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你真的喜欢上了她,我曾经以为你真的不忍不舍让她为你只身赴险。当时在花园,我曾经暗示过你,不妨让小白出面替你抵一些风波,你宁愿与我翻脸也不愿她出面,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你欲擒故纵。甚至在狱中……罢了罢了,”水清扬深吸了一口气,冷笑,“我又何苦一路设下种种关卡帮你去寻找她,阻拦她……”说着,他忽然扭头看向我,“早知道如此,我又何必冒冒然将你从张义身边带走,让你跟着他,反倒比你这般被人伤害羞辱好得多!”
他望向我的目光中有惊怒,有失望,有愧疚,有种种难以言喻的痛楚,而我的心在这种目光下除了苦笑,没有任何的反应。
朱离对我只是利用,张义对我,又何尝没有成份?只不过一个是把利用伪装成了深情,让人有了希望却最终成了绝望,而另一个却是□裸地表现出来,在不经意间又却给了人无限的希望。
“你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我听得朱离淡淡向水清扬道。
水清扬忽然猛地上前一只没受伤的手揪住朱离的上衣:“朱离你是不是人,你怎么能……”
“清扬,你不是那种兼济天下,什么人都肯费尽自己性命去救的菩萨心肠……我知道,你一向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金贵……”朱离面不改色,缓缓打断他的话,抬手去拨开他的手指。
水清扬的面色似乎更白了几分。他任由朱离缓缓拨开他,退了两步,面色沉沉地望着朱离,忽然冷笑:“原来你也知道我喜欢她?对,我是喜欢她!”他半低着头一字一字地道,“从那日我看她在书房中为了寻找帮你解毒的方子那么专注和认真的时候,从她瞪着眼睛跟我对视说‘又不是我做我,我心虚什么’时候,从她在狱中却一直念念不忘你的安危的时候,从她一路受尽那么多苦难依然对你有那么深的思念与渴望的时候,我就喜欢她了,你说得没错,我救她,原本是为了成全她的幸福,可想不到我竟瞧错了你。那么,好!你不要,我要,你休了她,我娶!”
我惊怔地望着他,我知道恐怕自己此时脸色跟他有得一拼了。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我一直以为他的舍身相救,只是爱屋及乌尽一份故人之义,可他……却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让我消化不良的话,他们不是因为我而反目,而我却成为他们反目的导火索!
“清扬……”忽听朱离叹息,“此事与你原本就无关,你又何苦……”
“现在此事只怕真正无关的人是你了。”水清扬冷冷地截断他的话,“你若认为她是白晴,就写一纸休书,你若不认她为白晴,那便更加简单……”
“小水,我……”
我刚要开口,却听水清扬轻声打断:“未浠,你放心,我断不会让你受如此多的折辱,待我伤好些,我们便离开这里。”说着他向我露出水清扬式的风姿卓越的微笑,“家父多年前已退隐于西子湖畔,虽曾在朝为官,却风趣幽默,开朗豁达,绝不是个顽固老朽之人,你这般的心性他定会十分喜欢,家父也早催促我早日成亲,我若带了你回去,他自是高兴都来不及呢……”
“水清扬,我……”我张了张口,很想告诉他,我的命运不是赌气,我也不是一件被人随意推来让去的东西,我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选择的权利,特别是被朱离这样伤害之后,我最想的是躲开涉及其中的所有人所有事,找个安静的地方疗伤。
何况我也有自知知明,我的前身做了什么,只怕天下尽人皆知,就算旁人豁达开明,这种事情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够接受的。更何况,他于我也不谈不到什么一见倾心、非我不娶,如此“深情的表白”也其实是跟朱离的赌气……可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没有出口。
不是不忍心拒绝,只是我不想再在朱离面前示弱!我不想让他自信满满地看着我拒绝水清扬,让他以为我对他还有执念和不舍!
我轻声叹息,明知道不该利用水清扬来成全自己的自私与狭隘,可终是静了半晌轻声道:“如今未浠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多谢清扬抬爱,不求锦衣玉食,只求有个栖身之所罢了,至于成亲……”
“有道是患难见人心,你我曾经同生共死过,我为人如何你必十分清楚,我不会强求你如何,起码先离开这里,安顿下来,忘却你我不想见到的人和事之后再说……”水清扬不等我说完便点头道,目光瞥了朱离一眼,而后又道,“我这些伤已无大碍,最多不过这几日,你我便可离开,我先去跟师叔那里知会一声,给你调个院子,反正这里院落多,免得见了不想见的人,怪闹心的。”
我此时不免微笑起来。他的口气怎么都像与人赌气的孩子,分明是带了情绪的。或者,这才真正是“情之深,责之切”的道理,朱离颠覆了他们多年来的友谊,背叛了他们为人处事的原则而已。但不管如何,我还是要感谢今日有他替我解围,否则我真不知道应当如何收场。
至于以后……在历经如此多的生死坎坷、真假伤害之后,我此时心乱如麻,还不能冷静思考那么多,然而一声“未浠”,一句“孤身一人、举目无亲”虽然说得心痛与凄凉,却终让我与朱离划清了界线,我们——不再有关系,终成了路人!
耳畔突然传来熟悉的咳嗽声,声声直抽动我心底深处最脆弱的神经。我忍不住抬头,却见朱离的面色似乎比之刚刚进门时又苍白了几分。
他是旧毒未尽,水清扬是新伤累累,而这一切的起因,一个是前世的白晴,一个是如今的我——不管是有意无意,究竟我是他们的劫难,还是他们是我的劫难!
又或者,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怨怨相报,前世的白晴伤了他,于是今世的他便来伤了我。而我呢……我如今的放纵依赖任性,又会不会伤了水清扬?
看不开,是的,连我自己都会忍不住痛骂自己看不开,可若我真能把一切纠结往事都看得透的话,只怕我也不是现在这个我!以前曾经看过的那本书名起得好,性格决定命运——一切,都是我看不开之后的咎由自取!活该我落得这般下场!
“清扬,想必你也知道,世子夫人死于天牢失火一事上报朝廷,朝廷已备案结案,所以如今眼前的女子再不是什么世子夫人,你愿意怎样都随了你吧。”朱离淡淡道,双手去推动身下的轮椅,转身似乎想要离开。
“朱……世子,当初你在静王府书房中的那串佛珠,未浠知道理应相还,只可惜……只可惜被我不小心给弄丢了,实在是对不起……”我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脱口而出——或者,我知道,我与他此时一别,将是永诀,而当时他赠我的佛珠却是他十分重视的东西,明知道应当与他爱得深沉,必将恨得彻底、离的干脆,可却终是弄丢了他的东西!
是啊,当时的种种情景历历在目,对他早已身心相许,生死与共,他明明可以不必用个什么信物再来骗得我的信任,又何必拿了劳什子的信物惺惺作态?
话一出口,我已后悔。又或者,连那份珍藏与凝重,也不过是与我游戏罢了。他既然已经忘却,我又何必提及,终落得仿佛还是自己放不开舍不掉的下作!
然而,话一出口,我却见他的背景突然僵了一下,一声叹息淡得仿佛若风一般微不可闻,良久良久,我听他似乎喃喃说了一句:“我以为……”却再没有了下文。
我的心轻轻的提起,又轻轻的落下。
他以为……什么?
他再以为什么,都将与我无关。
情难绝
“我以为……”他的一声低低叹息消失在暮色中,宛若风的低语,然后他双手握住身下的轮子,似乎想离开。
他以为什么?
他以为我早该知道那串佛珠也不过是一个骗局?不过是他戏弄我的一件道具?
他以为我早在逃出天牢知道真相后,会第一时间丢掉它?
他以为我真的会如当时在书房中承诺的那样“珠在人在,珠亡人亡”?
他以为……什么又能怎样?我们从此天涯陌路,相忘江湖,再无瓜葛!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竟推了几次才将轮椅移动向门口。那修长削瘦的手指上露着一节节带了青筋的指骨,仿佛身下的轮椅重逾千斤。
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很没出息地想上前去帮他!然而我却终是拼命握紧自己的双手,让指甲刺在手掌中,才能忍了下来!我不要自己再心软,我不要自己再信他半分,我不要自己再被人伤害!
然而,蓦地,他突然咳嗽起来,我分明的见到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直直地喷溅出去,在他衣襟上,在他身前的地上,绽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殷红。然后,他双手无力垂下,人也宛若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缓缓……倒在轮椅上!
我的心一惊,而身体已经先于我的意志冲了过去。但终是水清扬离得比我近,先我一步,一只没受伤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脉腕之上。
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他是太医院的院判,他是朱离亲逾兄弟的朋友!不止是过曾经——一朝是朋友,便永远是朋友,我相信他们的不离不弃,我相信不论是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彼此真正割舍掉这段情义!
水清扬的手搭在朱离的脉腕之上,只一瞬,面色已然变得十分复杂。他却突然扭对望向我,似是欲言又止,终是化成一声叹息,而后匆忙地向我道:“你看护他一下,我去请师叔过……”
话音未落,却见莫长染已经迈进屋门:“刚刚隐约听到世子咳嗽,似乎声音有异……”待他看清朱离的模样和身前血迹,就算他是淡定从容之人,却也不由为之色变,向一旁的水清扬轻叱道,“你知道他身有宿毒,又何苦气他病发,害他……”
待他扭头看到水清扬的脸色,却终是没再说下去。他似乎不常说些重话,语气至此便已觉得严重,不由重重叹息,取了怀中布包,包中根根银针。只见他运指如飞,快速将针扎入朱离身前数处穴道,同时向水清扬吩咐:“去找陆总管来,他知道我的药箱在哪儿,另外吩咐老刘去医药房取了左首第二个柜子里的一个青花瓷瓶,再把世子的随身侍卫赵阔也寻了来,我需要他的帮助……”
说着,他似乎方发现了我的存在,微缓了面色柔声道:“世子突然发病,始料不及,让白姑娘受惊了,清扬,你还是先带白姑娘换个院子安顿下来再……”
他说得直接,我愈发明白。我如今……什么都不是。
于是我摇头:“不必,人命关天,未浠这点眼力价儿还是有的,宁王殿下和水院判救人要紧,我这几天躺得身上极是不舒服,如果宁王殿下不嫌我唐突,我想到院子里走走……”
水清扬似乎一怔,嘴动了动,一旁的莫长染却点头温言道:“姑娘自便,只当是自己家,不必客气……”
水清扬深深回眸看了我眼,眼神依旧复杂,但终是先我一步,匆忙走出了门。
我向着他的背影凝视了一会儿,也缓缓步了出去。
我知道,也许水清扬会认为我应该留在朱离身边。是的,我也以为我会留在他身边,特别是在他这般危急的时刻。
可是……可是在我最危急的时刻,他——朱离,又在哪里?而让我一次次陷入危急时刻的始作俑者,又是谁!
我咬牙,一步步强迫自己向外走,强迫自己不回头!
有些事情,发生过,就会永远横亘在那里;有些人,错过了,就不能再挽留和强求!
院外彩霞满天,夕阳无限风光。
从院子向南看,居然能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悠然见南山”……而那个答应我“采菊东篱下”的诺言,其实却早已成了——谎言!
我用力摇头,企图甩去种种伤感和不堪的记忆。
边塞的山,不似江南的秀美精致,不似京城的葱绿挺拔,却有一种魏巍而悲壮的苍凉。
我是北方人,我果然还是喜欢北方的种种风物。又或者,边关是个不错的地方,不是京城,不是西辽,不是江南,远离一切曾经发生的往事,可以让我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自由自在,自生自灭!
我向外走,无声无息,漠然孤单,有人向里走,熙熙攘攘,步履匆匆。人生就是这样,来来回回,去去留留,没有人谁因为谁而停住脚步,没有谁会因为谁而无法生存……
我正在顺着长长的回廊向前走,突然觉得眼前有一黑影挡住去路。
我凝眸,那人长得颇是威武英俊,几分侠义几分正义几分气势,犹记得在官道初次相遇时候温和敦憨的笑,而此时眼神淡漠疏离,隐隐透着敌意和厌恶——果然这里人人都是演戏高手。
我叹息:“陆大人,借过……”
陆言只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只是四下逛逛,宁王都已经同意过了。”我再叹息。
“我倒希望你走,可是有人不希望。”陆言缓缓开口。
唉,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水清扬!
朱离都昏过去了,莫长染还派了他一堆的传话工作,他又身有重伤,他怎么还能有工夫留意我的动向?
而且,还找来这么一个我们彼此相看两相生厌的人!
我不理他,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绕道而行,谁知他竟跟在我身后。也许宁王也会提防我,但以他的处事手段,只怕最多是暗地里派人监视我,却不必像眼前这人一般做得这般明目张胆吧。
我随手扯过来一个经过身边的婢女:“麻烦问一下,嗯,那个……”我顿了下,方又道,“茅厕在哪里?”
那婢女瞥了眼我身后的陆言,面色似乎微红了下,才小声道:“回白姑娘,您原本住的院子里就有……从这个回廊走到头,向左边转,过了那个月亮门,也有……”说罢,低头跑开。
原来人人都知道我是“白姑娘”,我不由苦笑。
却听身后有人冷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刚让我听到:“不知廉耻。”
我扭头笑:“原来去茅厕也是‘不知廉耻’,那天下人人都没了廉耻,只怕您连自个儿都骂进去了。”
陆言一怔,气得面色有点发红。
我再接再厉:“陆大人这也是在去‘不知廉耻’之所?原来竟是同路人……”
陆言果然顿住了步子,我缓缓向前,只觉得背后两道目光火辣辣地盯着我,仿佛能在我后背烧出两个洞来。
姑娘我最近没心思骂人,但不代表我就是软柿子。像这种自命正义不凡、清高守义之人,就得这样挤兑才行。难怪有人曾说,人至贱则无敌!反正我在他眼中早就已经定了性,他不是我生命中的主角配角亲人朋友,甚至连路人甲乙丙丁都不是,我在乎他干嘛!
蓦地,我有所感的回头,却见一道浅绿色衣影在回廊间若隐若现。我扬声道:“谁?”
那人影自廊柱边缓缓踱出,是——青屏。她咬唇站在那里,神情略显苍白,既有羞愧又有犹豫。
我怔了下,与她四目相对,却已无言,于是回头欲行。谁知她突然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那一声仿佛敲在我心头上一般,听得我心中直颤。
青屏扯了我的裙角,边哭边道:“夫人,夫人……”
我心微痛,正待继续走开,谁知青屏竟一把抱住我的双腿:“夫人,不要走,青屏求您了……”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家夫人……”我无奈叹息,半低了头凝视着眼前这个忠心为主的女子,忽然心中生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她企图留下我,究竟是为我,还是为朱离?
青屏听我如此说,忙道:“夫人求您别生少爷的气了,少爷都快要死了……”
我一惊。心脏顿时紧紧收缩了一下。刚刚朱离的吐血昏厥,水清扬的面色突变,莫长染的紧张担忧,都是因为——他快死了么?!
死——从我那时替他疗治,从我知道他的体内有毒,从我与他朝夕相处,他就从来没有避讳过让我知道,他会死。当时那句“也许我的一生不是你的一世”声犹在耳,然而一转眼,他就真的要死了么?
我怔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