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看着他的手,渐握成拳,缓缓垂下,只觉得心痛得仿佛又回到了草棚之中。朱离却只是微笑,笑容未达眼底——他竟也学会了戴我的面具!
“少爷!”赵阔忽然跪行几步,行至我们面前,“你怎的不把一切说清楚?”他突的扭头盯向我,冷笑道,“为了你,少爷多日夜不能寐,因为在未遣散众多耳目之前,他唯有深夜才能去探望于你。你刀伤痛楚,他伸出手指甘心让你咬,你疼痛难忍,他不计生死妄用真气给你点穴止痛,他为你联络……”
“赵阔,你的话越来越多了。”朱离淡淡开口,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少爷!我跟您这么多年,是没见过您对一个人这么好过。之前对少夫人,赵阔觉得您已经够好的了,明知道她是利用您,您还是为她做了那么多。但赵阔明白,您不管怎么做,您还是赵阔心目中最聪慧机智、最冷静自持的少爷,可这几日,赵阔却觉得越来越不认识您了……”说着,赵阔的目光又逼向我,“您让我觉得,您快把她的性命放在您的性命前面了。”
这目光……真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却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大哥,我是在帮你开脱啊,合着我又里外不是人了。
“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朱离冷冷地道,“父王生死未卜,我也自然不会让静王府折损在我手里。你不必提醒我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当年救赵阔的不是静王,也不是静王世子,只是朱离少爷,我才不管静王府如何。”赵阔轻声哼道,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罕见的冷傲,微微一顿,他又道,“见少爷肯从屋中走出,肯重新面对这一切,见少爷如今眼中的喜悦神采,赵阔只有由衷的欢喜,但赵阔不傻,看得出来,这女人……之前只能伤了少爷身体,如今却可以伤了少爷的心!”
“你……”朱离想说什么,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但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却仿佛叹在了我心里。
我也曾经好奇过赵阔究竟是什么身份,刚刚见他一个独斗两个黑衣人却游刃有余,足见其身手了得。而刚才眼中一闪而没的傲然更是让我怀疑他也曾经拥有过不寻常的身份。朱离的一切似乎都不避他,更足见对他信任非常。他身上一定也是有故事的。
我发现自己的确挺没心没肺的,人家两人对话字字关系到我,我却在这儿瞎想别的事。
“少夫人不是想知道我家少爷都为你做了什么,想知道他究竟对你的心思如何么?”蓦地听见赵阔冷笑,我心一惊,却见他的目光逼向我:“我家少爷身体还如此虚弱,就为你不停联络朝中王爷旧部门人,动用关系,力图化解这几日京城上下传疯了的白家小姐虐夫失德一事……”
却听朱离冷喝:“赵阔!”
“她早晚是要知道的。” 赵阔目光只盯在我身上,“少爷你不是瞻前顾后之人,却为何独对她放不开?”
我咬牙不去看朱离,我怕我只消看他一眼,所有伪装起来的坚强便会溃不成军,所有的思维思考和那点理智就都变成了零。
但此时,我只觉得后背发冷。想不到这事竟传的这般快,从我受伤到现在也不过才三天!我忽然不敢想下去,因为原本“我”是太后的人,所以太后会保“我”,可是如今我不再是“我”,而若太后也知道此事,其后果是怎样用手指头都想得明白。更何况若被姬暗河知道了真相,不管他是真爱白晴还是利用了白晴,又岂能容我存在?
所以不要说是赵阔、朱离,只怕我拼死都不能放那黑衣人走。
“你以为少爷这几天是怎么过的?白天联络朝中各部,处理旧事,思忖如何保护你,晚上便去草棚整夜相伴你。我多次劝他保重身体,他竟连吃药换药都不肯,说什么累你受伤,他岂可独享华堂……”
赵阔果然深得朱离真传,知道什么话最扎我心窝子。是啊,他每说一字,我的心便痛上一分,原来受伤那段时间依稀感觉到的温暖的怀抱、轻柔的触碰、温柔的低语,不是我梦里对爸爸的回忆,真的是他——我不知道朱离待我的情意是喜欢多些,还是感激依赖多些,或者我跟朱离是同一种人,他想要的,不过是一眼的认真和关注,而我想要的,不过是温暖的呵护和不离不弃——只是眼前这个人,真的可以一直不离不弃么?。
“你可知少爷中毒一事?”赵阔忽然又开口,我没抬头,只是深吸了口气,见我还在负隅顽抗,估计他这是准备对我进行新一轮轰炸了。
“他在寒室当中一冻数月,寒毒早已入体,原本是最沾不得凉的,可那几日你高热不退,少爷便一遍遍帮你用冷水擦拭身体,整个晚上手都浸在冰凉的水中。春寒逼人,那凉气入骨,以至寒毒愈发严重,再发展下去,不止是双手冰凉,只怕性命不保……”
明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听了赵阔的话,我还是不由心头一震。在草棚之时,就感觉到他的双手一直很凉,不曾深想,只道是他体虚所致,难道竟是毒发的症状?我只以为他手腕上的青线是因为为我点穴妄动了真气,想不到竟还有这层原因。
我终于抬头,却见朱离脸上清冷平静,似乎还在细细微笑,似乎赵阔所说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一般。
我忍不住扑了过去,他手掌那入骨的冰凉真像腊月的冰雪直窜到我的心底。我使尽吃奶的力气狠狠捏他的手,怒骂:“我开始怎么能以为你是好人,是需要我帮助和保护的人呢?你他妈就是天底下最无耻最狡诈最卑鄙最变态最阴险最邪恶最不要脸……的大混蛋……”
我把能想尽的一切恶毒词汇全往外倒,直说得快喘不上气来,还是觉得不解气,其间我听到赵阔倒抽气的声音和一声隐隐的厉喝,我没看他,却大叫一声:“你给我闭嘴,你今天的话实在是够多,再说我也容不下你了!”
估计他立刻被我悍妇般的撒泼惊吓到了,一时不敢出声。
唯有朱离,却任由我发疯似的握着他的手,虽然疼白了脸,却依旧微笑。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你是故意对我那么好!”
“是。我想让你觉得你欠我的。”
“你是故意自己不说非要借赵阔的嘴说出来!”我手上继续用力。
“是。”可恶,他还点头,“因为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自己出来,所以纵容了他来讲。”
“你……你欺负我……”
“是,一直都是我欺负你,从见你第一眼。”
“你……你是大混蛋,你故意要让我内疚难过伤心后悔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算了!”我开始耍赖。
不知怎的,他的手腕微微一翻,就换成我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是好人,我也知道,对付你这种聪明敏感却脆弱多疑、看似坚强却学不会信任别人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苦肉计……我就是想让你愧疚,让你难过,让你永远觉得欠我的,让你永远不忍心离开我……”
要不是他有伤我有伤,我真想抡起拳头狠狠揍他一顿。明知道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明知道他只是想让我心里不那么难过,可我就是宁愿让他骂我几句打我几句而不是隐忍着自己的痛来安慰我。
眼泪在这一连串的咒骂质问声中噼哩叭啦直落下来,滴滴落在他宝蓝色的衣袍之上,落在那错落的洁白兰花之上,这高洁坚忍如幽兰般的男子,这个心机深沉聪明绝顶的男子,这个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和背叛的男子,竟还单纯地相信这世上有纯粹的爱情么?竟还会这般无怨无悔的付出么?
他另一只手轻柔地拭去因泪而粘在我脸上的发丝:“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吧……”
没有苛责,没有质问,没有受伤后的怨尤,没有故作大方的原谅,他只是那么平淡的说“我们回去吧”,他只是那么平静自然的牵了我的手,仿佛我们之间早已这样相伴了无数次,仿佛我们之间早已这样默契了许多年,仿佛那间房子真的是我们永远栖身的温暖的家。
我缓缓回握了他的手。朱离脸上的神色依旧平静,可眼中的神采却炽了几分。
是的,这一次,我会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不再怀疑,不再放手!如果说,在草棚之中他所做的一切,让我欢喜和感动的话,那么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的心,彻底地沦陷了!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起来,我只知道这一刻我是幸福的。就算前面有风雨波澜,就算前面会面临真正的生死决择,但我都会永远记得早春二月的一个傍晚,那个衣袍上绣着兰花的男子笑得那么包容温暖,他紧紧拉住我的手,告诉我他所有的心机手段只是让我离不开他!
也许直到此时,我才真正卸下了心结。一时间只觉得感动得又想哭了,但想到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大电灯泡,于是吸了吸鼻子:“赵大哥请起身吧,还得麻烦你把你家少爷推回去。”
良久的沉默,我扭脸,却见赵阔神色古怪地盯着我。想必是刚才我的河东狮吼吓到了他,我不由推了推朱离,见他只是目光如水般的望着我,眼底有一丝戏谑,却不肯开口。
我不由叹息:“我知道你是怕你家少爷不肯原谅你。其实他刚才只是故意要治你的罪,好掩盖他心底的那些邪恶,也好让你有机会把他那些丰功伟绩都说出来让欺骗我打动我,你这么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添油加醋地夸了他一番,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偷着乐呢,偏你还真上当……”
我还没说完,朱离就又开始咳嗽。
我瞪他:“对了,这事咱们也早应该好好说说了。打从一开始你有事没事就咳,我还以为你肺有毛病,后来明白这是提醒我别乱说话……可是我不知道你哪声是让我说,哪声是不让我说,要不咱约定个暗号得了?三长一短是说,三短一长是不……”
还没说完,朱离咳得更厉害了。我见他被憋红的脸,知道这回只怕真是给呛着了,忙不迭地帮他拍背顺气。
静待了一会儿,朱离才笑着叹息:“我的一世英名终是要毁在你手里……”
我挑眉,故意上下打量于他:“您还有一世英名么?受困于妇人之手数月无还手之力,这小白兔当的,只怕这事不用我说,您的英名……”
“小白。”朱离轻声喝,我发现他最见不得我开此玩笑。我心下柔软,他只是不想让我还背原来那主儿的一身罪孽而已。于是我微笑住口:“好吧,从今以后我就真的专心当我的小白了……”
我觉得朱离身子一震。我这话说得一语双关,他是聪明人,又何尝不明白?
“是我低估了你。”朱离望着我,似乎欲言又止,但目光中闪动着流光溢彩,煞是动人,我不由得心跳加速——这好像是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因为他的脉脉眼神和浓浓情意而脸红心跳。
我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就算赵阔是你的心腹,你跟我调情好歹也得避着点人不是。
此时朱离去收回了目光,转向赵阔:“你起来吧,少夫人肩伤未愈,你推我回去。”
虽然语气依旧清冷,但他目光中的闪亮已然让他不复那么冷漠无情——不过我估计朱离这世子英名,在赵阔面前也真让我给毁得差不多了。
谁知赵阔却只盯着我,目光沉沉。这目光不像之前那么探究和锐利了,可还是瞧得我心惊肉跳。这些人都善用眼神大战,只可惜我没那么强大的悟性,也没有那么强壮的心脏。
刚刚要避开他的眼,却见他猛地又是叩了个头。这回是对我——我吓了一跳,赶紧闪开。受这么大礼是要折寿的,再说了,咱还没学会封建社会作威作福那一套。
“少夫人果然不是少夫人了。”赵阔盯着我缓缓开口,听得我心上一抖。果然朱离把这么机密的事情都告诉他了,可见对他的信任,但只怕是这一刻他才终于相信了事实。
“那么请一定要好好待我家少爷。”说完倒也不等我回答,他便径自起身,去推朱离的轮椅。
我一时适应不了这些人的思维方式,怔怔地望着朱离:“他……怎么搞的跟老臣临终托孤一样……”
我注意到赵阔的面色一僵,只是低声吭吭两下。
“呵呵……”倒是朱离,第一次在我面前笑出了声。
他能这样笑,真好。
房中事
回屋吃完饭我就吩咐人准备热水。
“你的肩膀有伤,暂时还不能沐浴。”朱离见两个仆妇出去,才淡淡道,“不过我每天晚上都帮你擦洗的。”
见他的表情虽然镇定,但目光中隐有掖揄,我估计他是故意这么说想让我不好意思的,于是我便也笑着凑过去:“我不是要自己擦,我是要帮你擦。原本是想帮你洗的,可是我这胳膊又不能抱你进浴桶,可我又舍不得让赵阔染指于你……”
我故意说得暧昧,本来是想逗朱离的,结果想到第一次帮朱离洗澡的事,我的脸反而红了。真好像作梦一样,不过短短数日,我们竟好像老夫老妻一般。
不过这倒让我忽的想起一事:“你为什么把青屏也调走了?难道她也是……”反正我不相信如此忠心护主的那个女孩是什么人派来的奸细,好不容易取得了她的信任有个说话儿的朋友,也被朱离给支走了,我会寂寞的。
朱离平淡地道:“除非你真打算给我收个妾室……”
我渐渐有点明白了。虽然此时她待朱离始终是尽了仆婢之义,但少女情怀总是诗,加之朱离的确生得好看,又才貌双全,时间久了,难保她不会对朱离生情。又或者我不在的这几日已经“生了情”?
我有点心虚,只觉得那日拿青屏开玩笑的确是不妥,其实朱离跟我赌气说让青屏给洗澡也挺暧昧的。
“你要是真喜欢,我帮你讨了来也没关系。” 知道古代男人三妻四妾也很平常,我故意叹息。
朱离忽然望着我笑:“你以后别拿这种话来试探我。”
也是,他对青屏有半分非份想法,也断不会把她调走。
不过……完了,这点伎俩也被他识破了,就知道我斗不过他。我有点恼羞成怒:“不许笑,脱裤子!”
他继续笑:“你帮我脱。”
呃……还真给鼻子就上脸,不对,以前没发现他有这么不要脸。这人的城府是我不能比的,不过这事倒也难不倒我,我作势撸撸袖子:“脱就脱,又不是没脱过,我怕什么。”
我伸手就去解他的袍子,却被他一把按住了手。我挑挑眉:“干嘛,这会儿不好意思了?晚了……”
他却无比郑重地盯着我,这目光太严肃,让我心头没由来的紧张:“我的腿如果一辈子都好不了的话……”
“你不是自己说的,没有一辈子了么?就你这半辈子,我忍忍还不就过去了。”我心中微痛,却神色不变地开口,掰开他的手,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小白。”他只是盯着我。
“我说不从,你能放过我么?”我只得停下手,叹了口气。
“不能。”他说出这两个字,反而让我松了口气,我笑道:“你放我走,我也没地方去。”
他还想开口,我瞪眼:“什么时候婆婆妈妈的了,还脱不脱了?”
他怔了下,不由又轻笑起来。待褪了他的裤子,我却笑不出来了。
赵阔说得没错,这王八蛋就是故意想让我心疼的。
那几处冻疮虽然比前几日好些了,但明显一直没再上药。而褥疮的痕迹依旧,丝毫没有起色。特别是膝盖上方的那处原来就带了毒的伤口,如今依旧泛红脓肿,我轻轻一按,还有脓液冒出。
我取了干净的手巾反复轻压着那伤口,将脓血挤出来。尽管我手下已经尽量轻了,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很痛的微微抖了下,我也忍不住想抖。
我眼中的热意开始不争气的直往上冒,上回帮他处理伤口时虽然难过,但也没这样心疼,我终是再不能只把他当普通病患来看待了——这也是为什么在医院医生最不愿意给亲人做手术的原因。失去了平常心,患得患失,反而束缚手脚。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