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见朱离在外人面前一口气讲这么多话,语气虽淡,但那天生皇家的气势不怒自威,让人立时有种矮了三分的感觉。
虽说咱一直受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教育,但不可否认,出身皇家,自小养尊处优,识礼习义,耳濡目染的都是阳春白雪,终是比我等下里巴人要有气质和气势。
我见白皓天的嘴动了动,却终是没有开口。我又何尝没听出来,朱离只提“白御史”,不提“岳父”——想想,嫁过来的女儿如此折辱于他,能叫岳父才怪呢!
而见白皓天如此心虚的神色,只怕白晴的所作所为,他应该也知道一二!
正思量着,却听高保海在一旁陪笑道:“白夫人也是思女心切,最近身体不太好,若是世子身子不方便,不如让……少夫人过府一叙……”
这下朱离索性闭上了眼睛——这位世子还真是拽得可以,表达不屑最强有力的方式就是——我、不、鸟、你!
我不由冷笑:“高保海,什么时候静王府也由你当家了?!”
说这话时我声音扬了几分,而显得有些尖锐——这种声音让我莫名地惊出了一身冷汗,恍然间有种灵魂附体的感觉。原来那白晴……只怕常会这种语气讲话吧……
下意识望向朱离,却见他虽睁开了眼,但只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神色淡淡,波澜不兴——此人心机真是旁人无法抗衡,我估计那白晴此时此刻就是真穿了回来,他还能有这样淡定的表情。
倒是旁人,估计就没那么淡定了。高保海果然在我冷笑声中闭了嘴,白皓天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我盯着白皓天(柿子果然要捡软的捏):“二哥,怎么我才离开没几日,咱们家就变天儿了?”
白皓天怔了怔,求助似地望了高保海一眼。我也瞪着高保海——小样儿,我还不信了,看你怕我还是怕他!
这回高保海倒是没敢再呲毛,只是低了头谦卑地说:“小的不敢……”
赵阔出来打圆场,笑道:“白侍郎和少夫人兄妹情深,只怕要好好聊聊,要不去中堂坐吧……小伍,叫人上茶,别怠慢了白侍郎……”(这只赵狐狸,明明是在逐客,也能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不了不了,既然……既然小妹没事,父亲和大娘也就放心了……”白皓天果然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引我向旁边走了几步。
我犹豫了下,还是跟了过去。反正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做不出什么。再说了,人人都是功夫高手,这么几步距离,哪句话旁人听不到?不过是故作姿态而已。
但就在跟过去的同时,我猛地扭头,果然见高保海不及收回的眼神——我就知道他才是幕后指使。见我又瞪他,他忙别过眼,估计这眼神大战整的回去眼珠子都得抽筋!
“父亲真是十分放心不下小妹,小妹有时间还是回府见他一面吧……”我静静等着,想不到白皓天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句话可是他第一次没打磕巴说出来的。我有点惊讶,开始还以为他有结巴的毛病呢,原来他话也能说得利索。我不由抬头,却见他混浊的眼中难得的认真,不由心底一叹,这白家二哥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吧。
我心微有点柔软,但白皓天见我看向他,立刻又有点手足无措起来,吭吭了半天,才又轻声道:“妹妹真的……没事?”
这是关心,还是试探?
我愣了下,反而有点不知所措。我这个人特受不了人家打亲情牌,这可能也是我的软肋,每每此时都会让我想到我逝去的亲人朋友。
幸好白皓天见我不语,又道:“我听说……了那些……传……传言,这件事……父亲并不知情,要是……我是说,万一……真的……”
我真受不了了。一句话能磨叽成这样,这位白侍郎也够强大的了。但大概意思我也听明白了,这才是他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吧。我估计白晴之前的所作所为他是知情的(帮凶倒是谈不上,我琢磨着以白家二哥的懦弱性子,还没那么大的胆量),除却是他身后的指使者让他来试控我“生病”的程度外,只怕也是怕我万一“东窗事发”,把他给供出去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冷冷道:“我都是嫁出去的人了,所有的一切自然与白家无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断不会牵连旁人的。”
这番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谁爱听谁听去。但白皓天的面色却一阵青白交加,嘴唇嚅嚅地动了几下,终只是轻轻叹息。
我盯着他:“二哥要的不就是这句话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我当然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来不就是想看我是不是还活么?眼下瞧清楚了就回去吧,反正咱们一向没什么好说的……”我略扬了声音,知道有人竖着耳朵呢,别竖了,又是眼睛又是耳朵的,多累啊,我自己嚷嚷给你听!
我不再看他,只是向赵阔道,“赵总管,送客,世子身体不好,得赶紧回屋歇着了。”
说罢,我也不理会旁人,推了朱离便往回走。反正白晴一向彪悍惯了,我就真把自己当她一回!
走着走着,我忽然听到朱离轻声叹息,不由住了步子。
“怎么了,是不是我太彪悍,吓到你了?”我低头问他,其实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的,就怕让他在我身上看到原来白晴的影子。也许他心里素质强大不在意,但我却不行——说实话,我现在都不敢照镜子,镜中女子美则美矣,但终不是我的真身,而一想到“蛇蝎美人”四个字,总会让我想到这张脸。
静了一会儿,他继续叹息。
我笑:“今天的表演还成功么,朱世子?也不给点掌声……我的处女秀,我可觉得还不错呢……”
朱离忽然抬手将我拉到他身侧,让我与他平视:“你若真把它当成演戏,的确不错,可是……我不想看你这般伤神伤心,早知道这样,倒不如不让你现身……”
我摇头:“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
“这才刚刚开始,你让我……怎么放心呢?”朱离静默了片刻,终是缓缓开口:“他们是白晴的亲人,不是你的……”
我微怔——是这样么?我虽提醒自己我不是白晴,但却在下意识里在意了她的家人,在意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我竦然一惊,是的,如朱离所说,这才刚刚开始,我就如此伤神伤心,后面的路又该如何走下去?
出府行
终于出府了。
马车一点都不舒服,木制的轮子没有减震,轧上略大点的石头和经过坑坑洼洼都要颠来颠去,所以我总算明白古人为什么在车厢里放那么多的软垫靠枕了,要不到了目的的,非颠吐了血不可。所幸我一向没有晕车的习惯,所以还能忍受。
我和所有穿越女一样,对这个古代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我对历史知之不多,除了历史书上那点知识,也偶尔会听酷爱古典文化的爸爸谈及一二。而市情风貌,只是依稀记得《清明上河图》上的热闹繁华。
于是我一路上不住的掀帘向外瞧,见到什么都会惊叹一阵子,只希望这条路越长越好,最好永远没有目的地。
朱离坐在车厢的另一头,倒也不曾拦我。我又何尝不知他纵容我不守妇道般的不住抛头露面,也是要做给别人看!朱世子带着传说中虐夫的世子夫人招摇过市,许多谣言不攻自破,还有又有新的谣言产生?可惜这年头没有报纸,不然不知道会不会上头版头条。
“咳咳……”朱离轻咳了两声,虽然压抑着,我还是听到了。忙不迭地放下棉窗帘,虽然这段时日的调养让他略是恢复了些气色元气,但到底有宿疾,又有毒,他还是虚弱得很。
此时虽是三月春暖,但一早的风还带了些许凉意。我习惯性地去拉他的手,他轻轻摇头:“不妨事。”
我细心替他掩好衣襟,把围毯也盖在他腿上,才笑道:“你这会儿是真咳,要是再咳厉害下去,真咳假咳我分不清了,一会儿我就该有事了。”
朱离只是看着我笑:“其实……当时我就觉得,你真的一点都不小白……”
他不说还好,说了我更气不打一处来:“当初玩我玩的很爽是吧!”我握着他的手,这回可不敢太使劲了,上回使完劲回去,他没事,我手倒是肿了。
不过,想到之前种种,曾经痛得像要死掉一般,如今却在苦中回味那点点滴滴的甜,特别是那种在试探和伤害中建立起来的信任与默契——现在他笑得这般温暖,反而让我没了跟他斗嘴的心思。
“给我讲讲小白和小青的故事吧。”朱离忽然开口。
我一怔,这才想起他指的是什么。只是想不到他竟记得我当时的一句玩笑话,不得不叹他的记性好。可是他从来不曾问过我来历和身份——是无条件的信任,还是认为没有必要?
我摇摇头,不让这件事来困扰自己,只是仔细想了下才开口:“你们这里,西湖边上可有座雷峰塔?”
朱离点头:“有。”
“雷峰塔下压着白娘子你知道么?”我认真的望着他。
“白娘子是谁?”朱离问得也很认真。真是个从善如流的好人,我不由微笑,这样的反应才有让我继续说故事的兴趣嘛。
于是我开始讲白蛇青蛇和许仙的故事,讲断桥相见,讲盗仙草,讲水漫金山,讲雷峰塔镇妖……但,故事的结局,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觉得后人牵强附会的美满并不真实。
朱离冰凉的手惊醒了我,他的目光从来没有那么柔软和缠绵过:“你不是白娘子,我也不是许仙……”
我眼中微热,一时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永远能够击中我心中的柔软,永远能够明白我心中的担忧。许仙对白娘子爱如此浅薄,一杯雄黄酒试探,便已让人心寒,何况是之后见到白娘子真身吓晕,被法海忽悠地弃她而去甚至做了法海的帮凶……我忽然有点明白他突然提起这个故事真正用意,他只是不想让我胡思乱想,因为此次出府,将面临的是怎样的风暴是我们都无法预料的。
“你知道《白蛇传》……”
朱离神色如常,只是笑着摇头:“我没听过《白蛇传》……”
靠,和我玩文字游戏:“那你们管这个故事叫什么……”
朱离的笑意渐渐在眼中迷漫:“我们管这个故事叫《白蛇闹许仙》……”
我我我真的……无语了。我咬牙切齿:“反正你说了,我不是白蛇,你不是许仙……”
就在这时却听赵阔在外面大声道:“少爷,少夫人,静王府到了。”
我曾去过故宫、天坛、颐和园,以为那些雕工精美、绘制细腻的石兽、回廊、亭台楼阁已是建筑极致,但我抬头仰望眼前这座静王府,还是深深被震撼了。
不是华美精致,而是古朴大气,没有过多的张扬,反而庭院深深。我不由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静王爷终于生出了些许好感。
禽择木而栖,人择地而居。能将王府建得如此气势又不奢华,他应该也是个胸怀堑壑之人,只是这般大气之人,又为何偏偏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薄情?
我扭脸见赵阔将朱离抱上轮椅,宁漫在一旁相护,下意识就想去帮他,可终还是忍住了。府里有的是仆役,何需我这个“夫人”动手!何况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谨慎为好。
一位管家模样的人带了十数个黑衣家丁立于门口(看这阵势立刻让我想到黑社会,汗,类似电影看多了)。见朱离下车忙迎了过来:“老奴见过世子……世子您可回来了……”
我没朱离、水清扬的火眼金晴,这话虽然听上去情真意切的,但这称呼似乎泄露了天机。像赵阔、宁漫,甚至青屏都称朱离“少爷”,想见是对自家公子这般称呼习惯了,但这位管家这“世子”二字一出口,怎么都透着市侩和疏离。
特别是见朱离也只是淡漠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我估计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正想着,却见这位管家又转向我:“见过世子夫人。”
目光闪闪,眼神大战,可惜我小白看不懂。
赵阔在一旁道:“常总管,先进府再说吧。”
常总管忙应了一声,伸了伸手:“世子快请。”说罢欲伸手招呼人带路。
我不由冷哼,请什么请!自己家还用你来招呼,果然是翻了天了。正这般腹诽,只听赵阔笑道:“这府里的路,少爷比您熟,让这些人都撤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话说得温和不带情绪,但见常总管怔了怔的表情,我还是觉得挺解气。现在赵阔整个就是朱离的代言人,啊不,还是我的代言人,我心里想什么他都能替我照顾到了,这人怎么越来越觉得贴心啊。
常总管似乎不太自然地笑了两声,才闪身到一旁,犹豫了下还是道:“霜夫人和怜少爷在别院,老奴要不要去……”
我听朱离提到过,霜夫人是静王爷的续弦,也有一子名朱怜——可我一点不喜欢这个名字,处处透着娇气,慈母慈父多败儿(其实我是承认我是在心疼朱离,替他打抱不平而已)。
“少爷只是回来取些东西,旁的人……”
“我去见……怜。”朱离淡淡开口,赵阔忙住了口应声:“是。”
说话间已经进了王府,我反而没了观赏风景的心思,都说侯门深似海,这帝王之家竟连亲情竟也成了奢侈品么?如此庞大清冷的院落,没有亲人和温暖,终究只是一个华丽的樊笼。
正准备进第二重院落,却见一女子带一个十来岁少年立于中庭之间。迎着光线,我觉得视线有点模糊,但只觉得那女子颇是高瘦,那孩子则似乎有些拘谨。
女子轻轻推了下那孩子,他才快步走了过来,细细地叫了声“哥哥”。
朱怜?我打量于他,眉目间与朱离只有三分相似。毕竟是异母兄弟,有三分相似已是不易。不过总算没像他的名字那般娇气,虽然现在还看不出英武风流,但还算得上是眉清目秀,看身量也略显结实,我微松口气,我最讨厌娇气的小孩。
“哥哥……”朱怜在距朱离只有半步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有点嚅嚅的开口。
朱离目光一闪,却只是微笑:“怜又长高了不少呢……”神色间也有点淡漠,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能够感觉到他是喜欢这个弟弟的。
也许身处这种环境,和他性格上的内敛,使他无法直接而坦率地表达他的喜爱,但是他眼中默然的温情,却是我极少见到的。
似乎是这个微笑鼓励了朱怜,他忽然又低声叫了句:“哥哥……”但目光却只是盯着他坐在轮椅上的腿,想触摸又不敢,眼泪已在眼中打转。
从时间上猜测,可能自受伤之后朱怜便没再见过朱离,而当初那个翩翩公子玉树临风,突然之间就身形削瘦苍白无力地坐在了轮椅之上,别说是自己的亲人了,只怕是不相干的旁人都会觉得心酸难过吧。
这种场面虽然在医院上演过无数次,但我还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却在这时突的见朱怜一双眼睛猛地就扫了过来,直盯向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竟把我哥哥害得如此模样,我……我跟你拼了……”
虽然这个年龄和身量的都没什么气势,但那种眼神还是让我忍不住怔了一下,然后下意识的闪身避开,但这位怜少爷……似乎也有点功夫底子呢!
正在这时,赵阔一只手已经拦了过来,笑道:“怜少爷,她怎么说也是你嫂嫂……”(好苍白无力的借口。)
“怜儿,不得无礼。”
一声轻斥让朱怜顿住了步子,我不由扭头望向那出声之人。近了些才看清那女子的面目,比我想像中的年轻,约三十岁上下,竟……极是美艳。无法详细描绘她的容貌,也许并不是绝色,但那种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韵致风流,还是会让人只觉得惊艳惊叹。
“咳咳……”朱大仙唤我回神呢,我这才发现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的确不太礼貌。
庆幸她却只是看向朱离:“世子安好?”声音一如她的人,低沉间透着柔媚,很好听。
“谢霜夫人挂念。”朱离咳嗽两声之后若无其事地淡淡道。
为什么是“霜夫人”?据我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