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扬。”朱离声音虽轻,我却听得一哆嗦。
“朱兄你不用这么连名带姓的称呼我,太生分了,叫小弟‘清扬’就行。”水清扬却仿佛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威胁一般,继续笑道,“饶是我这么聪明的人打破脑子也没想出来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找人易容假扮的白晴呢,后来仔细看看也不像,又或者……夫人原来还有孪生的姐妹不成?”
挖个坑把我自己埋进去得了。这人的眼睛不是一般的毒,我一直想不明白朱离怎么能一眼就能看出我不是原来那个白晴,到现在我却不得不相信了,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副火眼金睛,让人无处遁逃。
而朱离和水清扬这样轮番展示他们的旷世奇才,我真要被他们吓出心脏病来了——难道古人真的比我们还进化?
我觉得朱离似乎因为水清扬的这句话身体一紧。我有些奇怪,就算不是朱离告诉水清扬的,他也知道水清扬早就确定我不是以前的“我”,怎么还会这么紧张?我刚想开口,却听水清扬忽然正了面色,“你不能把她这么藏一辈子的。”
朱离缓缓摇头:“不行。”
“什么不行?今天真的是太后让我来的。”水清扬忽然不笑了。他不笑的时候那弯弯的眉眼就有种说不出的锐利——难怪他总爱笑,不笑时候的他显得太精明,少了朱离的淡定深沉。
不过,听他们说话,真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要不肯定听不懂,而我想,水清扬既然不让我走,明显这话也是说给我听的。
“太后快沉不住气了……”水清扬缓缓开口,目光逼人,“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力主姬暗河去边关娶了什么拓跋公主?如今她又在暗地里联络了先皇外放的官员,还让枢密史大人保举了朝中一些地位不高的武官,甚至她急着让白晴从你身上得那道……”顿了下, 他才又道,“也是想……”
“朝中的事与我无关,我不是胸怀天下的人。”朱离轻轻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你是因为受伤一事记恨……皇上,可是当时他也是……”
“原来你是给皇上做说客来的。”朱离忽然冷笑。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强烈的情绪,无爱才能无恨,他终究还是对皇上有情份的。
“我去给你们倒茶。”我寻个借口开遛,这种朝廷恩怨我没兴趣,也不想知道。
朱离一把拉住我的手:“别走。”
水清扬居然同时开口:“跟你有关。”
我瞪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只要我把那道密旨交上去,大家就消停了?朱离,要不咱交上去吧,管他们黑的白的,好的坏的,爱谁当皇帝谁当皇帝……”
“小白!”朱离轻喝,面色微沉,“这种事怎么能乱说……”
咦,水清扬不开口了?我扭脸,见他一脸震惊地盯着我,神色怪异。
也是,这是个以皇为天的年代,我这话好像是有点大逆不道。不过还是我家朱离好,习惯我的强悍。我下意识往朱离身边靠了靠,瞪向水清扬:“干嘛,想告发我啊。”
水清扬被我一句话逗得所有情绪散尽,摇头叹息:“朱兄,我现在知道了,她不是活宝,她是麻烦。”
始现身
朱离紧握着我的手:“我愿意。”
“你要真愿意,何必隐忍至今?你任由白晴将你困在这儿,与其说是在忍,不如说是在等,等局势明朗,等太后哪一天真的扛不住了自暴其短?你若真对皇上没有了情份又何苦苦守着这个密旨,任凭他们如此对你都……”水清扬对“愿意”的理解果然与我不同。
“密旨不在我手上,我说什么都没用。再说了,你怎知那个密旨一定是对太后不利,对皇上无害的?”朱离淡淡地笑了,“清扬,今天这番话是皇上让你试探我的吧?”
水清扬忽然闭了嘴。
难道我还是想错了?难道在权力和地位面前,真的没有了友情和兄弟?
我并不了解水清扬,但从朱离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是在意这个朋友的。可又是什么让他们失去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欢乐,变得相互猜忌,彼此伤害?
一时安静下来。却见水清扬只是紧闭着唇,瞪着朱离不语,那闪亮的目光过于幽深,终是我功力不够,看不清其中情绪。
“眼下朝中局势虽然并未完全明朗,但以皇上的心机和手段,无论是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都不需要我做什么。我只期望你带句话给皇上,说朱离厌烦了,请他放了朱离吧……”
我注意到水清扬的脸色似乎微白了几分,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
良久良久,他扯了扯唇角,这个笑容有说不出的冷:“这三个月你谁也不见谁也不理,把自己缩在壳子里,我知道你这回伤得重,可你以为我……心里就好过?以为你肯走出来,是想明白了,原来只是出来伤害别人的……罢了,我再说什么也枉做小人!”
话未说完,他冷笑一声,便拂袖而去。
“哎——水……”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但就在这一犹豫间,那淡蓝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看着挺机灵的一个人,怎么也这样毛躁的性子?!
我只得回首看向朱离。朱离却不看我,只盯着前面的那方空地,忽然轻声道:“回头我找人在这里种上菊花可好?”
真有闲情啊,这会儿想这个问题。不过我点头:“好啊,你怎么知道我想种菊花?”莫非他真会读心术?
“那天我听见你念叨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朱离抬头向我微笑,那目光无比清澄,清澄得我忽然不敢看下去了。
哦,那应该是我从这屋子里第一次走出时,见远处青山时候发的感慨,想不到他竟听到,竟记得。
我不由心生柔软,缓缓蹲下,靠在他腿边。静了会才道:“待到九月菊花黄……看来我们还要在这儿住很长一段时间啊。”
朱离微怔:“对不起,我……”
我握住他的手故意笑得不怀好意,只是不想让气氛过于沉闷:“干嘛跟我说‘对不起’?当初死乞白咧非要我陪你一生一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对不起’?”
朱离终是没笑,只是盯着我缓缓开口:“你知道清扬的意思?”
“他说得没错,我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的。”说他,也是说我自己!唉,见他如此凝重,再嘻皮笑脸下去我也受不了了,于是我点头,“有些地方不是很明白,但大部分还是明白的,他是想让你把我推出来……”
朱离沉默不语。我不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情,朱离面对了怎样的压力,但我想,外面既然流传了“我”的那些所作所为,必然也会引起不小的波澜。这段婚姻牵涉甚广,只怕不是朱离单方面能够抵挡的。
“因为你不愿意,所以故意把他气走……” 我知道我猜对了,不由叹息,“明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因为你的话真生了气,其实,他也是为你好……”
朱离终是轻声叹了口气:“会有办法的……”
“朱离。”
“嗯。”
我靠在他身边,轻轻开口,他淡淡应着——这感觉真好,很温馨很默契,让我忍不住微笑:“你忍常人之不能忍,必定有所图……我知道,你想坚持的东西,应该不会轻易放弃……”
我感觉得到朱离握我的手下意识一紧,但我没有看他,因为这不是我对他的试探,也不是我们之间心机的较量,此时的我,不需要跟他斗心眼儿,只想无条件的支持和信任他。
于是我继续道,“我也一直想告诉你,你的一生一世,其实也是我的一生一世……”
这么狗血的话,终于还是从我口中说出来了。我以为这辈子打死我也说不出口,想不到说出来时候也能这么顺遛。也许是因为晌午的阳光太过眩目,也许是因为春天的风太过轻柔,也许是因为身后的桃花太过香艳,也许是因为朱离身上的淡淡的草药的味道太过温暖熟悉,也许是因为他低低的叹息就好像叹在了我的心上……
良久不见朱离开口,我忍不住想抬头,却被他一只手将头轻轻按回他的腿边。
我忍不住笑:“不用太感动,更不用感动的流泪……其实我想说的是,水清扬抢了我的台词,我才是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他不让我说下去,便忽然开口。我只感觉他的手更紧了些,略显有点粗重的呼吸在耳畔隐隐响起。我眼中一热,只觉得泪就要流下来,但这难得的温情时刻我不想流泪,只想微笑,幸福的微笑。
这时候一只不太有眼色的大电灯泡阔步就走了进来,见我俩这般依偎在一起,似乎吓了一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惊吓过度脑筋会短路,他只是那么怔怔地看着我俩,眼珠子仿佛都要掉下来一般。
我开始还挣了挣,后来见朱离没打算放手,他都不在意这世子脸面,我怕什么啊。于是我扬着脸笑道:“那个‘宁兄’,‘非礼勿视’四个字您认得不?”
宁漫是我身边腹黑人群里唯一的老实人,所以我特别爱逗他。特别是朱离对他解释我的身份,也只停留在我“失忆”了的层面上(不是故意要骗他,只是对这种实诚人,不能说得太诚实),所以每次他见我跟朱离在一起时,目光中就总会在的欣慰开心之余夹杂着几分不屑不甘和不满,组合在一起总是十分有趣。
此时宁漫一向黝黑的面色好像又黑了几分,但却没有回避,只是头略低了些:“少爷,礼部白侍郎求见……”
朱离轻轻“嗯”了一声,揽着我的手缓了缓。我有些奇怪,宁漫一向极是爽快,何时变得如此吞吞吐吐。
朱离沉默了一下:“白侍郎,是……你兄长!”
朱离说“你”字时,我明明知道指的是原来的白晴,但却依旧下意识地一抖。因为,一个“你”字,也终究让朱离做了决定——我,还是白晴!
“门房拦不住,赵兄过去了,他走时候让我过来跟少爷和夫人说一声……可能……”
我这才恍然明白了宁漫的意思。旁人的问候试探都可以拦,但娘家兄长来看自己的妹妹,又如何相拦?所以宁漫的表情才会这般为难凝重。只是不知道这位白侍郎,又会是什么人,谁的人。
“我知道了,你推我去前面。”朱离对宁漫说,然后轻轻捏了下我的手才放开,“放心,一切有我。”
宁漫刚要上前,我却缓缓起身:“我推你去吧。”
左边的肩伤好得差不多了,能够使点力气,我起身要去推他,却发现他的双手把着轮子,只是抬头盯向我,眼中神色复杂。
我笑:“大不了你继续咳嗽,我发现咱们配合挺默契的。”
朱离刚要开口,我已转身过去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从后面,我们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我依旧微笑:“你答应过我,要在这里种菊花,我想陪你一起看。”
良久良久,他终于松了手,声音轻淡得仿佛自言自语,却那么清晰的飘进我的耳朵:“好,我们一起看!”
在前院和后院交接的回廊间,我见到了白晴的兄长,礼部侍郎白皓天。只见白皓天身后竟更带了七八个家奴,个个带着棍棒武器,直闯了进来。身侧是赵阔带着几个家丁做势相拦。
说实话,我的第一感觉,白家哥哥的形象实在有点对不住“皓天”这个名字。不是我说话恶毒,粗略来看,他的身高也就是一米六左右,而且面色苍白,身形削瘦,眼圈乌青,目光闪烁,一看就是平日风流过度极度肾亏的身体。一身正四品的官袍没有给他增加气势,愈发让人感觉此人是没有担当作为的世家子弟,肯定是走后门进的官场。
反而一旁让我觉得开始不怎么像好人的赵阔跟他一比,竟是如此的体格健壮,仪表堂堂,面色从容,深藏不露(我汗颜,其实我还是戴了有色眼镜看人,原来所谓的“相由心生”,这心是指我的私心啊)!
我不由叹息。白晴的父亲(记得听青屏提过一次,好像叫白逸秋吧)官拜御史中丞,竟会有这样一个像扶不起的阿斗一样的儿子。不过再想想,这位白晴也不是什么善茬儿——白御史啊,先不管你学问和作官如何,只说教育子女,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失败。
众人见我推着朱离出现,均是一怔,不由止住步子。
不过赵阔是先吭了一声,陪笑着向白皓天道:“小人都说已经派人去请了少爷和少夫人了,白侍郎却偏不信,非要说小人骗您……幸好少爷和少夫人出来的及时……不然……”
“不然怎样?”我挑挑眉,盯着白皓天,“二哥这是准备来打架啊,还是劫人啊?”
“小……小妹……”白皓天看我汹汹气势,立刻软了几分,“你……你怎么出来了?”
“二哥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自个儿的家,我还不是想出来就出来?”我冷笑。难怪朱离肯这么放心让我出来露脸,一路上朱离大概告诉了我,白皓天虽是白家二子,却因为是妾房庶出,所以在嫡出的长子和白晴面前一向没什么气势。加之他的学问才能人品都不是很好,所以在朝野上下,似乎瞧得起他的人也不太多。
“小姐误会了咱们二少爷的意思,二少爷只是许久没见小姐,甚是牵挂……”一旁一仆从模样的男子忙开口解释。我瞥了他一眼,大约四十多岁的年轻,那眼中一闪而没的精光,让我心下不由微微凛然——只怕这个仆从,能当得起他主子的家!
初登场
我嘴张了张,却犹豫了一下。听这人稔熟的口气,似乎应该是白府旧人,可若是白府旧人,我却叫不出名字未免太过尴尬。也许搁旁人可能并不生疑,但我终究还是心虚啊!
这时却听赵阔冷哼道:“高保海,怎么说你家小姐也嫁到咱们静王府来了,你还一口一个‘小姐’的叫,未免有点太不把静王府当回事了……”
我几乎要用感激和崇拜的眼神去看赵阔了。赵大哥啊,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这声“大哥”看来果然没有白叫——你比某个经常装死的人仗义多了!
却听那叫高保海的仆人也冷笑:“小人在府里叫了十几年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赵总管又何必纠结于此……”
“原来御史府里的出来的下人竟这般的没规没矩。”赵阔毫不示弱。
“规矩?我家二少爷和小姐兄妹情深,好心来探望,你们这些下人阻三阻四的,就有规矩了……”
“看看诸位手里拿的都是什么,白家是来抄家的不成……”
真有点像两个恶仆在吵架的感觉。但我心下明白二人都是玲珑剔透的主儿,不过是做戏给别人看——我有心站在一旁看热闹,可我偏也是不得不得粉墨登场的那一个。于是我冷喝:“都闭嘴,让外人看热闹了。”
可究竟这两方谁是“外人”,只怕非要问我,我也说不清楚。但两人却还都给我面子住了口。
我推着朱离缓缓行了几步,只盯着白皓天:“二哥找我来有事?”
“没……没什么,就是听说……听说妹妹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我有点……放心不下……”白皓天笑得勉强——我估计他来得也勉强,要不是身后有人相逼,我才不信他能主动来看“我”!没准儿我这位前身给白皓天留下过什么强悍的心理阴影,才让他在自己妹妹面前连话都说不利索。
“少夫人……好得很,有劳白侍郎……费心了……”朱大公子弱弱的开口,目光微敛,神色淡漠。
唉,其实事实胜于雄辩,估计我不出现,朱离肯定不能只用这几个字就打发走他们。所以朱仙人,你再强大也得留着我这个“真身”不是。
“哦,是,是……挺好的。”白皓天干笑着点头,目光在我和朱离身上游移,却不敢直视他,“父亲也很……是想念小妹……”
“我……”我刚要开口,却听朱离淡淡道:“我最近身体还……不太好,过几日我与少夫人……一定去拜望……白御史……”
这是我第一次见朱离在外人面前一口气讲这么多话,语气虽淡,但那天生皇家的气势不怒自威,让人立时有种矮了三分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