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了,她说,她早就等这一天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竟教人在面对死生之时,无惧无畏,含笑从容。
喉间的腥气浓了几分,张义深吸了口气,强力咽下,手再张开,那支风烟角亦只是一团尘埃。
世间的事,本就是尘归尘,土归土,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半点不由人。
望着那灰烬被风吹散,很快消失无形,张义缓缓收回目光。
在这场纠葛当中,谁输谁赢?谁是谁非?谁负了谁,谁又……伤了谁?
他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苦涩,而后,不再看朱离,艰难而缓慢的离开。
朱离望着他的背影,一抹同样的苦涩浮于眼底——一步错,步步错,而他自己……又错过了什么?
莫相逢
“静王爷这岂不是在说笑?谁人不知王爷的夫人白晴因着王爷的一纸诉状被关进天牢,死于天牢的一场大火之中?”姬暗河脚下的步子似乎微动,不动声色地将半挡在我面前,也隔断了我与朱离相望的目光。
我轻叹一声——犹记得当日在平远镇赵阔带我去见段正清,也明白当初那纸诉状的始末原因,其实当时得知了真相又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早已原谅了朱离,他毕竟不是神仙,他高估了人性的良善,所以才轻信了段正清——其实若不肯原谅他,我又岂会甘心以命易命?
而且如若刚刚张义所说属实,当初是他不放心,特意准备了后手要张义到牢里接应我的话,我便更没有资格因此来怨恨他。
可是,诚如我之前所说,人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规划设计,我与张义之后的种种经历只怕是他预料不到了。人非草木,就算张义可能有种种私心而故意隐瞒了真相,可他一路来对我的种种关照、关键时刻的真心呵护相助,却早已点点滴滴溶进我心里,让我对他同样也恨不起来。
我不由苦笑,真正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是我。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多优秀的人,而所做的一切也都不过是随心随性罢了。当初在世子府对朱离的关切怜惜,后来在逃亡路上与张义的一切风雨,甚至对水清扬亦友亦兄的依赖,和面对朱离毒发时的以命相易。便是这种种任性和恣意,才造成了今日的种种局面,造成了那么多人的伤害。
我若能果断的割舍一切,何至于让朱离千里奔波,让张义身陷囹圄,让水清扬受到牵连下落不明?
我闭了闭眼——我曾经为我的存在而庆幸,可如今却造就了这般局面,那么,面对眼前的一切,我究竟应该任性的割舍,还是应该任性的取舍?
就在我暗自出神时,却听朱离道:“之前种种,皆是离之过错,可离的家务事,还不劳烦姬将军插手。”
言语淡淡,气势逼人,这是指如今,亦是指前尘。之前世子府的种种,姬暗河插手的还少么?就说我一觉醒来,姬暗河当前朱离面对“我”的调情,对朱离的威胁不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早说过,朱离绝不是温纯善良的小白兔。
果然,一句话噎得姬暗河沉默良久,姬暗河冷笑道:“王爷若是寻人也不该寻到边关大营里来,这里没有王爷的夫人,她是末将的姨表亲秀锦姑娘。”
许是见朱离要张口,他又道,“秀锦失忆了,不过我营中不少侍卫都可作证她是末将的表妹,就连宫里派来的太医院水院判也知道此事……”
我轻声叹息,听他这般说,估计水清扬尚无性命之忧,只是难免也被套了进去,毕竟此时他还不能公然跟姬暗河和太后一派反目。
朱离声音还是淡淡的,却话音一转:“皇上一直想扶植白家,此次想让白家二子白侍郎有所历练,所以离把他也带了来,想必比起离,白侍郎对自己的亲人更为牵挂和熟悉……”
说话间,有人牵了一辆马车而来,车上掀帘而下的,正是白家二子,白晴的兄长白皓天。
白皓天我只见过一次,便是在世子府里被人当枪使的那次。虽然我一直觉得他的形象实在有愧于这个名字,但那言语嚅嚅之下偶尔流露出来的对“我”的关怀却让我并不反感此人。
此时却见他面色依旧苍白萎靡,比之初见更是多了许多奔波的狼狈,只怕像他这般京城的纨绔子弟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吧,也难怪如此。
赶车的人扶白皓天下了车,他混浊的目光似乎半天才对上焦,然后他便下意识地看向朱离。朱离只是向他淡淡点头,目光撇向我的方向,他才随之看了过来。估计是看清了我的模样,一双眼中竟然迸出点点闪亮的惊喜:“小妹,你果然还活着,真是……真是太好了……”
他向前疾行了几步,一时间竟似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为什么,我竟眼眶微热,明明与他只有一面之缘,明明他与我关不相熟,但也许骨子里存在的血缘关系却那么强烈而清晰的传达在我心中。然而待他看清了我身边的姬暗河,却不由面色微变,终又顿在离我数步远的地方,有丝茫然和惊异。
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姬暗河,又看了看我,嘴唇嚅嚅,又恢复到平日的萎靡状态,怔了片刻向姬暗河行了一礼:“姬……姬将军……”
他是四品侍郎,姬暗河是从二品将军,因此当是他向姬暗河行礼。
姬暗河冷哼了一声,目光狠狠地盯在他身上,白家二哥一向没什么担当,自然吓得又退了半步,嘴唇动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道:“姬将军,您旁边的正是……正是……下官家的小妹,家父以为小妹不幸命丧火中,一直……一直十分悲伤,大夫人……更是以泪洗面,还望……姬将军……”
白皓天果然一紧张就结巴,不过好在话还是听得明白,但看姬暗河的脸色就知道不怎么好看,想必之前的白晴与姬间河曲径通幽的时候,应当与白御史一家也颇是熟悉吧。我对白御史一向没什么好印象,一个残忍恶毒的女儿,一个没有担当的儿子,加之他的见风使舵不顾血亲之情给灵素赎了身几乎陷“我”于不顾,种种纠缠下来,如今投向朱离,只怕也是因为见姬家的大势已去。
“想来白侍郎应该不会认错自己的妹妹,更何况,若真还有人怀疑眼前女子不是离的妻子的话,不妨滴血认亲让人心服口服。”朱离适时出口——此人做事说话果然滴水不漏,虽然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古人真的可以滴血认亲,但这方法在这个年代好像的确蛮唬人的。
以他的心机,又这般有备而来,姬暗河焉是他的对手?
何况如今朱离身为王爷和监军,哪一个头衔都能压在姬暗河头上,哪怕我不是白晴,朱离也有办法把我变成白晴,更有办法逼姬暗河承认我是白情,而我的承认与否,在他眼中,又有何关系?
我轻轻挣开姬暗河的手(姬暗河居然这回也没再用力禁固着我),向侧面跨了半步。却见朱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中清澄宁静,然后,他缓缓向我伸出了手。
我又挪了半步,却猛的一阵头晕。我咬牙稳住身形,迎向他的目光,然后一步步走向他。
我觉得双腿在抖,双手在抖,全身都在抖,我分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情绪,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原地,却又仿佛再也回不到原地。
我故意不去看他的手,只想眼光凝在他眼中:“救张义。”
“好。”他的目光不闪。
“我想走随时走,不能拦我,也不必追我。”我又道。
“好。”他点头,满眼温柔。
“我不叫白晴。”我胸口痛得发紧。
“蒹葭萋萋,白露未浠,我知道。”他的目光依旧柔和。
我已无言,我知道,我任何一句话都是无理而任性的,但他却只是微笑。
“朱离,其实你不必如此,你不欠我什么。”我眼前一黑,这是我倒下前的最后一句话。
再醒来时,天色依旧阴且暗。
我亦跨不过我心中的灰暗。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一觉竟然无梦。
庄周梦蝶,这一觉醒来,如果我还睡在世子府的檀木床上,该多好?哪怕是我和水清扬落身崖底为陆言所救那一次也好,睁开眼是宁王府,至少我与朱离之间不会有那么多的矛盾误会,至少我们之间不会有那么多的伤人伤己!
可是我知道,真真切切发生在我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
我撑了撑身子想起来,却觉得全身又酸又痛,仿佛每一寸骨头都被车辗压过一般,头也昏昏沉沉的。
认命地重新躺回去,我却听到有脚步声急急传来,在寂静中显得特别清晰。
但脚步却停在门口,“你疯了……”是水清扬压得极低的声音,隐有怒意。
突闻他的声音,知他安然无事,我心下一松,但却不由得奇怪一向从容淡定的他竟带了这般语气。
“此话怎讲?”我忍不住闭了闭眼,不必分辨,他的声音我终生不忘。都说失明之后听觉会格外敏感,或者我失明过一段时间,耳聪的优点还没过去,因此在寂静的黑暗中,他们二人说话虽然声音极轻,我却隐约能够听到。
只是……我忍不住抬头看看天色,难道他竟一直在我门外?
“张义不见了。”水清扬冷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以他的功夫,你以为那区区地牢困得住他?他留下自然有留下的道理,走自然也有走的原因。”朱离声音清淡。
“他的内力为替未浠疗伤而耗去大半,琵琶骨又被姬暗河所伤无法提力,自己根本不可能逃走。”水清扬一字一字地道,“你晌午派人去找过他,怎么这么巧,半夜他人就不见了?”
我怔了下,头有点晕,觉得听得不是很真切,于是轻轻起身,蹭到门边,才发现,这早已不是我住的那间帐子。也许是因为朱离静王身份地位的不同,我也沾了他的光儿,如今的帐子是里外两间,透着微色天光,我隐约见外间的帐外,一坐一立两人对峙。
他们是那么亲密而彼此信任的好友,而此时却有种怪异的气氛在之间流动,让我不安。
“清扬,许多事,你不要管,也不必管。”朱离缓缓道,“有事我自会承担,何况……张义真的不是……”
“我不要管?我也不必管?你是真想让我置身事外,还是有事瞒着我?朱离,你又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此时此刻,你放张义走,又是何居心?”
我怔了下,从来不曾见水清扬如此咄咄逼人的语气,就算他压低了声音,却含了怒意与冷厉。
“这是她留下来的条件,也是她的心愿,我必要成全。”朱离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似乎有无限的叹息和压抑的痛楚,我心却只有酸楚——他,竟真的因为我的一句话放了张义?
当时我说这句话时固然是真心实意想救张义,却又何尝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毕竟他身为王爷监军,又要在姬暗河手下放人,除非他真的不顾他的名声和地位。
“别跟我说这个,也不要用未浠当借口……”水清扬冷笑,声音略有些高,片刻间又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你跟张义之间早就有交易,那又是什么?堂堂大奕朝王爷跟西辽达丹部的王,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是指……朱离托张义在天牢里救下我,又一路相护我至边关么?不要说水清扬想不到,若不是听张义亲口所说,我又何尝相信。
其实当时在崖边,张义已然在情急之下说出口,只是那会儿我却不信。
可如今细细想来,似乎一切又在情理之中,种种谜团迎刃而解——此时此地才知朱离一直不曾弃我不顾,可竟是如此充满了戏剧性的结局。
我咬咬唇,口中苦涩不已。
“情非得已。”我听朱离轻声叹息,“并不是有意瞒你,一是时间紧迫,二是……”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乎后面的半句咽到了口中。
“说穿了,你竟连我也不信了,朱离,不,静王爷,想不到你为了那个位子,竟不择手段到了这般地步……”水清扬的声音蓦然高了几分。
“清扬……”朱离的一声叹息几乎微不可闻,似乎想说什么,之后却是无语。是无从说起,还是默认?
我心却蓦的跳漏了好几拍——朱离,竟真的觊觎那个位子?怎么可能?!
言相逼
“你私通辽人,所为何事?你放走张义,又意欲何为?姬暗河已将张义的身份传了出去,现在全营上下所以军士都知道他是契丹人,你此时放他走,难道就不怕引起军队哗变?这个结果可是你承担得了的?”水清扬冷冷道,“昔日世子府里的所谓重伤,一路以后的所谓毒发,宁王府里的绝情相弃,如今的衣锦王侯手握兵权屯兵于此,静王爷,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的头痛欲裂,心跳加快,水清扬的话却像长针一字字扎进我的心中,痛上加痛。
朱离不语,水清扬又道:“不说话?不说话就是默认?你终于了承认你的野心与算计了么?只是不知道我若将你这番心思公之于众,会是什么结果,你以为皇上知道了你与辽人私通又放走了达丹部的汗王,还会信任你?你以为众多边关将士还会服从你?你以为司马将军还是唯你是从?你以为你还能在大奕朝立足?谁会相信你的一切意念原因,只是因为一个情字?堂堂一个大奕朝的静王爷,会为一个女子而做这些?我尚不信,又有谁会信?何况就算你做了,说了,你以为未浠真的还会原谅你……朱离,究竟是你傻,还是把旁人都当作了傻子!”
我的头终因着他的这句话而轰地炸响了起来,屏息片刻,却终是大步冲了出去:“水清扬,你究竟想怎样!”
透着明灭的烛火,水清扬的面色也阴晴不定。
他猛地抬头盯着我,似乎有些意外,却又似乎并不意外。静了片刻,他忽然扯出一丝冷笑:“我想怎么样?我想让你认清他的真正面目。”
我真的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水清扬。阴鸷也好,冷厉也罢,还有丝隐隐的悲哀和感伤,他的表情让我陌生而难过,心口的痛却更重了几分,却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朱离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我,默默地坐在轮椅上。
水清扬说的会是真的么?可若不是真的,他又为什么——不开口,不辩解,任由他如此歪曲地将他说得那般不堪?!
水清扬忽然挑眉向我一笑,虽然话是向我说,但目光却直视向朱离,满含挑衅:“他虽已解了毒,但一双腿却早在当年坠马落崖之时就已经受伤,并不一定能再站起来,甚至连男女之事也未必能行,连起码的幸福都不能给你,你倒说说,他要得这江山女人又有何用?”
我曾经以为朱离是因为中毒才站不起来,当那日在牢外我看到他依旧坐在轮椅上,不是没有惊讶,如今方知道也许他真的一辈子站不起来了。而至于……男女之事,早在穿越来后替朱离疗伤的那段时日就已知道。
可是……水清扬——你真他妈够狠,你是朱离最信任最亲密最倚重的朋友,这般剜心刮骨的话,你又怎么忍心说得出口!
我紧紧抓住一旁的帐柱,任由口中心间的苦涩一阵阵将自己淹没,凝眸于水清扬眼中:“那你待怎样?”
水清扬道:“非我执意伤他于此,我亦亲他近他信他爱他,可是他却远我骗我伤我瞒我,未浠,我的心意你当明白,你的心意我亦感同身受,反正你对他已无情意,张义也非你所托良人,而当日在师叔府上我所说一切,更是绝非玩笑,你若应允,我便今日放他一马,由得他去谋他的天下大业,做他的春秋大梦……”
水清扬的目光,依旧清亮如水晶,黑白分明的剔透深处,分明闪着两簇隐隐的火焰,似执着似蛊惑,竟让我一时迷惑。
当日宁王府上,水清扬说“他不要,我要”声犹在耳,那般认真与真挚的回护让我终生不忘,以至于我现在想起都忍不住眼眶发热,只觉得世上无所图谋、全心而付的感情莫过于此,而之前之后种种相救照拂帮助劝慰更是悉数浮于眼前,眼泪在瞬间就涌出了眉睫。
于是我由着心中所念所想所悟所感一下扑进他的怀中,用力点头:“好,我便随你走,去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