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他咕哝的那句话,是契丹话,我听不懂。
但他的声音,我却那么熟悉,熟悉到每每忆起,都会如万箭穿心般的痛!
他随意跪坐在我面前,一只手准确地搭在我的肩膀上,不是很重,却有些暧昧的粗鲁,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僵硬,喉间发出低低的一笑,又用契丹话说了一句什么,我心神俱震,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轻声相唤:“张义……”
这两个字吐得格外艰难,我感觉到了那支离破碎而出的,似乎不是这个名字,而是当初被我伤的他的心。
他的手似乎一沉,旋尔轻笑了一下:“真是见鬼了,怎么能……怎么可能……莫非是想她想……”他这回,说的居然是汉话。
但他的话突然凝在口中,因为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感觉到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眼泪,然后似乎身体也突然的僵硬起来,原本轻柔的手猛地一把推开了我,转身而去。
我被吓了一跳,身子直向后撞到帐布上,复又跌回毡毯间。
眼前一亮,有人点了火烛,然后,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是我第一次见张义穿契丹人的衣服。
他的发梳成了垂下的细细发辫,坠了我看不清了叫不出名的宝石,头上戴着镶了白色狐毛细绒的毡帽,身上是圆领窄身左衽的袍子,腰束革带,上佩短刀,这一身装束在我眼中虽然怪异,却也愈发显得他身材魁梧修长,所以并不突巫。
我与他,不过几日没见,可此时瞧在眼中,我却突然觉得他整个人仿佛都变得陌生了许多。或许不是因为装束上的改变,不是因为脸色这几日日晒奔波显得黝黑,而是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乍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浑身散发出来的迫人的王者气息。
他执着灯走近了几步,蹲在我面前,灯火映在我们中间,晃得我眼睛发痛,我这才看清了他右臂上缠了一条褐色的布条,因为与袍子的颜色极近,若不是因为还有血浅浅渗出,以我的眼力根本是无法发现的。
看那血色,那道伤口应该极长,而且还有鲜血渗出,显见血还没有凝结——不知怎的,我一只手却下意识就伸了过去,只觉得满心的疼痛,这么重的伤口,他竟还喝了酒,不要命了么。
蓦地他的身体一错,我的手扑了空,这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且不说我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单想到他曾说过,草原上的公狼只会让中意的母狼替它舔伤口的典故,已让我瞬间尴尬万分。
我才是这世上骂他伤他最深的人,如今这又是想干什么!
我嚅嚅地抬头,这才发现今日见他与平时最大的不同——那双眼中此时再不会出现我所熟悉的种种情绪,就如同现在,他盯着我的眼中,只有防备冰冷和……阴鸷。
我的心仿佛要被他的目光撕开一道口子,忽听他冷笑一声,然后开口说了一句契丹语,然后片刻间,进来两名契丹士兵,他们见了我,似乎也是一怔。
张义复又指着我说了句什么,表情冷厉逼人,两名契丹士兵叽叽咕咕的解释了几句,面色也都不太好看,单膝跪地请罪。
正在此时,却忽见帘子一动,竟是萧战笑眯眯地进来,向张义行礼后道:“臣弟送给王兄的这份礼物,王兄可还喜欢?”
他说的,竟是汉语。
张义冷冷地望着他,目光似乎如刀,直到萧战的笑意再也坚持不住,缓缓垂下眼:“臣弟以为……王兄会喜欢……”
“你以为?或者,你一向是喜欢猜度别人的心意?”张义冷笑,总算开口讲了我能听懂的话,“大战当前,你弄一个大奕朝的女人来这里,是想扰乱军心,还是扰乱我心?萧战,我早说过,这个女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到底想干什么?”
“臣弟不敢妄自揣测王兄心思,只是静王妃是臣弟无意间在路上遇到的,便带了回来,臣弟想着,若王兄喜欢就留在帐子里享用几天,若不喜欢,与大奕朝开战的时候,还能跟静王爷做笔交易,臣弟也是一番好意……”
我不知道萧战在张义面前还有如此恭谨的一面,原来……他之前一番言语不过是与我周旋,我终还是被他算计了。以为他真要带我去找朱离谈交易,其实他一直就是想骗我到辽营来的!
难怪他会这么痛快放走赵阔,他是故意要让朱离知道他掳走了我,也一定能够想办法让朱离知道他把我送给了张义,而我被张义“享用”了之后,也许成功挑起大奕与达丹部的矛盾,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我以为凭我几句话就能打消萧战的疑虑,原来真正犯傻的那个人还是我,他非要把我带到张义面前才能相信,又或者他本来就是决定这样牺牲我的!
一瞬间我竟然不知道该做何表情,被人当作礼物和工具的感觉果然如此难受,我只觉得最好一头撞死才不至于如此尴尬。
张义听了他的话,忽然淡淡道:“我若此时宠幸了一个大奕朝王爷的女人,你说全营兵士会怎么想?”
“臣弟认为,若连大奕朝王爷的女人都能被王兄臣服身下,我达丹兵士必会士气大振,破大奕虎翼关必如破竹。”
我一抖,萧战好阴险的用心。
“那大奕朝的士兵又会怎么想?”张义似笑非笑的接了一句。
萧战的面色似乎微白了一下,忽然不言语了,张义道,“我替你讲吧……我若真享用了大奕朝静王爷的女人,于大奕朝上下来说,必是奇耻大辱,他们也定然会同仇敌忾誓与我部死战到底,我方兵马本就不如他们众多,若在气势上先败下来,你说我们还有几分赢的机会?”
萧战面色似乎更白了几分,我眼神虽然不好,却也分明瞧见了他眼中一闪而没的戾色,张义却又冷笑:“如今我达丹部追至虎翼关,不过是想向大奕朝讨还被姬暗河和拓跋木兰掳走的我族三位长老及大势已去的西辽废王拓跋烈,并没想跟大奕朝公然撕破脸皮,除非我们有能力直捣大奕京城,否则与之和平共处方为保存实力和治国发展的上上之道,萧战你这番‘良苦用心’实在是用的不合时宜啊。”
张义这番话越说越慢,却越说越重,就连我都感觉到了那为王之人的逼人压力,而与张义面对的萧战此时已不由单膝跪下,行了大礼:“王兄教训的是,是臣弟浅薄了,臣弟知错,那静王妃……”
张义起身弯腰却亲手扶了他,笑道:“何况我对这种人尽可夫的女人实在也是没什么兴趣……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这番作法还是提醒了我,虽然她的为人很让我不耻,不过我知道大奕朝的静王爷对这位王妃倒是宝贝得紧,若用她去跟朱离谈谈条件也未尝不可,我倒希望这件事可以兵不刃血的解决……”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都听不清楚了,我的心全被张义那句“人尽可夫”占得满满的,这四个字,真伤人呢!
我们彼此太过了解,就像我知道他最忌讳的是汉辽的血统一样,他也知道我最介意的就是这具身体之前与太多人的不清不楚。
所以当初我用他的身份伤他,如今他便用我身不由己的过往来伤我!
“张义,你真他妈是个混蛋!”我忽然冷冷地开口,张义一怔,停了与萧战之间的话,缓步踱到我身边,一只手缓缓抓住我的肩膀,目光一闪:“白晴,你有种再说一遍。”
我被那目光看得心中一跳,咬牙瞪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张义,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地——混蛋!”
“啪”的一巴掌抽到我脸上,打得我的头都歪到了一边。真倒霉,每回见到萧战都没好事,不是被张义打就是被萧战追杀。
只听张义阴冷地望着我,眼中波澜不兴:“我没有汉人那套迂腐,不听话的女人我也一样会打,还会杀呢!”
生死变
“我早领教过了,萧王爷又不是第一次打我。”我抬起袖子,擦擦唇角,却发现没流血,那湿滑的液体竟是我的眼泪。原来心痛始终是多于身痛的。我不敢抬眼,只怕会有更多的眼泪流下来,而低头却能见到张义渐握成拳的中微带了颤抖,堂堂西辽的王也有被我气成这样的时候?!
静了片刻,我才复又冷笑道,“萧王爷一向比我想得明白,您别管我如何人尽可夫,如何不堪,可我毕竟还是大奕朝的一品诰命夫人,静王朱离喜欢的女人,您可得看好了我,我若真死了,萧王爷想明哲保身的如意算盘可就打算错了,若到时候朱离真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因我的死挑起了两国之争,不知道……”
“你给我闭嘴!”张义忽然怒吼了一声,见他眼中一闪而现的冷厉杀机,吓得我真的闭了嘴——原来,我这个人真的很没种!
张义见我不敢再吭声,扯了扯唇角,复又向怔怔立在一旁的两个亲兵说了几句契丹话,然后才转向我冷笑道:“王妃说得是,所以我吩咐了下面的人,一定要保证王妃的生命安全,只可惜咱们契丹人没有世子府那么奢华的条件让王妃享受,这王帐只有王和他宠幸的女人能睡,那么……只好委屈王妃去睡马厩了。”
说罢,向两个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亲兵上前一左一右架了我就要带我出去,我挣了下,冷冷道:“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能走。”
我觉得此刻我的表情一定特别像慷慨赴死的革命人士,所以两个亲兵虽然听不懂,却还是住了拖着我的手。旁边的张义冷笑地替我翻译了一下,果然他们松手放开了我,一左一右押我出去。
出门一看,不由吓我一跳,就算我是大奕王妃,或者是西辽的人质,也不用这么多人来围观吧,而那些人投在我身上的各异神色,如芒刺在背,让我浑身无端生凉,这一切,未免有点太诡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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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棚本姑娘因为朱离睡过了,这回因为张义睡回马厩算得了什么!
我曲膝靠坐在木桩上,仰头看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那是现代的我从不曾看见过的灿烂。
我从小就不认识各种星座,就连北斗星都找不到,所以就算想逃也肯定会迷路,更何况我不想逃。张义也说了,要用我去找朱离谈什么条件,跟着张义他们,迟早也会见到朱离的。
我苦笑,我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会苦中作乐和安慰自己了——可不然又如何呢?老天都不让我死,让我数次死里逃生,看来我只能继续如他心愿的艰难活下去。
古人有云,自古艰难唯一死,这话放在我身上,真是太合适了!
草原上,秋虫低鸣,秋风怒号。
但时值秋日,四下又空旷,风吹得疾劲,没过多久,我已经开始冻得发抖,可看到身边两名精神攫烁抖擞的亲兵,我嘴张了张却终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关键是说了没用,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汉语。
却在此时,我忽听脚步声传来,待到来人用契丹语与两名亲兵交谈了几句,我才听出是萧战的声音,此时他已蹲到我面前,抱了件狐皮袍子递给我,笑道:“王兄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我”那些风流韵事果然尽人皆知,我瞪着他冷笑:“那你是来怜香惜玉的,还是来折辱我的?”
萧战叹道:“大半夜的我好心来给王妃送件衣服,竟也被骂,好生伤心。”
我不语,无论心机还是口舌我都比不过他,反正身在屋檐下,我也顾不得什么宁死不屈和民族气节了,于是不客气地从他手中拿过袍子披在身上。
狐皮袍子果然暖和,我立时觉得不冷了。
萧战挑挑眉看着我,忽然低声道:“我带王妃逃跑吧。”
他这个表情竟跟张义有几分神似,恍然让我有点失神,然后我才慢半拍的道:“什么?”
“我说,我带王妃去见静王爷。”
我不由冷笑:“当初可是萧王爷带我来的这里,又不是我求你带我来的。”
“我以为……”萧战居然吱唔了。
我苦笑道:“我说了我与张义根本没有关系了,你偏不信,这回拍马屁没拍好,拍到马蹄子上了吧。”
萧战一怔,也苦笑:“你这比喻倒还真恰当。”
难得见萧战这般真实的神色,我不由道:“实不相瞒,前段时日张义曾去找过我,我……折辱了他,他早已恨我入骨,若不是我还能为他换得些许利益,说不定他真会杀了我……”想到他刚才看我的眼神,我不但痛,而且怕,现在还忍不住会哆嗦。
“你……说什么了?”萧战八卦本色立现。
“我也骂他‘杂种’来着。”我轻声叹息,当时伤他不过是想让他知难而退,与我再无纠葛,不要再对我那么好,可那些伤人的话出口之后,我的痛竟不比他少一丝一毫,让我的眼睛这般模样,便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吧。
“你……”萧战忍不住瞪着我,良久才道,“你果然有种。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两个字,当年当着他面说这两个字的人后来全都没有好下场,就连大哥也……他的身份现在在族里是个禁忌,因为整个达丹部都倚重他,所以更没人敢提这两个字……他没当场杀了你,已经是对你手下留情了!”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说最亲的人伤他才能伤得最重,而我……我的心猛地的一抖,我什么时候成了他最亲的人?
怔了片刻,我才冷笑道:“所以说,萧王爷,你聪明一世,可这招棋实在下得很烂。”
萧战苦笑:“我这不回来补了么?所以我才要带你去见静王爷,看来跟他谈,远比跟王兄谈要容易得多……”
我低头不语,良久才道:“就算我不同意,只怕你也得把我带走吧。”
萧战忽然目注着我轻笑道:“白晴,我现在真有点喜欢你了。”
“见张义也是你,见朱离也是你,左右我不过是鱼肉,任你宰割。”我淡淡道。刚刚和谐的气氛荡然无存——不过,我倒从来没有想过能与萧战这种人和平共处,但之前的几句谈话,可能是我们之间最平和的一次。
他忽然轻轻打了个呼哨,片刻我便听到两声闷哼,然后四五名黑衣蒙面人闪现,我知道,这些都是萧战不离左右的死士。
“王妃,走吧。”萧战伸手想扶我,我视而不见,径自起身:“你……不是要我们走着去大奕吧。”
萧战笑了下:“达丹部个个都是骑马辨音的高手,咱们若是驱马而行必然会惊动他们,马在两里外的山坡处,王妃若是不愿走路,我的属下很乐意背夫人过去。”
我瞪了他一眼:“不必。”
说罢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路,幸好我曾经与张义一路奔波过,早已不再是那个养在深闺的娇嫩妇人,而此时秋季,草木渐凋,道路相对好走许多。
果然,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我们找到了马。明月当空,四下静謐,要不是周围有人虎视耽耽,这应当是个相当不错的夜晚。
行了大概又有半个多时辰,萧战忽然勒了马。
转头看向我,月光下,他的目光如刀般锋利。
我从马背上爬下来,轻笑:“是这里了么?萧王爷准备动手了?”
萧战怔了下:“你知道?”
“我知道你并不打算送我活着回大奕。”我淡淡道,“你处心积虑,还是想挑起大奕朝和西辽达丹部的战争。”
“哦?为什么?”月光下他的面色似乎柔和了几分,阴暗的光线看不清他眸子的颜色,这姿态愈发有点像张义了。
“因为张义,其实更准确,应该称他为西辽皇帝,他不但得了达丹部的权力,直捣王庭之后,他虽还未加冕,但其实亦是整个西辽的王者,而且手握重兵和整个达丹甚至其他部族的支持,显见在这场王权之争中,你已经一败涂地了,所以你纵是想跟静王爷去谈判,却早已没有谈判的资本,仅凭一个我,是谈不出什么的,你可以让大奕不去支持萧毅的西辽,但不能让大奕替你派兵平定西辽,大奕朝上下都不是傻子,静王爷再疼爱我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去做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所以,你只有挑起大奕与西辽的战争,才能火中取栗,才能有机可趁再孤立张义,组成自己的势力……”
萧战的一张脸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