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面前终究是坦荡的,让她一想起就觉出另一种青涩。
“你如今能坦然与我说起,何来的‘愧’?以你的性子,对我的乳娘都会爱屋及乌,对用惯的毛笔都会生情,又岂能罔顾他的深情。你几次涉险,他都毫不避忌与我之间的敌对,援手相助,无非是对你用情至深。如此,你若是波澜不惊,你便不是我心底最至情至性的墨涵了。”胤禩为她绾个松散的发髻,离京三年,这是他的享受,学着她的细致入微,亲手打理她与孩子的琐事,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那份昂首藐视群臣的心收拢尘封,他更明白许多取舍。以人为鉴,实在是太富哲理的一句话,他何尝不是从他人羡慕的眼光中更真切的体会手中的幸福。他由心底笑出,他该感谢四哥,那灼热的直视墨涵的目光让胤禩明了她能接纳的痴情并非只有自己,而如今的局面,难道不该珍惜么?他知道,在她,从未做过抉择,这场争斗中,四哥,再用心,终究无奈是个局外人。这朝中的局势若用烈日作比,那他胤禩悠然的乘凉于妻子温情下,享受着他的爱,又哪里还会有心思去责备那羡慕这片绿荫的人。
她感叹他的理解与包容,拉过他的手,食指划过掌纹,笑语嫣然:“可见相书也有错,哪里是个爱吃醋的人。只怕这句错了,那头一句也有误,莫非不是个情深之人?”
他故意板着脸,不满道:“此刻后悔,晚矣!”
“我自有亡羊补牢的法子!”墨涵笑着探身搂住他。
“哦?”
“把你的唇咬得厚厚的,便不寡情薄幸了!”
“言善信,动善时,可不许反悔!”他倒是说得溜嘴。
墨涵有些诧异,问道:“你不教四书了?怎么给小愚说起《道德经》了?”
“你不也一时兴起,让小鲁背《逍遥游》?”
“孩子的事,我们该好好谈谈,或许不应把他们分开教育。还有,美眉被你宠得有些无法无天,今后哪个男人会受得了?”
“孩子的事改日再说好不好?”他有些撒娇,搂着她往床走,“先做正事!”
“也好!我还想要个女儿呢!”墨涵很配合。
胤禩却顿住:“不行,女人生孩子太恐怖了!不许再生了!就这样我都觉着是老天的恩赐了!”
“那就看你定力够不够!”墨涵咯咯的笑着,将他缠得更紧。
“阿玛,儿子求您别喝了!”弘皙站在一旁不敢去夺那酒壶,眼见太监又温了三壶酒端进来,愈发着急。他忽然有些自责,为着那最高的权位,他眼里只装着玛法,却忽视了这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坐在摇摇欲坠的位子上,生如汪洋中的一叶扁舟。
“弘皙,你也大了,阿玛有些事不想瞒你!你既然知道了,就该懂得如何去做!”这些年胤礽显老不少,不到四十的人,两鬓竟已灰白,他又不许人给他染发,由着这样落魄。反正都是一枚弃旗,早晚而已。
“阿玛,您是信不过儿子么?儿子知道您宠唐母妃,可我不会去加害她的儿子。小鲁是我的弟弟,今后儿子会护着他的。”他实在不明白胤礽的用意,为何要玩这样的把戏。寄子、寄子,真的是在托孤么?
这孩子竟多心到这个地步,皇父的教导功不可没啊!胤礽两根手指夹住酒杯,递到唇边,轻轻一啄,酒杯衔于唇上,酒已入喉,热辣至心。弘皙愣在一侧,他从不知胤礽会有如此不羁的举动,再放浪的父亲在儿子面前都是君子。只是,他如今的不掩饰,是把他看作大人了,还是不把他当儿子了。
“你也别多问了!你如今也是明白人,倒比我看得透彻,如今的确不是让他们各归其位的时候。你只答应阿玛,若、若是我有何不测,你一定要把真相告诉你姑姑。”胤礽逮着壶嘴灌几口酒,咳嗽着,弘皙连忙为他抚背,他挥手示意无碍,“别担心,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要死!记得告诉你姑姑,我是存了私心,想让她把小鲁带着远离这漩涡。可最初不是为着这个,只是后来没有说的时机。希望她多体谅些。”
“儿子明白!”
“你姑姑有你八叔照顾,我也就放心了!你八叔也是真心待你,你要对得住自个儿的良心。”他知道三年前那张网复又向他拢来,愈收愈紧,大哥的挺身而出救了他,皇父把自己的罪责通通算到大哥的头上,可那也只是一时。为着他三年的苟且,毁了大哥一生,他早觉着如行尸走肉。若非囚禁时有莞儿和小六儿相伴——如今,走已是必然。那日一见之下,八弟比三年前更显温润,即便是旧的朝服也难掩那谦谦君子的气韵。胤礽心中不无企盼,也能带着莞儿和小六儿离开,去过那样闲云野鹤的日子。
正要再倒酒,却被人按住,他的心被那嗔怪的笑容暖化。唐莞非要带着小六儿去见墨涵,争执之下,她生了一晚闷气,不曾理睬他,想来是忧心记挂,竟又不请自来。她如今少了儿时的浮躁和任性,早已是温柔的小妇人。
有个柔柔的身子扑进怀里,甜腻的声音里满是娇气:“阿玛好臭!六儿不喜欢闻酒的味道!阿玛不许喝酒了!”
“六儿乖!你额娘生气了,你还不帮阿玛哄哄额娘?”他实在好奇墨涵的小女儿与六儿有多像,若是能与莞儿再有个儿子,是不是也能如小鲁一般机敏、懂事。想起他拉着自己的手,有条有理的说话,他眼底有些湿润。
他才一走神,小六儿已在训斥弘皙:“哥哥,你坏!阿玛喝酒臭臭,你怎么不来告诉我?”她俨然一个小大人。
弘皙也是宠她惯了,无所谓的搂了她过来逗玩,见唐莞与胤礽执手相看,他心里有些模糊,阿玛心底装的究竟是姑姑还是唐妃?也许,也许小鲁留在宫外是件好事,至少对他而言。他的额娘终生不得宠,如果小鲁和他一般大,弘皙朝小六儿笑笑,背脊却冒着冷汗。他想有个正常的家,想如寻常人一般对待家人,可太多事提醒着他,那样的想法是如何的愚蠢。
雍亲王府素来都是规矩最多,麻烦最少的宅子。娴宁一丝不苟的打理着自己的发丝,贴身的大丫头被胤禛指给个外放的官员做侧室,如今新提拔上的总觉得不可心。李氏嘴碎,一早来请安就嘀咕昨日恩古伦格格的失言:“怎么能这样说孩子?好歹该看看咱们爷的面子。再说福晋抱着孩子,这不是连福晋也要得罪么?”
果然是来给她添堵的,娴宁知道李氏不痛快,如今弘时一枝独秀的优势没了,提了几年,终究没有封为世子,想想以前,弘晖在这个岁数早就领着两千两银子的年俸了。想到弘晖,她心口隐隐作痛。
不多时,钮钴禄氏也来了,满面笑容,转述着乳娘的话,昨天娴宁抱过弘历后,竟一夜没有哭闹,乖巧得很。耿氏恰走到门口,看着隆起的腹部,听着钮钴禄氏的巧言,不禁心生愤懑,进府多少年都没信儿,眼看怀上,却又落在她后面。不过迟疑了一下,就有人伸手扶住她,是年氏。耿氏有些诧异,府里的规矩,爷歇在谁屋里,早起便不用来请安。昨日小丫头明明说爷是又去了年氏屋里。
二人一道进了正房,向娴宁福身请安。耿氏瞧着那三房的神色,显然都意外年氏的到来,可谁都不便多问。李氏算是最了解娴宁手腕的人,即便她有弘时,也不敢挑衅嫡福晋的权威。年氏是少有的乖巧,可这乖巧来得真不是时候。
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说是爷起身了,已换了朝服出府。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年氏,奇怪她为何没在跟前伺候。娴宁却是笑得顺气,这府里还是太平的,谁都莫想越过她,谁都得不到他的专宠。
穿过回廊,回到自己的小跨院儿,小个料理花草的小太监正在修剪海棠的枯枝。
年路路随口问:“好好的修什么枝?都下去吧,改日再打理。”
“回侧福晋的话,这是爷早起吩咐的!”后面的话无需多说,谁能拂爷的意。
她愣在那里瞧着,竟挪不开步子,她知道一切缘由,入府前,她早就熟知恩古伦格格的一切喜好,她刻意请了教习学昆曲,练习董其昌的字,背了《旧唐书》,研磨了海棠胭脂膏。她刻意的做着这一切,全是为了一个男人的谋划来讨好另一个男人。
可如今,三年光景,她每每从胤禛带着醉意的眼神中读懂了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那种灼热的目光穿过她的身躯,投向不知名的远方。她才猛然觉察,传闻中最冷漠最铁石心肠的丈夫却是个最多情最痴心的人。她才明白曾经的幼稚,她以为那个面带桃花的男人会是她一生的爱,他也像自己一样可以为她不顾一切。可那个男人几时对她有过这样的专注,他的眼总带着浓浓的笑意,他的吻勾起她的情思。
不过该感谢他吧,如此才让她有机会嫁给胤禛。即便他的心还不在她身上,可她依旧贪恋能依偎的每一个刹那。想到此,她收拾哀伤的心绪,劝自己忘却昨夜胤禛的冷淡。
“小姐,怎么在风口站着?”
是她陪嫁的丫鬟。
“小姐,进屋吧!桂花糖糕买回来了!”
掰开那有小红点儿的糖糕,她少了以往期待的甜蜜,只冷冷展开藏在里的纸条,匆匆看了,撕碎,和着糖糕吞下。
深秋的北京,万里无云,不似南方缠绵的阴霾,胤祺与策风送的两匹小马驹正适合小鲁、小愚初学。墨涵虽担心,却也不好阻止,毕竟虚岁还不足五岁。两个孩子自从回京那日骑了马便念念不忘,胤禩倒觉着是好事,他的兴致不低于两个儿子。
这日,他又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墨涵听管事太监阎进絮絮叨叨汇报府里的大小事,随手翻开账簿。绮云只在每年年节回来一趟,多半是住在城外额驸府的庄子上。听兰兮说,她过得不是很顺,自打那年有个女儿后,好不容易怀上,六个月时又滑胎,伤心了大半年。她所倚仗的安王府已大不如前,唯有个伍尔占成了老爷子跟前的人,旁的都开缺了。她怕是早淡了争斗的心,否则那日雍王府的宴请,她大可前来。
正想着,胤禩的乳娘来寻墨涵,说是她的远房侄女父母双亡,想开投靠。
“嬷嬷,您老给管家说一声便是了!如今我们一家五口回来,本来就要添人手。小鲁他们眼瞅着大了,好多事您和董嬷嬷也别什么事都亲历亲为,劳您多留意,再找几个可靠的人回来。爷要重新入朝办差,也没功夫来管孩子,每日的教习就由我自己来。府里的事就要嬷嬷多费心。”
嬷嬷和墨涵相处多年,知道她的心眼好:“格格,小阿哥是不是也带过来,由您一起教?老奴瞧着,庶福晋也不怎么管事,小阿哥都不怎么说话,还不及美眉机灵。”
墨涵笑笑,弘旺,她不是没替他打算:“下月初一,弘旺就去宫里入书房随着几个小皇子一同念书。”
青蓝
胤禩慢悠悠的饮口茶,舌尖嘬着茶的清洌,再舒口气,香气由喉盈齿,绝佳的上品,汤色静,香气幽,回甘雅。“好茶!”
胤禟不无得意:“八哥,我置办的东西几时有次货?”
胤锇与胤祯不好这些,并不觉着什么,无非是解解早膳的油腻罢了,哪有那么多讲究,倒不以为意。
胤禩笑笑,调侃道:“选最好的送些来,别单显摆!”
“是八嫂喜欢吧?”胤禟呵呵笑着,他早留意到那走到朝房外的人,才刻意如此道,“十弟,十四弟,你们口里也该有些忌讳才是。如今八哥他们孩子都三个了,别在把八嫂的名讳念叨在口上。”
胤禛顿了步子,今日叫大起,来得早,竟有来得更早的,八弟是真的要回来不走了?他行到门口,屋子里的四人唯有胤禩将目光转向他,先起身,旁的才随着一起见了礼。他一回来,那三个弟弟又以他马首是瞻。胤禛大迈一步,扶一把胤禩:“八弟身子复原,又能为皇阿玛分忧了!可喜可贺啊!”
复原?他这三年对外而言可是在行宫养病。胤禩暗笑,到底人心隔肚皮,要把这外间的托辞挂在口上。于他,争斗的心早就淡了,可他,怕是更胜当日,反而有些同情:“四哥于六部的事了如指掌,弟弟自叹不如!还要四哥多指点才是!”
他依旧觉着这话刺耳:“皇阿玛一直就盼着八弟,昨日已下旨,将江南科举案交由八弟审理,八弟要多费心了!”一别多年,那日在府中重见,只觉着他无时无刻不在显示与墨涵的恩爱,而三年前厉声争执的话音犹在耳侧。
“四哥,八哥如今好得很纳!娇妻麟儿,逍遥自在,哪里还稀罕这差事?倒是弟弟们蠢笨,不入皇阿玛的眼,比不得四哥雷厉风行,铁腕手段,忙得不亦乐乎。弟弟们就寻点搬石头运瓦的差事算了!四哥什么时候还是想着提携弟弟们一把啊!”胤禟有些放肆的说着,又拿眼暗示胤祯。
胤禩还未阻止,胤锇先抢在胤祯前面嚷起来:“都是你们催着出门,这样早早来,觉还没睡足呢!今天老十三的寿辰,晚上还要去热闹呢,就怕没精神闹酒。”
胤锇的确是个假糊涂!胤禛看他一眼,早怎么没想到,遏必隆的外孙,再次也有三分。可惜了,老十的几个舅舅竟比老十更热络的盼着老八回来,又失了先机。阿灵阿屡次跳将出来力保胤禩,老爷子都轻描淡写的了事,无法是看孝昭皇后的情面。明明自己是佟后的养子,佟国维竟也拥护老八。他的心不禁有些凄凉,自怜片刻,又想到整日不愿出门的胤祥,巴巴地让他舅舅家的人来给他帮手。
“十弟,十三弟的病当戒酒才是,别与他闹酒。”胤禩听墨涵说起过。
正说着,老三与老五来了,胤禛与胤祉见了礼,便单与胤祺闲聊,说是得了两匹大宛良驹,知道五哥懂行,相邀去看。
“四哥,下了朝我就随你去,到时候再一起去十三弟府上。”胤祺不露声色,指望着弥补老四与老九的裂痕。
胤禩耳听他们的闲扯,眼睛却片刻不离胤祉,三哥的立场从来微妙,九弟只当他是书呆子,其实不然,如今老爷子的折子多是他在料理,对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可谓了如指掌,四哥不可能不知道,何苦这样在众人眼前撇清干系。
胤祯却毫不遮掩的上前与胤祉套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胤禩心底在笑,这便是他熟悉的生活,他又回到这个环境了。忽然觉着空气很闷,他信步走出朝房,迎面遇上迟来的七哥与十二弟,正招呼着,却见一个有些眼生的人入了下首外臣的朝房,瞧那岁数也有四十来岁,该是旗人,怎么会想不起。
他猛然察觉背后的目光,只不动声色的随意溜达几步,刻意的与那边探头探脑的几张熟面孔点头招呼,坦然受着殷勤的问候。可这些掩饰似乎多余,老四既然紧张,必然是他阵营中的关键人物,反正都心知肚明。
“九弟,那人是谁?”他扬着声音问。
“谁?”
胤禩指指。
“八哥你忘了?佟家牵狗的。”胤禟的话很放肆,那话又暗讽胤禛。
九弟向来瞧不惯老四,可如今咄咄逼人倒不是先前的风格,这三年又有何嫌隙滋生,胤禟信中并不曾言及。胤禩望向胤禛,等着他的是凛冽的寒光,他温婉一笑:“四哥想必常与隆科多来往,四哥不是好养狗么?”
“八弟病了三年,记性不如前了?隆科多早在康熙四十四年,因带着犬房之人违法乱行,被皇阿玛斥责不实心任事,早革了兰犬房头领的差事。如今只是一等侍卫,准在御前行走。”胤禛掏出鼻烟壶,不动声色。
胤祯瞧见,却由怀里掏出个内画的掐珐琅丝鼻烟壶给胤禩:“八哥,这个没添香粉的,你拿去使!”
胤禛听了却是一愣,想起另一事。
胤禩向胤祯道了谢,又转向胤禛:“四哥,可别小瞧了隆科多,我看啊,该是步军统领的料!”
一语惊四座,无人不知这个职务的含义,都诧异的望向胤禩,他是出言谨慎的人,何故一反常态。胤禛心中更是惊吓,知他意有所指,强自镇定,不着痕迹。
乾清宫外的鞭子响起,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