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呵斥,明珠只垂头不语。无尘等了一会,脸色越发难看,沉声喝道,“拖出去,与朕狠狠杖他!”父亲下旨杖责,原在明珠意料之中,他也不吃惊,惟独心中作痛,又觉得阵阵失望,自己星夜兼程,盼望回京谒见父皇,并不想冲撞龙颜,但一时恶怒冲上头顶,无法自控也不想自控。只可惜技不如人,反作了妖妇手下败将。这样想着,明珠对自己也生出几分痛恨来。旁边内侍们得令后动作迅速,迅疾排好刑杖,众人畏畏缩缩瞧向明珠,也不敢公然动手拖拉皇储。明珠咬牙站了起来,也不多言,自己大步走出门外。
皇上只吩咐刑杖,却未规定数目,掌刑内侍战战兢兢请旨,“请陛下令,杖数多少?”无尘哼道,“只管重打,杖到他悔过为止!”后面这句提高嗓门,是说与儿子听的。无尘身边宦侍王禹,跟随他父子多年,心下着急,“以殿下的脾气,怎肯讨饶?”须臾,沉沉杖声响起,王禹抬眼望去,梓衿抱紧无尘,珠泪滚滚,婉转娇柔,无尘低低抚慰,满面温存。王禹回忆从前德泽娘娘的仁慈宽厚,暗自叹气,“殁去的娘娘倘若泉下有知,目睹儿子在自己宫中受刑,也不知作何感想?”
梓衿侧耳倾听,外面杖声钝重,料想掌刑的忌惮自己,不敢放水私纵,她很是满意,将嘴唇凑到无尘胸膛,“陛下,臣妾昨日求陛下的事儿,陛下可应允了么?”无尘兀自发愣,梓衿唤了两声,无尘方回神过来,皱了皱眉,“你是皇妃身份,去参与南国香术大赛,与庶民一同竞技,有损国体,太也……荒唐!”
梓衿撅起了红唇,拧麻花般扭动身子,“阿奴苦练香术多年,若不一试身手,心有不甘!”无尘不以为然,“香术乃雕虫小技,玩乐罢了,我下旨金蝉大师进宫,大师香术高明,你便跟他切磋可好?”梓衿低哼一声,“金蝉大师,也算不得高手!”软语撒娇,“南蕙北雪冠绝天下,这次木都香术大赛高手云集,主持的便是郿蕙大师,我日夜盼望与他较量,陛下若不答应,臣妾寝食难安!”
她轻嗔薄怒,无限娇羞,无尘心下不舍,犹豫道,“你若前去,切不可泄露身份。”“陛下准了?”梓衿脸上闪过惊喜,无尘点头,“等纳妃大典结束,朕微服陪念奴同去!”梓衿蹙眉道,“陛下国务繁冗,皇储又这般……哪里分的出身?”拉住无尘袖子,“陛下放心,臣妾更名换姓,只求一试身手。待二月比赛完毕,我快马加鞭,不出十日,定安然回转!”
女子哀恳讨好,面上泪痕俨然,雨润红姿的模样,越发娇媚动人,无尘忍不住抱住亲了一口,“罢了,朕派莫大师护送你前往!”梓衿眉眼舒展,喜笑颜开,“臣妾叩谢陛下深恩!”话语恭顺,动作却颇为暧昧,吃吃娇笑着,双臂箍上无尘腰肢,张口衔咬无尘耳垂,舌头轻轻舔拭,“今夜臣妾预备了新花样,好好服侍陛下……”
爱妃撩拨得无尘心头一蓬干柴烧起,直恨不得即刻抱了梓衿巫山行雨,到底还是惦记宫门之外的儿子,听刑杖唱数七十有奇,明珠仍一声不吭,无尘微微拧眉,瞟了王禹一眼。王禹早就心急如焚,立时会意奔了出去,片刻回转,扑通跪倒,“陛下开恩!殿下疼晕过去了。”七十杖份量着实不轻,儿子一向倔犟,又不肯呼痛求饶,也不知伤势如何,无尘怔了片刻,哼道,“把他关入达生宫!何时真心悔过,何日放他出来!”王禹唯唯诺诺,走到门口,瞥见梓衿笑靥绽放如花,又生生打个寒噤。
2、香氲紫蝶舞
“先生,木都城到了!”
身边少年的话音里,有兴奋,有期盼,也有忐忑与焦灼。区曦淡漠抬头,霞光映射下,青灰城墙巍峨岌嶪,雄壮瑰丽。这就是南国木都城,北国史书上一笔永远的耻辱。元玄初年,南国建都于此,区曦清晰记得,那年发生许多大事,北国半壁江山拱手南朝,他悲愤自戕,小迭和父亲相继奔赴黄泉……
“师父,小迭等着你!”二十二年了,小迭的娇媚软语,还清晰萦绕耳边。胸口的疤痕轻轻跳动,一扯一扯地提醒他,有些记忆,今生都无法忘记。比如,他少年刻板窒息的生活,比如,小迭爱恋纠缠的眼神,比如,他用尖刀剜去家族印记时,父亲愤怒铁青的脸。返回故土的日子,那些场景愈加分明,常常萦绕在他的梦中。忘记过去真的……很难。吉光片羽的记忆,仿佛夏日飘落水面的花,冬夜洋洋洒洒的雪,仿佛眼前美如醇酒的春风,又仿佛胸膛丑陋的创疤,或者,是深深烙入他心中、跳跃不止的炙热灼痛。
“先生,南国温暖,二月的空气中,都弥散着花香呢!”少年乍惊乍喜的话语,打断了男子蒙蒙飞絮的回忆。区曦暗叹口气,希音跟随自己多年,识香本领却毫无长进。这不怪他……小迭离开后,他再没收过弟子……他害怕听人唤他师父。
打量身边半仆半徒的少年,希音正瞪大眼睛,面上是陡入繁华的激动和不安。区曦轻声应答,“不是花香,这里刚杀了人,以木蜜合香除去血气。”暗想,“大清早就戮杀百人,木都不知发生什么变故。”希音微微一怔,“外界传言,南国对外穷兵黩武,木都却稳若泰山,繁华升平,尤胜仙境,原来是骗人的。”区曦沉静如玉的面容,渗出淡淡笑意,“仙境?人世间,哪里来的仙境?”希音笑道,“先生,我们居住的碌碌谷,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远离尘嚣,可不就是仙境么?”
区曦的眼神,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原以为,他这一生,永远守在那卉木萋萋地,回忆他的良人,不论凡尘俗事。偏偏世事无常,他与父亲决裂不久,家族猝生巨变,父亲撒手人寰。他对父亲的怨恨,在听闻噩耗的那刻,烟消云散。无法前往扶柩守灵,那段日子,他服缞遥拜,胸中长久弥散着懊悔、伤痛和惆怅。
“先生,前面有家茶社,我们去歇脚可好?”希音饭量甚大,昼夜奔波,早已饥肠辘辘。他略有些歉疚,点点头,希音面露喜色,揉揉肚皮,率先开路。太阳才刚露头,街头摊贩却急不可耐,纷纷摆出排场,吃得玩的,各式杂耍,琳琅满目。步入茶社,也是宾客盈门,熙熙攘攘。伙计笑脸相迎,打量眼前二人,少年约莫十四五岁,黝黑结实,满面尘土,后面的中年男子却是白皙俊美,长身玉立,衣衫也纤尘不染。
伙计引位,两人坐定,茶点摆上,区曦只顾沉思,却不动箸。希音与他分席,倒是风卷残云,片刻吃了个干干净净。伙计上前添茶,希音打着饱嗝问道,“这位小哥,白将军府怎么走?”伙计愣了一愣,仔细端详俩人,双眼放光,满脸恭顺,“我寻思着,这位郎君气宇不凡,定非常人,原来呀,是白将军门生。”希音嗤笑,“白谋门生?谁说……”区曦男子淡淡扫他一眼,希音便住了口。区曦道,“我们欲见白将军公子。”
“白韶华公子么,”伙计笑道,“客官今日问我,算是问对人呢!白大郎经常来此饮茶,要找他,去白府是寻不到的。”区曦微微诧异,“那该去往何处?”伙计嘻嘻一笑,却不言语。区曦咳嗽一声,希音递上几角碎币,伙计笑眯眯接过,“找白大郎,要去碧海云天!”区曦想了一想,“可是那风月所碧海云天?”伙计点头,“正是呢!莫说木都城,纵观整个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碧海云天?”希音奇道,“碧海云天怎么走?我们去了,又如何寻人?”伙计道,“碧海云天在咸宜门,出门往东拐,就能找到。白大郎是那里的娇客,你们去了,只管报上他的大名,一准能寻到!”思忖着又道,“碧海云天不接外客,能否进得去,就看客官的运道呢。”
说话之间,锣鼓喧天,四匹骏马披着红绸,拉着一辆华美车子缓缓驶过。车厢描成紫红颜色,摆饰各式花果,姹紫嫣红,花团锦簇,香气馥郁。这是香术大赛的花车巡游,它预示着,两年一度的香术竞技,赛期将至。南黑国人皆好香术,轮番举办,今年定在木都,算日子就是下月。
花香熏人,区曦袖中钻出一只彩蝶,通体蓝紫,泛着金银光泽,空中优雅起舞。男子伸出手掌,彩蝶扑闪翅膀倏地降落,纤细双腿,攀附在男子修长指尖上。南国贵族奢靡,喜好豢养宠物取乐,伙计暗忖,此人倒风雅的很,竟然养蝶。想来彩蝶闻到花香,便忍不住翩然飞舞。
男子凝望紫蝶,目光怜惜。身边茶客注意力,却尽在宝马香车上,忽有人问道,“今年香术斗梅,不知谁能夺魁?”此言一出,仿佛掀开一锅滚水,立时便有茶客接茬,“今年呀,咱们南国定要赢了黑国,依我看,都公子胜出机会最大!”都公子本名梁瑜,是南国青大师的得意弟子,青大师又名都梁大师,因此众人称他的弟子为都公子。
历届香术状元,凡出身卑微者,皆能获赏,跻身南国或黑国士族。这个奖励,对于庶民贱民,诱惑巨大。当初天帝创下各国时,等级制度森严。贵族平民,不相来往,通婚更是绝对禁止。黑国曾有一个官员犯了小错,后被旁人检举,其妻乃贱民后代,查实此事后,官员立即被判斩首。其后各国等级愈加分明,贵族之中,世家寒门互不联姻,平民之间,庶人鄙视贱民,尤胜贵族。黑国国君无尘纳梓衿为妃,谏官翻箱倒柜,查找梓衿家门出处,希冀寻出其身份低贱的证据,更添一条劝谏国君的理由。
南朝建国后,南国皇帝张思新首次挑战天帝制度,打破了天国遵循多年的尊卑传统。张思新一不崇神佛,二不尊孝悌,三不讲门第。科举考试,他取消诗赋帖经,改成推究时弊的论文。同时,废除士族不经科考便可做官的惯例,贵族平民,科举仕途,一视同仁。国君开创的斗梅大赛,其实是手工竞技比赛,带动国内各色手工技艺发展,成为科举外又一条平民入仕之路。此外,张思新喜好美色,又打破贵族平民不相通婚的禁忌,国中乐户贱女,凡容颜清丽的娇娘,他照单全收,纳入掖庭。南国贵族对国君此举最为心领神会,上行下效,大大方方搜揽民间美女,收为妾室。
两年一度的香术大赛,又为富庶的平民开辟了一条擢升途经。香术是富贵玩艺,囊中丰厚却苦无地位的商农吏佐们,便想藉此机会,一飞升天。都公子就属此类。他的父亲是南国大米商梁赫,木都和碧城的官粮,多由梁家米仓供应,因儿子科考无望,梁赫令儿子拜青大师学艺,盼着大赛取胜,改换梁家门庭。
谈及都公子夺魁,又有茶客跳出反对,“不对不对!都公子毕竟年轻,我说呀,还是郁金大师厉害些!”“非也非也,万年寺主持弗居道长的须弥香,更胜一筹。”众人七嘴八舌,争辩起来,有人出来打圆场转移话题,“任谁夺魁,总不及郿大师的本事,这次比赛,不知又有多少人挑战大师!”“这些人真是自不量力,郿大师何等风采,掰手指算算,这十几年来,谁能胜得过大师一招半式?”“正是正是,月末郿大师主持大赛,大伙儿可以瞻仰他老人家的风采,真是幸事!”
又有好事者插嘴,“郿大师和北雪先生倒没比试过,不知谁更胜一筹?”“阳雪先生当年诛杀秋水门一招定乾坤,郿大师谈论起他的身手,也唏嘘惊叹呢!”“这位北雪先生成名多年,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长什么模样!”“听说郿大师曾寻访阳雪先生,却无功而返,郿大师几次说起,遗憾得很呢!”
“依我看,阳雪先生还是不如郿大师。”“这话怎么说?”“黑圣大师仔细研习北雪招式,说他手法带着邪气,有几分神似早年的安浠香司,终不如郿大师名门正派光明磊落。”“北雪是安浠香司的传人么?”“那也不是,北雪先生年近不惑,安浠香司却是百年前的人物,两人年纪差距太大,据黑圣大师评论,他俩手法貌似相仿,细究却也不同。”“是呀,北雪先生诛杀秋水门是除害,安浠香司屠戮的却是正派中人。”
谈及安浠香司,众人面色凝重起来。安浠香司性情古怪,亦正亦邪,行踪捉摸不定。七十年前,香界茅香叔联合十多个正派,百位高手合力围剿邪派露华门,声势浩大,杀戮血腥,双方死伤惨重,露华门主莣草被茅香叔重创,性命危在旦夕。就在这关键时刻,安浠香司从天而降,相助露华门,举手之间,屠戮了数位正派好手,他冷静娴雅的气质,惊乎天人的本领,瞬间扭转了局面。
双方混战之中,茅香叔唯一的儿子降真毙命,这场杀戮才嘎然而止。当事人讲,因为安浠和降真关系暧昧,两人曾因门派之争决裂,安浠目睹降真惨死在自己面前,登时呆住,瞬间斗志全失。茅香叔更是心痛如绞,抱着儿子失声痛哭。最后,双方偃旗息鼓,各自回家举丧。露华门和安汐香司,从此不闻踪迹。众人回忆起这场残酷战争,都觉心悸,全场登时沉默下来。【1】
希音聆听众人议论,忍不住侧头望了区曦一眼。区曦只默默注视掌中蝴蝶,对周遭恍若未闻。隔了半晌,一个声音跳出来转移话题,打破了沉闷空气,“这次大赛,燕枫郎君可要出席么?”美少年燕枫是木都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气氛顿时活跃欢快起来。有人抢着回答,“燕家二郎君自然要去。南国香术比赛,燕二郎若不出席,大赛风采就减了一半。”
“咦,燕二郎最近忙些什么,怎么不曾光顾渌水馆?”“这位兄台,如今早春二月,燕郎赴渌水馆品鉴新茶,最早也得下月才行。”“你们不晓得,燕郎最近出入魏紫堂最多。十日后演出《琴挑》,二郎要客串潘生呢!”“燕郎饰演潘生,那妙常一角,定是魏堂主呢。这对璧人登台,怕是天上的月亮,也暗淡无光,要被他俩比下去呢!”“咱们无福瞻仰,站在街角听听,也是好的!”“这位兄台,街角能听见么?”
众人七嘴八舌,啧啧赞叹,话题转到燕二郎和魏堂主的绝世风采上,一位富贵公子,一个梨园名伶,如何仙姿雅容,碰到一起,又生出何种风流韵事。区曦无暇理会这些闲事,正待离开,忽然窗外嘈杂,转头望去,数十名提刀官兵,匆匆奔来。官兵一路蛮横,碰上不顺眼的,挥刀便砍,路人纷纷躲避。他站起身来,伙计忙伸臂拦住,“郎君,等会再走吧。”区曦微微一怔,“为何?”伙计陪笑道,“这几日,禁卫军逢异乡人便抓,郎君喝口茶稍待,等官兵离开,再出门不迟。”
希音问道,“禁卫军为何抓人?”伙计低声道,“四月盛典转眼将,每逢这个时候,朝廷唯恐沙奴闹事,天天都要抓人杀人!”十三年前,也就是元玄十年的四月,南国灭了沙国,其后每年四月,南国都举行盛典,欢庆胜利。沙人被南国奴役,沦为下等卑贱的沙奴,在南国地位,排在牲畜之后。沙奴身体性命,全操主人之手,若非主人在侧,人人得以杀之。沙奴不满南廷统治已久,常常聚结反抗,或公开抢掠,或暗行杀戮。
区曦淡淡道,“我并非沙人,却为何行不得?”伙计得他钱财,本是一番好意,看他不以为然,耐心解释,“郎君有所不知。近日城中戒严,但凡陌生面孔,禁卫军只当疑犯抓去,严刑拷问,回答不清的,稀里糊涂就被砍了。”越发压低声音,“冤死不少人呢!”南国禁卫军狠辣,区曦早有耳闻,微微一哂,旁边希音不解,问道,“那屈杀的,去官府申冤么?”伙计道,“禁卫军是陛下身边红人,奉皇命办天家差使,官府哪里敢管?死人,自然是白白送死!有些平日开罪禁卫军的人,也被他们公报私仇,稀里糊涂抓进去打了杀了。”希音应了一声,指着街上又问,“既如此,那边大摇大摆的沙人,禁卫军怎么不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