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长染似是微怔,刚要开口,“谁?”蓦的,莫长染身边的陆总管一声冷喝,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只有桌上灯火晃动,他的人已经失去踪迹,而屋外却传来打斗之声。
朱离眸光一闪,向莫长染道:“是赵阔。”
于是莫长染道:“陆叔,住手,让他进来。”
话音未落,赵阔已推门阔步走了进来。
落他半步的陆总管径直走到莫长染面前,跪下:“老奴……”
莫长染起身扶了他:“陆叔不必自责,少林俗家第一弟子的身份不是白来的,您若年轻二十岁,应当可与他平分秋色。”说罢才转头向朱离淡淡一笑:“果然,你这贴身侍从功夫如传闻一样的好。”
朱离冷笑:“不正是因为他功夫太好,才被你支走的么?”
我摇头,一切太过复杂,我听不懂。可是莫长染才扶起陆总管,却见赵阔疾走了两步忽然跪在我面前:“夫人,赵阔回来了。”
我一愣,这是唱的哪出?
赵阔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只有拇指大小的漆黑陶罐,向我微笑:“宁王爷说,只要找到苗疆的这种蚁蛇,就可以彻底治愈夫人身上的毒。”
望着他一身的风尘仆仆,望着他眼中的坚定和微笑,我忽然觉得眼中酸酸的,仿佛那红色可以随着泪流下来,冲刷掉一切屏障而看清眼前这人的真心与诚意。
莫长染向前踱了两步道:“你以为我真的只是为了分散你身边的亲信人手才让赵阔去的苗疆?原本……静老王爷在你身上下的毒就是要利用白姑娘的本体来解,而本身被利用了过毒之后,则无药可治,不出三月身体被蛊毒侵食溃烂而亡。为救白姑娘,我翻遍了师傅留下的医典,才发现源于苗疆的小小蚁蛇竟可以蚕食化解这种本体蛊毒,只是这种蚁蛇隐藏在苗疆瘴疾泛滥之处,极不好寻,且它本身也是一种巨毒,寻常之人去了只怕凶多吉少。当初之所以会先把朱离身上的毒过给白姑娘,一是因为这是静老王爷临终时的意愿,再者要寻这种蚁蛇实在是需要碰运气才能遇到,我不希望用静王爷的性命来赌,所以只有先对不住白姑娘了。”他目光掠过我面上,我不由苦笑,他说的是实话——朱离的命本来就比我的命值钱,这没有什么不对。
莫长染又道,“我同赵阔讲了种种风险,他既然自告奋勇要去,我想他武功高强,脚程又比较快,是最合适的人选,再者说,这毕竟是为你静王爷做事,万一有什么意外,用你自己的人去送命,也比用我的人去送命合适得多!”说最后一句时,莫长染原本温和的语气已略带了冷意。
这难道是皇家人的通病?生于权力之巅尔虞我诈,长于勾心斗角步步算计,所以相互猜忌,再不会信任别人。
我轻声叹息:“不管怎样,宁王爷的一番好意,未浠铭感于心,赵大哥……谢谢……”我转头望着他,不知怎的,一句“谢谢”竟凝在口中说得艰难,这份感动不是源于濒死之人的一根浮木、一剂良药,而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一份希望——他说过,一定会护我周全,他说过,不会弃我不顾,不管怎样,我谢谢他的承诺,谢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
“夫人,何必说这个‘谢’字……”一向精明世故的人,似乎被我这么激烈的反应所吓到了,所幸此时朱离认真向莫长染行了一礼:“朱离之前的唐突,请莫兄勿怪……”
“我说过了,不为你们,我也会尽力救助白姑娘,静王爷就不必前倨后恭了。”
我轻轻拉住朱离的手,他一向是清傲之人,虽然此次失言在先,我却从没见他用过这样恭谦的态度去求过人,而他为了我却这般委屈求全,让我无端心痛。
朱离怔了下,回望我,眼中浮现点点温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此时却忽听赵阔道:“倒还有一件事,赵阔觉得应该让两位王爷知道……”见他说得凝重,朱离和莫长染都看向他,赵阔又道,“我知道奕辽边关最近吃紧,所以特意回程时绕了些路没经与西辽交界的虎翼关,却见姬将军带了不少人马向北而去,莫不是北金也来犯境了?”
空气倏地一凝,我见莫长染和朱离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虽不懂具体含义,但临行前朱离让人去将姬暗河暂时扣押的消息却是当着我面发布的,而姬暗河又怎么会出现在往北金的途中?
“大约有多少人马?”此时听朱离道。
“这也正是我奇怪的,老爷在世时我也曾耳闻过,平远镇的驻防不过五万,而虎翼关的兵士最多也就一两万,我看姬将军带了就有近万的兵马,而此时若西辽真的攻了过来,虎翼关也许真的要唱空城计了。”
朱离眉宇间一挑,望向莫长染。莫长染面色似乎也极是凝重,冷笑道:“以他的身份地位,军队中自然也有他的人,而他若没有一定的势力,又岂敢轻言一个‘反’字?”
赵阔面色却是一白:“姬……姬暗河要反?”似在意料之外,又似在情理之中,他赫然道,“我因急着赶回来,不及多看,早知如此,就跟下去了,不过我隐约见跟随姬暗河身边的似乎是一名女子,不似中原人……”
不知怎的,我心头蓦的一动,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难道是……拓跋木兰?”
朱离抬眸看向我,似闪过一丝苦笑,不置可否。
我早说,这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事关情字,又岂是可以用常理对待的?而那个女子若真是拓跋木兰,却又不知她与姬暗河在一起,是无意,还是有心,是对朱离的爱极生恨,还是……早有预谋?
莫长染却一直在沉吟,直到此时才望向朱离:“说实话,我手上只有一万兵士可以调用,已于昨日派出,只愿他们能比姬暗河早一步到百里峡解了司马将军一行之困,而我身边其余人众功夫虽好,却皆不适合排兵打仗,此时若虎翼关真有辽兵来袭,只怕……”
许是见莫长染说得坦白,朱离也不由肃然,定定望着他:“非离要逼你,但你手中的兵符的确是解决目前这件事情最捷径的方式,虽然这个捷径我也不想你用,我甚至希望这块兵符可以一辈子不出现,但此情此景,望……长染兄三思。”
风波定
我听朱离的态度,前所未有的诚恳。
朱离说得不错。也许莫长染执了兵符,不但可以调动边城数万驻防,连司马将军的八万大军也可纳入麾下,若此役大胜,之于他之前的势力可谓是如虎添翼,就算直捣京城也应该是轻而易举。
更何况……从昨晚他派兵支援司马将军的举动来看,他不是冷血无情之人,百姓社稷、江山安危他亦关切。如今端看他是否能放下旧日恩怨——而据我所知,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又岂会拘于旁枝末节?何况他本是朱氏血脉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莫长染修长的手指重新握住了兵符,那金灿灿的东西,似乎于他也有千斤之重。
就算有那么多的利益和优势,但我相信他也在挣扎,因为那意味着他将放弃执着了二十几年的纠葛,放弃宁老王爷的自责追悔抑郁而终,放弃淑妃的不甘绝决自尽,放弃对朱氏天下的恨,放弃许许多多的东西……
忽然听得莫长染缓缓道:“非长染惺惺作态,这兵符太过沉重,若静王爷肯镶助左右,长染便勉力而为。”说罢,他的目光隐约扫过朱离的双腿,“长染愿助静王爷康复一臂之力,权当为了大奕。”
聪明人之间的交谈,不需要多废言语,眼神说明一切。不知怎的,我却是心头一慌,下意识道:“朱离,你不要……”
不要什么?话说到一半,却终是不能再说下去——不要什么,不要他答应莫长染,不要他管这江山是姓朱还是姓莫,不要他为大奕的江山再尽心尽力,不要他再做什么劳什子王爷?
因着我的一己之私,让他放弃自己的责任信念生活,这一切,我又如何能够说得出口?
我注意到朱离似乎看了我一眼,终是缓缓点头:“离答应二哥,必定不离不弃,鞠躬尽瘁。”
他的称呼已经改变,一瞬间,那绚烂的金黄色的兵符在烛火下微闪,晃得我的眼一痛,我忙闭上了眼,不然会有泪随时流下来。
“少爷!”耳边清晰的传来的是赵阔的声音,他似乎也为朱离突然间的相允而惊怔。
朱离却只是向我淡淡一笑,我忽然觉得那笑容中似乎有什么我说不清楚的东西,似苦涩似凄然,似悲喜似释然,我想安慰他,告诉他无论江湖布衣无论朝堂庙宇我都会陪着他,可这几个字凝在口中却一下下撞击着我的心,只觉得某处地方酸涩难当——难道我终究爱自己多过爱他,不愿勉强自己过不想过的生活么?
就在这时,却见朱离伸过手来轻轻揉了揉我的眉头,低柔地笑道:“别在皱眉头了,世上哪有那么多事让你这么为难,人活一世,总不能事事如意,也不能事事周全的,既然有取,就必然有舍,既然有舍,也必然有得……”
他的声音那么温和那么柔软,却让我心中无端生出一丝悲凉——他是在劝我,还是在说明他自己?他的人生,什么是取,什么是舍,什么是得?难道一定要按照静老王爷为他安排的这条路走下去,才是他真正的命运?难道生于皇家一定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才算是他的真正价值?
我想向他笑,但我估计我的笑比哭还难看,这时他却已经转头向莫长染道:“既然如此,请二哥下令集结边城诸将,情况紧急,不能再拖延了。”
莫长染点头,向陆总管道:“现在就派人去平远府把府尹许如山找来,你再带了我的令牌亲自去见平远兵府的校尉贺之平,让他带麾下诸位参军至兵府大营,我一个时辰之后会过去有要事相商……另外,你飞鸽传书给北金和西辽国境内的线人,让他们关注两边的情况,随时传报……”
听他面色沉急、有条不紊一一布置,朱离未置一词,等陆总管领命而去,他才又道:“出兵势在必行,你我二人也不可只在后方布阵,估计要分别前往百里峡和虎翼关坐阵才能放心。”
莫长染点头:“这是自然,兵府目前有兵力约四万,一会儿你随我去兵营,再与诸位将军共商遣兵之策。”
“恕离不情之请,我们动身之前还望先把未浠身上之毒化解,这样,我才放心。”朱离忽然开口。
“不必……天下社稷比我的病重要。”我下意识就道,不能替他们分忧,却也不想扯他们后腿。
莫长染淡淡一笑,从赵阔手中取过乌黑色的瓶子:“这种蚁蛇离开本土最多只能存活五天,自然是要先给白姑娘疗毒。”
这件事的真假我无从考证,只是莫长染一句话却让我不能再推辞。
我正欲开口道谢,却忽听院中扑楞楞一阵响声,莫长染抬手道:“我养的鸽子。”
片刻,便有黑衣人闪身进来,恭谨地将一只信筒递给了莫长染后复又消失。
莫长染倒也不忌惮我们的在场,拆了信筒略扫了一眼,面色微变,目光在我面上一扫。我没由来的一惊,不知道为什么前一刻还温和优雅的目光此时却忽然含了一丝冷意。他垂目片刻,再抬起时目光中已然一片平静,却将密信递给了朱离。
朱离似没想到他之举,怔了一下却没说什么,神色平静地接了过来——或者,此时他们都知道,彼此的信任才是成功渡过此关的最关键问题,也都急于拿出诚意来给对方。
朱离看后,不由苦笑:“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只怕早在等这一刻了。”莫长染缓缓开口,“张义,率两万契丹骑兵前日半夜破西辽王庭,此时直逼虎翼关。”
他此时的目光定定在我身上,分明是——说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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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嘶喊声,冲杀声响彻耳畔。
浓烟迷漫着尘土飞扬,硝烟散尽却是断壁残垣的城墙和残肢断臂横陈的如炼狱一般的战场。
空气中充满着令人作呕的血腥的味道。
“未浠,未浠……”浑沌间我听到有人唤我,我回头,看到硝烟迷漫处远远处立于残存城墙之上的朱离。他衣襟凌乱,面有血污,神色苍白焦急,向我伸手,“快,城破了,他们就要冲进来了,你那里危险,快过来……到我这儿来……”
我心中一紧,认识他这么久,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我心头忽然惶恐,一步步如灌铅般沉重,我哑着嗓子道:“是……是张义么?”
“不是我是谁?”我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我忍不住回头,却见不远处黄沙漫漫之后那个熟悉的人影却身着我不熟悉的契丹特色的服饰,一张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我隐忍了这么久,算计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这一天……鹆蚌相争,渔翁得利,朱离,饶是你再聪明,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吧,这天下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然后,我看到他手中那张长弓被拉满了弦,而箭头正指向我身后的朱离:“未浠,是不是朱离死了,你就能跟回到我身边?”
“不——”我下意识想扑上前去,却觉得脚下被定住一般一动不能动,只能任自己声嘶力竭地哭喊,“张义,不要……”
但是,我的呼喊根本无能为力,那疾劲的箭光晃痛了我的眼,竟让我有种直射入我身体里的错觉,也许,那支箭射入我的身体才是最圆满的结局!
“张义,不要……”蓦地我被自己的声音惊醒,才惊觉竟然是南柯一梦——幸好,只是个梦,幸好是在这时候醒。
只是梦中种种场景,却让我恍然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这一切真的上演在那里,只不过我不在现场罢了——真的是这样么?
朱离和张义,真的要兵戎相见?真的要争出个你死我活?
这突然间的想法竟惊得我一身冷汗,早就知道他们身属不同利益,不同国家,不同种族,早晚要拔剑相向,可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那么我又该怎么办?难道我真的可以抛却前尘种种,安心在这宁王府中等待着一方的胜利和另一方以死亡告终么?
用力撑起身子,或许蛊毒已除的原因,让我眩晕和沉重感少了几分,但眼前依旧弥漫着红色——我不由苦笑,这是伤人伤己的下场,让我背负终生吧。
“来人……”我轻轻唤道,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哑,门外绿影一闪,进来一名丫环模样的女子,手脚利索地给我倒了杯水,我接过喝了两口,才惊觉这身影未免太过眼熟,才抬头看过去,竟是……青屏!
我一怔,冷笑着刚想开口,却听她轻声开口:“奴婢青屏,奉宁王爷之命侍候姑娘,青屏知道姑娘不愿看到奴婢,只是宁王爷说,青屏以前侍候过姑娘,对姑娘的习惯脾气熟悉些,姑娘方便使唤,宁王爷还说,他知道姑娘对奴婢有怨气,愿打愿骂随便姑娘,宁王爷也断不会插手……”
我认识的青屏颇是胆小谨慎,一向不是多话之人,可这番话说得虽然轻柔却清晰而坚定,本来的怒意在她说完之后,便冲淡了几分——莫长染果然是用心良苦,我是托了朱离的福,也享受一把他的“尽释前嫌”的诚意么?
我将手中的杯子伸过去,青屏忙又加了温度合适的水在杯中,我才淡淡道:“我若打你骂你,又跟原来的那个白晴有何区别,你家王爷自然也深知这一点,才敢放心把你留在我身边吧。”
“姑娘自然不是原来的夫人,夫人来了之后的那段时间是青屏过得最自在幸福的时间。”青屏垂眸,语气平静。
一瞬间我觉得她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孩,甚至沉稳沉着的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
但听了这话,我刚刚平复下来的火气却不由窜了几分——她自始至终都知道前因后果,她倒是“自在幸福”了,合着是把我一个人当傻子一样耍着玩呢,枉我之前一直觉得她是身边最可靠贴心的人。
于是,我将手中的杯子递还给她,淡淡道:“其实我也知道一切都是你身不由己,自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