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就只觉得他一双手不规矩的轻轻划过我的衣襟。我大惊,不计形象一咕噜跪坐起来,顺势向后退了几步,直退到床角。
张义的手因为我突然的动作而凝在那里。那只手的手背上,可清晰地看见我咬下的齿痕,那只手的手心上,可清楚的看到他扭断被火烧红的铁锁时留下的灼伤,那只手上,看不到,却清清楚楚存在着无数的鲜血,无数条人命。
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冲天的火光,那惨绝的呼喊,那绝望的眼神,那无助的呻吟,好像这些东西都从那只手上缓缓冒出来,升起在我眼前。我只觉得头痛得要炸掉一样,一声嘶喊抑制不住就从口中冒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哆嗦。
我猛地惊醒——一切恍如一场恶梦。然而要真是一场梦,该多好!可那将是永远横亘在我心头的一根刺,会随着心跳而疼痛。但是,尽管痛,我此时却庆幸我活着。
也许人濒临生死边缘时,才会看明白更多,也许人在真正陷入绝境时才会知道潜意识里对生命依旧的渴望。
我终究脆弱却现实,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就算我此时自尽也换不回他们的性命,所以就算痛,我还是要活着!我也终究残忍和自私,经此一事,再世为人,我知道心中有些柔软的部分早已坚硬——在这个生命如草菅蝼蚁的年代,原来我要活着,就得付出代价!或是别人的,或是自己的!
张义若无所图又岂会舍身相救?
我抬手擦去头上冷汗,深深吸了口气,平定自己的心神,不想让他看出我内心的挣扎惶恐。我抬头粗略地看了下周围的布置。应该是客栈,因为十几平米的房间中只有简单的几件木制家俱,房子中间是一张八仙桌,我身下是一张半旧的床。
张义似乎刚刚洗完澡,还湿漉漉的长发随意用一根带子系着,身上依旧是一袭黑袍,只是不再是下人的打扮,而且那袍子用料考究、款式简洁,像我这样的外行都能看得出应该价值不菲。
而他的整个人,也完全与世子府中的恶仆有了本质区别。依旧高瘦,可是——神色不再委靡,表情不再下流无耻,甚至青白的面色也转为正常,浑浊黯淡的眸子此时更是充满了逼人的清亮分明的锐意,只是那桃花眼却无端为他增添了几许风流俊秀。
这是一个比朱离、水清扬更会作戏的人。之前这份气度若流露出一分一毫,又岂会不被人发觉?又或者,他用猥琐掩饰了他的一切风华,才可以潜伏在世子府这么久!
见我上下打量他,他倒也不以为意,直起身随意站在那里任我审视。
“你是谁?”静了良久,我才犹豫着,问了这个问题。
他看着我淡淡笑:“这世上没有白拣的便宜,你告诉我你是谁,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我一惊。他不问我“失忆”的事,直接就问我是谁!难道他知道我不是原来的那个人?看来我的智商果然不够,更不会戴面具,明明顶着白晴的躯壳都能被人瞧破。
他挑挑眉毛(我发现这好像是他的习惯),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却直看得我心惊肉跳:“本来以为你是易容过的,后来发现不像……我也想过会不会是朱离从哪里寻来的相似女子,不过世间的人就算再像,也不可能像到这般地步……”
他潜伏于世子府有所图谋,必然在暗中观察过我的一举一动,自然能够感觉到我与之前的判若两人,此时我倒隐隐觉得,当初在世子府他当着朱离面对我的出言无状、挑逗无理,未尝不是一种试探。
我反而有点期待他揭穿我的真面目——因为无论朱离还是水清扬,甚至赵阔,也从来都是点到即止,他们顾念的东西太多,不肯说穿。
“不过,既然你一口咬定你是白晴,那么你就是白晴吧。”张义缓缓开口,却不也不再继续追究,“反正我也需要你这个身份。”
这话没错,我若不是白晴,只怕他也不会救我。可我才不信他救我是因为他与白晴曾经暧昧,而其中真相,相信他不会说与我听。
见他没打算再说下去,我不由冷笑:“我开始也以为你是易容的,因为明明那么猥琐的人,怎么可以前后判若两人,不过这么看来,也似乎不像,不过看你这副打扮,应该也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在世子府委身做了那么久的下人,实在不易……”
我话里有刺,但张义似乎丝毫不恼,笑眯眯地道:“当然不易,我可是差点儿死在姓赵那小子手里……”他复又凑近了几分,“你说这份债,我是该找你偿呢,还是找赵阔偿?”
他虽然在笑,但笑意未达眼底,这笑让我由心底泛起一丝寒意。可以想像赵阔当时肯定手下不会留情,他如此忠于朱离,白晴被张义占了便宜,他能饶得了张义才怪——估计也就是因为张义有武功护体,才没让赵阔打个半死,还能让他顺利逃脱。
“你错了。”张义似乎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冷笑,“你以为赵阔真听你的,你让他打我几下他就打我几下?你不让杀我他便不杀我?他们恨我入骨,故意放我走,不过是朱离想留着我这个‘世子夫人红杏出墙,与下人通奸’的有利证据罢了。”
我有点不明白他的话,事后朱离曾说过我放过张义后患无穷,可如果真后患无穷,以朱离的心机和实力,想让张义死应该易如反掌,又为什么会让他轻易逃脱……我心中闪过一丝恐惧,忽然不敢想下去。
“你以为朱离对你是真的信任?他留下你与留下我同样目的,就是迷惑人、打击人的工具,顺便再显示一下他是多么的宽容和可怜。现在朝堂市井均知道世子夫人荒淫无耻、残忍虐夫,他以德报怨,还替夫人辩解求情……堂堂大奕朝第一公子形象看来并未因他的残废而有损分毫,反而更……”
“你不要再说了。”我打断他的话,他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那温柔的目光,真诚的言语,坦然的表情,点滴的信任早已让我投入彻底,我不信朱离是他口中如此不堪的人。
“不信?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诉状是他亲笔所写?为什么你被关进去两天两夜他不闻不问,为什么你身陷火海却是我救下你?”张义不是逼问,仿佛只是陈述,面上的笑,轻佻却残忍——是的,这些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出来,我也想活着亲口问他!
“也许他唯一算错的,就是我!”张义盯着我的脸,缓缓开口,“若没有我,你早就死定了,原来我自投罗网回去,果然是对的。”
陷迷局
我一怔。当时听说他明明逃了却又被抓回来,我也有点奇怪,却想不到竟是他自投罗网,难道他回来,只是为了……救我?
“本来在半路想把你劫走,想不到正与大理寺的捕快遇个正着。既然失之交臂,小人只好到死牢里亲自接夫人了。”张义这话一开口,我又是一怔。
原来那天在回世子府的路上劫杀我的,竟是……他!谜题一个个似乎在解开,但却又仿佛一个个套了起来。
这人也太疯狂了,当时在监牢的情形我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只觉得无论走错哪一步都会葬身火海。我一直以为他对我就算有算计图谋,出手相救也只是临时起意,可我却料不到他竟把自己也送进死牢,若万一……我只觉得越来越糊涂,不由开口:“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要的东西么?”
也许明知道他不会回答,但我还是得问出口,不然一定会憋死我不可!
“自然是有的。”他淡淡道。
原本就没指望他回答,我也没深究那究竟是什么,只是追问了一问:“可以不计自己性命而要的?”
“我的命一向贱,所以救下你,我便已经赚了几分。”他又挑了挑眉。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被他的笑容刺得一痛。他不但视旁人性命如草菅,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么?
思及当时他故意侮辱我时挨的耳光,思及赵阔打他时他毫不还手抵抗,思及他用手去拉开死牢烧红了的铁锁,思及他拉我逃跑时替我挡住了火自己身上却着了好几处……他武功再好,可终究也只是血肉之躯,他一句命贱,那伤就可以不痛,就可以痊愈么?
我明明应该恨他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深处仿佛有一抹异样的悲伤。
“别他妈这么看我,老子不是什么好人。”他忽然一张脸逼近过来,笑得轻佻,“不过……我倒是愿意把夫人这种表情当成是勾引,要知道老子也很久没碰过女人了……夫人偏又生得好看,跟我还曾经春风一度……我还真是怀念得很呢……”
我知道自己不会掩饰,也许目光中的怜悯刺伤了他,因为有些人是不需要怜悯的。可是……我如果怜悯他,又有谁去怜悯惨死在他手下的无辜性命——不管怎么样,他毕竟还活着,那些人却连痛与伤的权利都没有了。
我垂下目光,沉默了片刻,却没因为他的话而恼,只是笑道:“与人通奸,勾引下人,残忍虐夫,心狠手辣,这样的人,你真的肯要?”
见我如此说,他却是一怔。我抬眼与他对视,苦笑:“若比谁惨,你有我惨?”
很多事我现在已不敢想,来这个时代由不得我,身份由不得我,我就像踏进了一个早就设定好的故事里,身不由己地陪人演戏,悲剧喜剧,是哭是笑,也由不得我。
“所以,”我轻轻叹了口气,“若你也有痛苦的往事不想别人提起,那就别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他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他用他的轻佻无情掩饰他的伤与脆弱,但他的故事我无意介入。而如果我们之间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那么善待彼此也许能够让这段交集好过一点——每个人总有不愿被人提及的伤痛与往事,他有他的,而他又何尝不明白我介意的是什么。
若说这具身体的主人之前跟姬暗河之间的暧昧多少还算是情投意合、两心相许的话,那么委身于一个猥琐下人(至少那是当时张义的形象)却无论如何让我无法接受。
而真相正如他之前所说,天知地知他知,而“我”已不知——听他刚才话里的意思,他亦应该明白我不是原来的白晴,那么便不该拿这段不堪的往事来伤我!
他盯着我看了良久,目光渐渐浮起一丝笑意。忽然他一抬手,“啪啪”两记耳光直打在我的脸上。我来不及躲,而且以他的身手和速度就算我想躲也躲不开。
“我跟你说过,我是个牙龇必报的人,而这两记耳光,是你打的,如今我还给你,咱们两清了。”他退了半步,淡淡道。
我只觉得头一阵发蒙,下意识用手撑着床,没有摔倒,但脸颊上立刻生出火辣辣的感觉。这不是第一次被人打耳光了,上回自己打自己不算,第一次应该是因为小冉的死,他母亲冲过来一阵劈头盖脸的撕打。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被打了多少下,直到后来有其他同事赶来相劝时,我已经觉得不止是脸,我全身都已经麻木了。
张义这两下下手很重,却远不及小冉妈妈的狠。而且,我知道他是手下留情的,虽然我嘴里立刻也尝到了咸腥的滋味,但我也知道,他若真想解恨,刚才下手时只需用上一两分内力就行,以我看到过他扯铁链、扭铁栅的功力,估计连我头盖骨都能打飞。
被他打得一时有些蒙,但他那个“你”字的强调却让我听出了玄机。之前白晴做了什么他已不再追究(至少不跟我追究),如今还的也只是我做过的。虽然当时是他招惹我在先,但我毕竟是出手打了他。
还了也好,我也不喜欢欠人。
“放心,那三十下,我不会找你还。”他忽然开口,吓了我一跳。还真是记仇,只是不知道以赵阔的身手,究竟谁能赢,希望我还能活着看他们俩PK。
此时却见他扭身从床边的盆架子上绞了手巾递给我。
我微怔,默默接过,贴在脸上。
他望着我,退了半步,似乎笑了一下:“我知你不是她,既然你我两清,你放心,我必然再不会拿过去之事折辱你。”
第一次见他如此认真的神色,我竟只觉心头一震,之前为什么没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竟如此有气势?何况他这么说,足见颇有些信义,我宁愿挨了这两巴掌能今后不受那么多精神折磨,于是我苦笑:“谢谢。”
“不用谢,我本就不是君子,当真小人可比当伪君子强得多,起码该还的还完了,我不会再暗地里阴你,不是么?”
他意有所指,又戳我伤疤。
“何况……”他哧一笑,神色恢复一贯的轻佻,“何况你的确比我惨。”
我不由叹息,天底下还有比挨人家两记耳光还要道谢更惨的事情么?要是有,那就是我穿越到这样一个女人身上,替无数人还债!
“我已命人备了水,一会儿抬进来,你这般模样实在没法见人。”他上下打量着我,我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这几日一直在死牢里的衣服,不但污秽而且还有火燎的痕迹和……斑斑血迹。我不由回想那段不堪,忍不住一抖,心情更糟。
“这天下本就弱肉强食,若你没有利用价值我也不会去救你,你也会是被烧死在火场的那一个。所以没必要内疚,谁知道你我何时就死了,死时又会是什么惨状!”张义扯着唇角望着我,唇边是一丝冷意。他也有一双利眼,能瞧透我的心。
他说的是实话。这是个混乱的世界,太多的东西都能凌驾于生命之上——权力野心江山美人情义气节,甚至“士为知己者死”的愚忠——人人都能瞧透,唯有我瞧不透!
或者今天才死里逃生,明日是便身首异处,或者今天我被人算计得惨不忍睹,明日我还继续往火坑里跳,可我还是瞧不透!
二十多年的价值观哪能说改就改,我此时能够跟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张义“和平共处”对我来说,已经是到了这个时代的进步了。
张义见我神色,倒也不为难于我:“我着店小二去给你买了衣服,估计也差不多送过来了,你好好休息,明日我们一早启程。”说罢转身欲走。
他一下变得淡漠有礼我还真有点不习惯,特别是顶着这付皮相——不过这人的面具跟水清扬有一拼,我都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我犹豫了下,眼见他要出门,还是相问:“我们去哪儿?”
我以为他不会说,却不料他顿了顿步子,轻声开口:“边关。”
我一怔——边关?如今这个朝代三国鼎立,中为大奕,西为西辽,北为北金,他要带我去的,是哪一个边关?
而无论哪个边关,都离朱离太远。我想活下来,只想亲口听他说真相,原来这……竟也那么难!
突然我一个机灵,全身汗乍立:“你是……姬暗河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个人,我就会身上恶寒。如果当初张义的“奸情”只会让我觉得是被疯狗咬的话,那么每每想到姬暗河冰冷的手,阴鸷的眼,冷凝的气质,却总让我有种毒蛇爬过身体的感觉。
不过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不对,如果他真是姬家的人,太后杀我,他岂能救我?退一万步说,就算姬暗河对“我”有情,违背太后的意愿命人偷偷救我,张义早已看出我不是白晴,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带个赝品回去复命?
张义转身,刚要开口,却见我摇头否定自己的话,不由笑道:“你能猜出是去辽奕边关,已是难得。”
这话不置可否。
我叹息,其实二选一,猜对了也不算什么,何况最近大奕朝与西边边关原本就不太平,听说开战再即,可是……我猛地抬头:“你是……西辽人!”
尘归尘
“你是……西辽人!”
我的一句话,让张义原本行至门口的身子复又折回来,一双眼虽然带着笑,却仿佛闪着冷芒,他挑眉望着我:“哦?”
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往床里面挪了一下。他说不拿之前与白晴的奸情折辱我,但并没承诺别的,我想这种连自己性命都可以不顾的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虽然我对他来说有用,但和他身上的秘密相比,不知道孰轻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