觉他的古怪。”
她隐隐惊怕,难道是自己的提示才让胤禟慢慢嫉恨胤禛?她敲敲匣子,问:“小九,这样的东西你手里怕是不止一份吧?除了我表哥的,三哥、七哥,还有老四,没一个躲得过你的耳目吧?”她还自作聪明的教了他许多暗通信息的密码,还有那借着一个个客栈建立起来的信息网,一个比大清国驿站更强大的信息传递网。
“墨涵,为了八哥,为了咱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你再想想!你点头了,八哥自然就会答应。”
她的确有些犹豫,胤禩愈加成熟的政治理念若不得以实施,会是一个遗憾,可是弘皙,“弘皙会善待叔辈?”
“或许他会像二哥那样软心肠,可是老爷子呢?老爷子会丢个烂摊子给弘皙?墨涵,你想过没有,二哥当太子这么多年,得罪了多少宗室亲贵,康熙四十七年废太子后,这些人的幸灾乐祸弘皙可都瞧在眼里。这些人难道不怕弘皙替二哥报复?弘皙的江山能坐得稳?除非,除非老爷子把要倚仗的满蒙亲贵都杀了!那样,我大清还是早点回关外安生。”胤禟的话很有见地,是一种墨涵与胤禩从来没想过的境况。
墨涵一时难以相信,多少年,自从四十二年她从昏迷中醒来,她一直认定老康至少在心里把弘皙视作接班人。她与胤禩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可是胤禟的话又句句在理。难道是他们一直困于一个井里,只瞧见头顶那一小片天?
“胤禟!”
“墨涵,我不会居功,这些不是我一个人分析出来的。”
能和他探讨这些的,“十四?”墨涵还是不敢相信,话虽出口,简直觉着荒诞。
胤禟点点头,很平淡:“十四弟已经出息了!”
出息了,一个新的祸端啊!
“这几年十四弟在兵部,差事没做多少,史书、兵书可没少读,一别三年,他不再是缠着你撒娇的十四弟了!他记着你说的话,要做大将军王。”
“胤禟,容我想想。我只说一句,你手里捏着的把柄也是引火烧身的罪证,有一日,会招新君忌讳的,还是毁了的好。”墨涵仔细想想,回京快一年,胤祯除了时常来带她的儿子骑马,倒是从未深谈过,该沉默,还是与他好好谈谈。她忽又想起一事,“雍王府的侧福晋——”
“放心吧,我早断了往来了。”他说得咬牙切齿,他老九也做了周瑜。
二人下了楼,正巧有一批南边运回的货物在验收。有一个单独的包袱写明是给墨涵的,她笑着看了,道:“秦仙儿的字倒是比以前好了,娶个媳妇管着才知道上进了。”打开一瞧,是她要的一副国际象棋。
“这是什么棋?洋人的?”胤禟问道。
“嗯!是的,洋人的象棋。也有马、车、兵、象,这是王,这是后。”
“后?皇后还是太后?”
“反正是权力大过王的后。王与后都能横、直、邪行走,可王一次只能走一步,后却是有多远走多远。”
胤禟笑起来:“你唬我吧?不过,你们家倒是这样。”
“这不算什么,最特别的是,就算是最小的一个兵,当他到达对方的底线时就能升级为最强大的后!”
“这是什么道理?”
“九爷,教宝儿学几何的洋师傅估计能给你解释得更透彻。”这个胤禟也是好玩,把几个女儿当作儿子养,五花八门什么东西都在学。
“哈哈,别说了,十弟还奇怪呢,说是,好好的,有那么多笼子,你干嘛问孩子们什么鸡和兔子放一个笼子的问题。”
破局
小小摇床,襁褓中的小婴孩,不用拆信,墨涵也将胤礽的心思猜到大半。胤禩还不及着人去寻沃和纳,他就带着这个婴儿在半夜前来送信。
“表哥出京了?”
“太子爷往口外迎圣驾去了。”沃和纳心里也犯嘀咕,急于知道胤礽信中对墨涵交托的何事,他凭多年相伴的熟悉,预感胤礽在做重大的决策,可这次,他却被排挤在外,一无所知。
胤禩倒比墨涵显得着急:“谁跟着去的?”
“太子妃娘家兄弟,林庶妃弟弟。”
墨涵张张嘴,却说不出话,连着哈了几口气,泪水已在眼眶打转,还是不吐一字,只缓缓伸手拉住胤禩,眼睛直盯着那睡得香甜的孩子。沃和纳见了,心知不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格格,奴才护主不力!格格,究竟出了什么事?”
胤禩扶起沃和纳,道:“我着人去追,或许还来得及!”
墨涵艰涩的摇摇头,眼里满是绝望,她控制着不让泪珠滚落,匆匆读了信,又递给胤禩,胤禩读完,饶是他的定力,也掩不住满脸的讶然。
“沃和纳,你不必自责?表哥一心要这样,谁能阻止得了?一个求生的人,就算病得再重,求医问药,总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打定主意要自绝生路,我们再如何防范也是徒劳,不过是让他的求死路途多几次阻挠罢了,改变不了什么的。”墨涵读了胤礽的信,反而比胤禩想象的要平静许多,她或许是太过理解胤礽的决定。心死掉了,生也就等同于死,活着的形式,是遨游四海还是困居樊笼,的确没有差别。若是胤禩为人所害,她或许也会这样不顾一切的复仇,甚至搭上余生的自由。胤礽显然也清楚墨涵做事的决心,为了说服她不去阻止他的计划,他在信中很详尽的说了一切,向莞儿投毒的是胤礽次子弘晋的生母庶妃林佳氏,而唆使她的正是太子妃石兰。既除掉最得宠的唐莞,又嫁祸给长子弘皙,谋夺的正是皇长孙那个虚名。
他们知道胤礽最终做不了皇帝,可那些女人却不知,为着没到手的金子轻贱人命。胤礽要用他自己的方式毁灭掉这些女人追逐的虚无,地位,荣宠,一切都是虚幻。
“你手里那班暗侍是交给弘皙?”墨涵出其不意的问,胤禩和沃和纳都诧异她思维的跳跃性。
“爷让奴才听格格的示下,世子爷并不知道这些事。”沃和纳不敢问她,难道如此要紧的事,信里没有提及。
墨涵七七八八又问他不少,可没一句是忧心胤礽性命的,这实在让沃和纳犯疑,也不顾主仆之分,问道:“格格,太子爷贸然去见皇上,格格难道不担心?”
那婴孩忽然哭起来,墨涵连忙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孩子哼两声,又睡去。她不知该如何答复沃和纳,她担心有什么用,不如把精力放在如何抚育好这托付的两个儿子身上。“在宫里的名字是弘燕?”
“是!如今已抱了个孩子入宫。”沃和纳答道。
墨涵将孩子交到胤禩手里,笑得悲切:“表哥也没给孩子取个名字,既然交托给咱们,你今后便是孩子的阿玛,你做主取个名字吧。”
胤禩思索片刻:“暾字可好?弘暾,《楚辞》有云,‘暾将出于东方’,日之始出也。”
“不好!那么多笔划,孩子初学字,写不好自己的名字,容易自卑!再者,这孩子又不往宫里带,无需按你家的字辈,你再想一个!”
“那还是你定吧!”胤禩起身送沃和纳出去,到了门外才将胤礽信里的事简要说了,又嘱咐他莫轻举妄动。沃和纳虽不解,可认定他二人不会对胤礽的事无动于衷,这才忧心忡忡的去了。
再回屋,听见墨涵正在吩咐美眉的乳母:“小格格也四岁了,把奶给断了,你单伺候小阿哥就是了。”
“主子,小阿哥叫什么名儿?”
“弘暾!”
九贝子胤禟三十大寿,一向交好的七格格恩古伦却没登门贺寿,他舅家的几个女眷都想向绮云打听,却又怕惹来她的怒气,可那些风言风语还是飘进绮云的耳朵。“听说是八贝勒不知从哪里抱回个孩子,说是外边养下的。恩古伦格格不依不饶在家里闹腾几天,所以今天才没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怎么听说对府里庶福晋生的小阿哥弘旺挺好的。这位格格也真是的,又不是贝勒府的正主,却事事管着贝勒爷。”
接下来的话也就愈发的难入耳,绮云的丫头幸灾乐祸的道:“活该她也有今天!”
绮云苦笑着,怕是再过十年,胤禩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新婚之夜的耻辱还在脑海,他能够对着自己丝毫不为所动,怎么可能和别的女人生下孩子,想必是他二人合谋玩给外人瞧的把戏。十年了,该看淡了,还有什么可争的,只是在见到他的时候,仍免不了心神恍惚。外间的席散了,果然见胤禩陪着胤禟入内,目光接触的一刹那,他还是那样淡然一笑,她在他的眼里,一如其他任一个女人。绮云长叹口气,八福晋,终究是个虚名。
九月底,老康奉太后回京,宣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再次废黜皇太子胤礽,他把所有皇子唤到畅春园,很有杀鸡儆猴的意味:“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朕巳奏闻皇太后,著将胤礽拘执看守。” 第二日又亲自朱笔谕旨二品以上官员,并一再重申“嗣后众等各当绝念,倾心向主,共享太平。后若有奏请皇太子已经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朕即诛之。”这摆明了对哪个皇子都不放心,可总有不甘心的人,例如胤禟门下的赵申乔,戴名世一案让他大出风头,自以为在皇帝跟前露了脸,又为了给胤禟保他儿子外放了个道台,特地上了折子谈立储为国之根本,谁知被狠狠训诫一顿。
胤礽有意激怒老康,把热心的为他结交外臣的瓜尔佳氏和林佳氏两家都牵连进去,或是罢官,或是罚俸,都是偷鸡不成倒蚀把米。
墨涵却忽然有了闲情,换了男装,要胤禩陪她骑马。二人到了郊外,她见四下无人,才下了马,胤禩也陪她步行,墨涵无奈的道:“我是不是被吓得草木皆兵了!”
胤禩笑道:“哪有两口子说个话要跑这么远的,当真有人盯着,无私也变有私了。”他只觉着奇怪,她胆子大到敢在家里妄言老爷子的生死,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我怕家里有小九的人。”
“他游说你半天,你就只有这点儿收获?你是担心他太费心机,惹来皇阿玛的惩处?”
她摇摇头,叹口气:“当初你获罪被枷号,他和十四胆敢以性命相胁迫来营救你,为着什么,还不是逮住老爷子最后一点父子亲情。若是做皇帝的不是你们的阿玛,这一招还有效么?”
“我会劝劝胤禟的,我已表明心意,想他一人也只得作罢。”胤禩牵住她的手,“你不是说操心老得快,这会子又担心这些做什么?”
“少了你,他已经有新的人选了!”
“十四弟?”
“历史书上写着表哥会两立两废,如今已应验了,其他好多事都是没错的。那么,康熙朝如此,雍正朝的事想必也不会背离史书。我之前不敢说,是怕无端生出你心底的戾气,反而促发更多的矛盾。”
胤禩食指点在她的眉心:“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了的?只要你在我身边。”
“胤禩,史书上没说你和胤禟与胤禛起了怎样的争斗,但是他会把你们夺爵、囚禁,并从宗室除名说你们不配做圣祖仁皇帝的儿子。”她心里隐隐作痛。
他却云淡风清:“成王败寇,也不算什么!”他略一停顿,留意到她紧张的神色,“别忧心,我真的无所谓,说不定我赢了也会这样对他。为了大局,为了要达到的目的。”
墨涵斟酌着问:“阿其那、塞斯黑在满语里是猪、狗的意思么?”
“你的满语还是没有进益。阿其那指的是关外冰原上的一种鱼,被冻在冰层中,只要敲开冰,就能吃到鱼了。塞斯黑是遗弃、抖落脏东西的意思。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为了侮辱你和胤禟,让你们改名字。”
“阿其那?塞斯黑?”
墨涵点点头:“你选哪一个?”
“阿其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说得轻松,看她脸色大变,才连忙安抚:“我会应对一切的,你放心。咱们一家都会没事的。”
“胤禟会死在你前面。”
“还有谁?”
“除了几个小的,就只有五哥、七哥好些,就是三哥也会被他折腾几次。胤锇和十四会被囚禁几年,丢了性命的——史书上写死于幽所的,是你和胤禟,雍正四年,八月,胤禟死于保定,九月——”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似乎一旦松开,他就会在眼前消失一般。
胤禩却出奇的平静,他呆看着墨涵,这么多年,这样的恐惧一直深埋在她心底,她有无数的机会躲开自己,可以选择更稳妥的命运,却义无反顾的和自己纠缠在一起。原来,康熙四十七年并非最凶险的境地,还有更不堪的屈辱在等待着他。“墨涵!”他用微弱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微弱到瞬间被这空旷野外的风声吞没,却凝聚了他所有的感动和爱。他不知道感情的天平上,他付出了多少,相比她给的,那么渺小。
“嗯!”
“谢谢!”
“谢我什么?我虽然知道这些,也改变不了什么。表哥的命运,没有改变。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我们带着孩子离开,你设法说服胤禟、胤锇,再去西宁接上十四,我们一起离开。”
“墨涵!谢谢你选择了我!”他搂着她,搂着他一世的珍爱。
她却笑起来:“傻瓜!不是我选择了你,若能去挑选就不是爱了。爱是给予,不是索求,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一心一意的傻瓜,才会守在一起。”
“是的,我们要守在一起。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只是,十四弟去西宁是什么意思?难道西北要用兵?”
“我不早说过,他是大将军王!”
“这样的封号是不合规制的。皇阿玛属意十四弟?”
墨涵把野史中遗诏改笔划“传位十四子”为“传位于四子”的传闻说了,胤禩笑话道:“旁人信,你也信么?诏书中,该是汉文、满文对照的,再者,应为皇十四子。”他忽然想到什么:“你最初对四哥敌意重重就是为着这些野史中的记载?”
墨涵点点头。
“这些你也信?那书上怎么说我的?”
“说你是只狡猾的狐狸,最会拉拢人心,还说你是个好色之徒,让李煦和曹寅在江南给你买了好多女人。”
“可你最初可不是这样说的,在关外,你说,皇八子温润如玉、儒雅温柔、意气风发、德才兼备。”他越说越觉着好玩,有些沾沾自喜,“你不会是前世就喜欢我吧?”
墨涵翻个白眼,她的男人被她影响成如此开朗的一个人,实在是她的功劳,特意到郊外说重大课题,却被他逗得笑声连连。“你少臭美!我前世才不喜欢你这样傻乎乎的男人,我喜欢风流倜傥的男人,好比小九那样的。”
“那我现在弥补还来得及吧?你不是让人放出风去,说弘暾是我在外面养下的儿子。你不是嫌咱们家孩子不够多,不及九弟、十四弟家,要不我再去捡两个孩子抱回来?”他的笑意更深。
“是哦,到时候孩子越长和你越相像,我才是吃了哑巴亏说不出。”
二人说笑着往回走,胤禩冷不丁冒一句:“京城到江宁,选上等良驹,每个时辰更换,十三个时辰可达。”
“万不得已才如此,最好是提前走,否则拖家带口的,容易惹人注意。”
“是去你说的荷兰?郑成功赶走的那个荷兰?”
“是哦,那是个很自由的国度。咱们的钱还存在那里呢!”
这个时刻向往自由的人,胤禩笑问:“有多自由?由着你骂皇帝?”
“不是哦!观念,思想,好比你要和小九成婚,律法也承认的。”
除夕
亘古以来,从未有帝王能御极一甲子,休论其他丰功伟绩,单君临天下六十年这一件就足以令玄烨沾沾自喜,但他在长达一年的时间内,抑制着举行庆典的冲动,西北战事虽初战告捷,可等着使银子的地方还多,而国库并不如外间所想的那样丰盈。他是个历经太多变故的老人,想要以更加平和的姿态让臣子知道,他,千古一帝,他在主宰一切,自然是宠辱不惊。一过,就是康熙六十一年了,千叟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墨涵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