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等你作了君王,我练成天下第一的本领,你陪着我,我陪着你,就不会寂寞。”他笑骂,“小丫头,胡说什么?”抱起她来,亲亲少女的额头,“不论前路如何,有你作伴,师父就快快乐乐,永不寂寞!”
他并未想到,昔日的欢乐调笑,会变成一把烧红了的、飞快的钝刀,来来回回,无休无止,剜割撕扯他的血肉灵魂。区曦强压下胸口几欲炸开的痛楚,屏息端详眼前沙女,她没有小迭的青涩稚嫩,透出风尘女子的温婉和克制。这少女的年纪,比小迭大好几岁吧!——错了,是比他记忆中的小迭大好几岁!小迭倘若活着,今年三十六岁,儿女也该成人了——眼前沙女的神态,全无小迭的骄傲和阳光,满是痛苦,惊惧和茫然。
她不是小迭,无情的火焰早已吞噬了小迭的性命!区曦稳住心魂,平静望她,“你叫什么?”少女喘息片刻,“我叫落星。”“落星!”他语音温柔,“别害怕!”低低又加了句,“我会保护你!”声音很轻很轻,因为,那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或者,是说给某个不存在的人听。他曾经以为,小迭在他的庇佑中,无风无雨,温暖安全,然而,偏偏是他自以为是的安稳怀抱,推她去了黄泉……区曦抱起少女,交到希音手中,“送她回房。”
区曦一幅有恃无恐模样,唬了众人一跳。白韶华愣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勃然大怒,“什么东西!大爷面前敢如此嚣张?”抓起绿玉马鞭,向区曦面上抽去。“啊!”一声惨叫,身边仆役捂脸痛呼,面上赫然多了一道血痕。白韶华吃了一惊,“难道我眼花,打错了人?”喝令家奴,“往死里揍他!”几个壮汉幡然醒悟,围拢区曦,提起皮鞭着力挥下。
“哎哟,混帐东西!你们打谁?”白韶华衣衫被鞭子扯破,疼的哇哇大叫,怒骂高喝,众人面面相觑,明明向区曦挥鞭,怎么鞭影却落在大郎身上?众仆又惊又怕,瞪大眼睛,看准对手抽鞭,奇怪的是,鞭子却无一例外的飞落到白韶华肩背之上。那本该挨打的人,好整有暇的背手站立,仿佛与此事全无干系。这场面实在诡异,壮汉们骇然,执鞭愣在当地。白韶华着了数鞭,皮肉火辣辣的灼痛,不敢喝令再打,捂着伤处瞧向区曦,区曦冷冷一笑,“令尊大人边关苦战,却不知家中郎君,如此轻薄骄横。”
他气定神闲,言语提及白谋将军,白韶华魂儿也不禁狠狠一跳。父亲白谋常年外出征战,虽不能对儿子耳提面命,却仍念兹在兹,严加管束。隔段日子,白谋便派人回京,查报白韶华情状。白韶华为敷衍父亲,总想方设法装出规矩模样,或者盛情款待来人,着力讨好贿赂。
尽管如此,百密终会有一疏。去年白谋查实儿子奸淫女娘纵奴行凶,强取豪夺掠人宝物,白将军气恨交加,特派身边副使亲兵,千里迢迢,提着两条军棍回国。副使按照将军吩咐,院中摆上刑凳,召集阖府家人,宣布公子数条罪状,捆紧白韶华手脚,按照兵法规制,狠打了五十大棍。军中刑法严峻,一顿棍子打得白韶华皮开肉绽,数度晕死过去,行刑完毕,这两根粗大军棍,便供奉在白韶华书斋,以示惕戒。
经历这次家法,白韶华足足将息半年,方能下床行走。白韶华愈发惧父如虎,闻听父亲大名,直吓得魂飞魄散。此刻区曦提及白谋,白韶华登时变了脸色,心忖,“此人拿腔作势,莫非又是爷派来的什么狗屁官员?”顾不得鞭伤疼痛,咳嗽一声,刻意描补道,“大爷半年里头次来碧海云天,还不得安生——敢问尊驾何人?”
区曦暗自好笑,淡淡言道,“我有令尊大人书函,面授白大郎。”希音递上尺牍,白韶华慌忙拆开来看,心底慌乱,双手只是抖个不住。好容易阅毕,白韶华松了口气,“原来父亲叫我办差,却唬了我一跳。这人果然认识父亲,怪道有些本事!”又暗暗疑惑,“信函中称,这人是空大师至交,论起辈份,他竟长我二辈!看他不过四十岁,怎会与空大师那糟老头儿结交?”空大师是白谋的师叔,原为北国名将,曾以四百骑大败南国八千精兵,张思新得知,对空大师赞叹不已,南国建国后,空大师返回家乡碧城,遁入空门,常年隐居红云寺中。张思新派皇长子张颀几次登门请他入仕,空大师始终拒绝相见。
父亲白谋归顺南朝后,对这位师叔始终恭敬有加,极尽礼数,白韶华寻思,“眼前这人不能开罪,我今日挨的这顿鞭子,只待日后慢慢讨回!”白韶华虽然骄横,却也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何况父亲明示,敢不遵从?他换了笑容,“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区先生原来是自家人!信中交代事宜,我即刻去办。”
区曦微微一笑,“区某得罪,有劳大郎!”又道,“这位落星姑娘,颇似我一位故人,恳请白大郎割爱,不知意下如何?”白韶华愣了一愣,暗想,“他倒会坐地起价!”白韶华其实不甚喜欢落星,只因她招待燕枫时满面春风,瞧见自己却一脸胆战心惊的倒霉模样,白韶华心下着恼,鞭笞她泄愤而已。眼见区曦淡然从容,一副颐指气使的姿态,白韶华咽了口唾沫,爽快回道,“一个沙女罢了,我让给你就是,只家父那里,还请先生多多美言!”区曦点头,“如此多谢大郎!”
4、幸愿相依傍
区曦当晚果然留宿碧海云天。阳台暮雨后,落星辗转难眠,侧头凝望着沉睡的区曦,有些难以置信的恍惚。她狠狠咬下手指,疼痛分明,原来不是梦境。他是谁?从哪来?她全然不知。但她知道,她被鞭笞痛苦狼狈时,他轻轻拥起她,幽黑而清澈的瞳仁里,是饱含哀伤的怜惜。她的心忽然跳了两下,荡出一片涟漪……
昨日他轻轻叩门时,她还披着他的袍子,慌乱间跨上门槛,却背转身子以袖掩面。她不愿男子看到,她散乱的蝉鬓,不堪入目的窘迫尴尬。男子凝望她背影片刻,扯落她遮体的长袍。落星一怔,男子手掌已覆上她滚烫的伤口。落星浑身狠狠一颤,男子低声细语,“别动!”他的声音温柔,却带着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她依言乖乖不动,令她震惊的是,他手掌抚过之处一片清凉,原本开裂迸血的灼热痛楚,竟神奇般消失,仿佛那撕扯鞭笞的伤害,从未发生。她吃惊回头,“这,这是什么药草?”
他的指尖洁净,并无药草药膏。她从未见过这么神奇的本事,仿佛可以流转时空。落星惊讶莫名,男子已乘势握住她的双肩,眼神温温亮亮,“你喜欢郁金草?”她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他面上闪过一丝惊异,“为何喜欢这个?”好奇怪的问题,喜欢还需要理由么?她摇头,“我不知道,打小就喜欢。”他的眼中淡淡蒙着一层水光,“我有个……妹妹,也喜欢郁金,她以郁金染制衣裙,酿制郁金香酒。”他的嘴角不自禁的露出笑容,仿佛回想起从前把酒言欢的美好时光。男子苍茫烟水般的双眸,轻轻扯动了她的心。他一定很喜欢这个妹妹吧!
她低眉苦笑,“不知我是否有福气,结识令妹,切磋酿造之法……”他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我这妹妹离世多年了。”忽然抬头问她,“你可愿意,做我的妹妹,与我在一起?”她心头狂跳,他未报自己的家世姓名,也没问她的性情生活,就这样硬生生闯入她的生活。然而,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她重重点头,两片朝霞红晕,慢慢涌上双颊。
当夜,他果然如约而至。奇怪的是,他拥着她欢愉时,身子剧烈发抖,仿佛秋天寒风肆虐的枯叶,他的牙关咬得那么紧,静夜里咯咯作响,似乎强行压抑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并不知道,她刻意讨好他的郁金熏香,却是他最无法忍受的痛楚。那芳香化作锋利匕首,寸磔他的肌肤血肉。他却心甘情愿,在昏昏沉沉的痛不可当下,饮鸠止渴,用纵情的沉溺,与自己做厮杀。
落星悄悄起身时,男子脸色惨白,嘴唇咬出点点血滴,胸口仍不住起伏。她怜惜望他,轻轻拉起合欢被,目光却被他脖上艳丽链坠吸引。通常颈项装饰,多配宝玉,他却戴着一把精美蝶形漆梳,蝴蝶栩栩如生。恍惚间,彩蝶振翅舞动,竟从漆梳中飞了出来。落星大吃一惊,莫非是自己眼花?仔细端详,蝴蝶活色生香,落上他渗血的唇间。好绚烂的紫蝶!五彩双翅闪着星星荧光,如烟花般璀璨,仿佛一个美梦。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想抚摸这花间精灵。他睁开眼来,“别碰!有毒!”她浑身一个哆嗦,“这么美丽的蝶,怎会有毒?”他满脸疲惫,虚弱一笑,“越美的东西,毒性越大,越能杀人于无形……大白若辱,大直若曲,世间万物,超越极限,皆是如此。”她并不赞同他的话,但她并未争辩,因为他们境遇不同,她的青春,注定在风月云雨里耗尽。而他,不过是她生命的过客而已。
告辞落星,区曦跨出院落时,脚步虚浮无力,仿佛全身的精血都被抽光。清晨的院落雾气缭绕,空中弥散清幽梅香,星星点点的红梅在林间忽隐忽现,殷红如血,仿佛昨夜美丽的沉沦。梦中的小迭笑着逗他,“快来追我!”他拼命追赶,却始终抓不住她的裙角。沉沦要付出代价,他的美梦醒了,胸口刀剜般的剧痛追逐着他,不肯离去,直疼痛到痉挛。
区曦闭上眼睛,耳边响起桃花夫人带着柔情的劝慰,“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何必自苦?便是离世之人,也不愿看到你这般难过自责!”他笑一笑,不说话。他熟悉小迭的性情,她死的那么痛苦,心中一定是恨着他的,而他,也确实觉得自己可恨可恶。
区曦喘息之时,迎面两位头发金黄的沙人缓缓走来,带起阵阵香风。区曦定睛望去,左边是个头戴桃花冠的少女,上身的淡绿色团花对襟背子勾勒出女子纤细体态,白皙粉颈下的大红抹胸,无声地炫耀着少女的青春美好,下身先窄后宽的茶褐色直裙慢慢撒开,摇摆出女子的风情。沙女娉娉袅袅,身姿优美。
区曦打量她的举手投足,暗忖,“这个女子,分明是个香御武士。”关于香术技艺,简单分为两类,一是香艺,一是香御。香艺研习制香和香疗之术,属于文香,香御则以香为器,可自我防御和攻击对手,归属武香一类。香术比赛,历来香艺、香御分开竞技,拔得头筹者即为文武状元。眼前少女等级太低,她潜伏南国青楼,想必有所图谋。天下纷纷扰扰,区曦懒得多管闲事,他漫不经心瞟去,眼前却倏地一亮,目光被她身侧沙国少年牢牢抓住……
沙国少女瞧见区曦,风摇柳枝般款款行来。“这位可是区郎么?”笑容妍丽,若三月桃李。区曦目光流连在男子身上,却似没有听到。少女抿嘴一笑,“区郎!”区曦回神过来,忍不住询问,“请问小娘子,梅树下的郎君,便是魏蒹葭堂主么?”沙女点头,“正是!”区曦叹道,“淡月梨花,清露苍苔,果真蟾宫神仙模样!”
众人赞叹蒹葭美貌,沙女早已习惯,倒不在意,笑着自我介绍,“小女姓沈,排行老九,大家都叫我九姑娘。昨日白大郎特来关照,区郎是将军府的贵客,要姐妹们好生款待呢!”白韶华昨日被笞受辱,这等丑事怎肯与人言?这些消息,其实是九姑娘芙蓉跟白府手下闲聊套出来的。她清晨送魏蒹葭出门,撞上区曦,遂上前搭话。
区曦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九姑娘开门见山问道,“区郎卓尔不群,却不知家门哪里,何处高就?”区曦盘算,“沙女潜伏此地,多半对南国不利。”答道,“白大郎抬举,我家道中落,来南国谋个差使罢了。”区曦请白家待为安排,前往南国香堂任职,这番回答倒也属实。
说话间,鼻端闻到淡淡香味,区曦心中好笑,“一个雏儿,也敢班门弄斧!”他不愿多事,身子摇晃两下,扶住梅树,“头晕得厉害,想是昨晚酒喝多了!”迷香令人神智软弱,吐露真言,芙蓉见他如此不济,微微一笑,追问道,“区郎师出何门?听说从边关来,却不知边关军情如何?”区曦张嘴待答,忽然脚下踉跄,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芙蓉呆了一呆,嘴角掠过一丝鄙夷,“亏的白府家奴夸他厉害,原来竟连这点定力也没有!那群废物说的话怎能当真?倒是我多虑了……”
正巧希音后面赶来,慌忙扶住区曦,“先生怎么了?”区曦眼神迷惘,“大概身子乏了!”芙蓉微微一笑,“区郎好生休养!”告辞离开。区曦这般狼狈,希音暗忖,“先生受不得郁金香,偏要逞强折腾自己!整的这般难受!”抱怨道,“先生晓得自己的病根,何必流连花丛,自讨苦吃?”区曦瞟他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过了两日,得白韶华打点,区曦入仕皇家三昧堂已然办妥。南国皇帝爱香,宫中特别设置三昧香堂,由大名鼎鼎的郿蕙大师担任主事。但郿大师生性闲散,香堂几乎难觅踪影。区曦得到白府荫庇,参加简单会考,即进入香堂挂了从九品官职,品阶仅低郿大师一级。几位副知事对区曦来历心知肚明,此人是白家塞入皇家吃闲饭的子弟,自然不敢欺生,也不多派他活计。香术大赛在即,众人皆忙的脚不沾地,区曦不便袖手旁观,有一搭没一搭的帮忙。
区曦当值数日,听众人议论,本次香术大赛十分隆重,皇帝御驾亲临,黑国明珠皇子亦要现身主持。大赛状元,除了惯常赏赐以外,郿大师还将传授一门技艺。郿大师乃天下香术第一好手,得他传授,却比金银珠宝更加珍贵。更令众人期盼的是,比赛开场,邀请魏蒹葭堂主登台献艺。因此,位于析木山颐品堂的赛场,不待开赛,已被围个水泄不通。
这些日子,木都城戒备却愈加森严。因为南国国典将于四月举行,禁卫军对进出皇城诸人严厉盘查,碰上身份不明的当即锁拿,拒捕的立马射死,家人还需连坐。这等严峻酷法,皆是禁卫军首领燕霡霂请旨定下的规矩。此子乃门下省燕相燕傲天的长子,孤勇狠厉,人缘极差,偏偏深得皇帝的信任,授予便宜从事,朝廷诸位官员,均对他恨怒交加。区曦出入街市,看到禁卫军将砍下首级串在一起,挂灯笼般吊上城楼,洋洋洒洒足有数千人之多,也觉触目惊心。
皇城的恐怖,并未冲淡香术大赛带给众人的喜悦和憧憬。比赛当日,析木山从山脚开始,沿途张灯结彩,梅花栽了满路。礼部侍郎方正着全副衮冕,率众官员庶民近万人,翘首等侯御驾。不料等了一个时辰,也未瞧见皇辇的影子,倒是内侍监传来皇帝口谕,张思新身体不适,大礼由皇后含德娘娘代帝主持。黑国皇储明珠亦是不知所踪,南国官员前往催促,得知皇子一早出门,再没回过驿馆。李娘娘面色难看,一场轰轰烈烈的香术大赛,只得草草开场。
5、此身非我有
清晨,明珠从木都南朝驿馆走出时,胸口烦闷欲呕。贴身随从阿史慌忙跟上,“郎君去往哪里?”阿史伺候明珠多年,与主子最为亲近,明珠在他面前也无所顾忌,瞪他一眼骂道,“混帐东西,我做什么,你也敢管?”阿史知道主子心头憋闷,陪笑道,“辰时郎君就当动身,若这会儿出门,小的担心误了大赛时辰。皇帝好不容易放了郎君出来,倘若……”
阿史提及羞辱旧事,明珠越发有气,扬手想甩他一记耳光,胳膊停在空中,终于强行忍住。看明珠面孔如披雪霜,阿史心下也慌了,忙跪倒磕头,“奴婢该死!郎君心中委屈,只管打骂小的出气,然香术大赛关乎国体,郎君万须谨慎!”明珠有些后悔,收了手道,“时辰尚早,我出去走走……等会就回。”走了两步,扭头又道,“不许跟着!”
南国著名的洏河,萦绕着木都城墙,夹岸满种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