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霡霂天性冷淡,薄情寡欲,自从遇见陈涟后,不知怎的,每每色火焚烧,需苦苦压抑,夜间更是辗转难眠。所谓爱欲莫甚於色,他心下忐忑,只当自己喜欢上了她。此刻闻听陈涟问话,心头隐隐不妙,果然陈涟笑道,“我每日给你下助情药,催发你的春(-)情,本来想着逗你玩玩,可惜你这块木头,死活不解春(-)风,太也无趣!”
燕霡霂心头一惊,蓦地停住脚步,陈涟嘲讽笑声又起,“你见白家丫头时,我还刻意加大剂量,她面王灵敏,闻到助情香气,一定当你我多快活呢!”燕霡霂脑袋轰然作响,惊得双手发颤,“你为何要……如此?”陈涟肆无忌惮地大笑,“我想帮你呀,她对你既不忠,又无情,如此一刀两断,岂不是好?”燕霡霂回忆当时情景,白灼华骂他脏,原来是这个缘故……种种过往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不由呆住。耳边听陈涟讥诮,“白丫头生的难看,青涩不解风情,有什么好?看你这呆头呆脑的痴愚模样,怕是还没摸过她的深浅吧?你不赶着回去,果子被你家皇帝摘跑了,那可怎么办?”她的笑声暧昧放荡,格外刺耳。
燕霡霂脸色发白,胳膊抖的愈加厉害,陈涟知他最重忠贞,想必心中怒极,却刻意挑逗他道,“天下皆知南国皇帝好色,看中哪家娘子,无论高低贵贱,少女徐娘,必强纳入宫,你倒猜猜,咱们外出多日,你那心上人,还是白璧无瑕么?”她言语愈加不堪,燕霡霂喝道,“住口!”陈涟毫不示弱,提高了嗓门,“我偏要说,除非你放我下来!”
燕霡霂静默片刻,如秋风寒叶般的颤抖慢慢平息,面色恢复冰冷常态。他未放开陈涟,反而抓紧了她,大踏步走出山洞。陈涟握拳捶他胸口,“木头蠢人,停下来!”燕霡霂胸口刀伤被她撞得生疼,心头火起,停下脚步,冷冷呵斥,“你再啰嗦,我就揍你屁股!”陈涟不理会他的威吓,如一头落网的鲜鱼般,手足扑腾拼死挣扎,口中骂道,“你自走你的阳关道,阴魂不散缠着我做什么?”
她挣得全身脱力,却始终摆脱不开眼前的禁锢,说不出的慌乱着恼,燕霡霂却是心底一沉,“她这般软弱乏力,当真是武功全废么?”忽然翻过她身子,扬手在她臀上重重拍了一掌。陈涟浑身一震,失声惊呼,“你,你做什么?”燕霡霂一不做二不休,箍紧陈涟腰身,噼噼啪啪,接连掌了她五六下屁股。他出手颇重,大力震得掌心热痛发麻,脑中蓦地闪现陈涟趾高气扬欺负自己的得意笑容,暗自叹了口气。他分神之际,胸膛肌肤蓦地一阵尖锐刺痛,原来陈涟举起银针抵住他的膻中穴,“你住手!”
燕霡霂甲衣厚重,陈涟又酸软乏力,银针本来不易刺中他的穴位,碰巧燕霡霂先前解甲搂住陈涟为她取暖,男子胸膛肌肤赤(-)裸,被陈涟一下子点中膻中穴。膻中靠近心脏,乃人体死穴,刺激不当耗损心气,中针者当场毙命,所以医家素来只灸不针。
此刻陈涟银针逼迫他胸口死穴,燕霡霂依旧无动于衷,挥掌又打,陈涟姿势尴尬,恼恨交加,偏双手哆嗦无力,银针竟扎不下去,燕霡霂淡淡言道,“你欺辱我多次,我早想脱了你衣裳狠狠打还你,可惜一个废人,揍起来太没意思。”陈涟悚然变色,骤然回手一针,直插向自己的咽喉。燕霡霂听闻风声,心头一凛,慌忙夺她的手腕。陈涟针尖略偏,似乎扎破了颈部的血管,燕霡霂触手一片黏热,迅疾点她的穴位止血,又重重拍了她一巴掌,“你想找死?”陈涟怒道,“我就是找死!与你何干?”燕霡霂按紧她双手,默了片刻,咬牙一字一顿道,“你要找死,我便陪你!”
他吐出的一字一句,宛若一幅镇静丸药,落入陈涟耳中,她跳动不止的挣扎忽然停了下来,过了片刻,女子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燕霡霂冷笑一声,“丢下你逃命,你当我是什么?”一阵沉默过去,陈涟原本暴怒的语音忽而转为温柔,“我中了蛊毒,他们定能找到我,我逃不掉的。”燕霡霂将她放回地上,“逃不掉,那就不逃!”
陈涟叹了口气,迟疑道,“你不明白……若催动蛊毒,我怕……我会神志不清……杀了你。”断断续续的话音里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痛,燕霡霂的心一点点下沉,“连你,也没法子解毒么?”陈涟无可奈何地摇头,“尸蛊中毒太久……服药不过暂时克制,其实如今的我,与一个死人,已无甚分别了!”她轻轻拍了拍燕霡霂,柔声细语道,“我最后的心愿,就是解救家人,我求你,带着石头快走,替我完成夙愿,好不好?”
她一向骄横,这般软语温存哀恳,燕霡霂闻所未闻,心下只是狐疑,“她医术这么好,怎么会死?她莫非……又想骗我?”忽然记起什么,“泫泫石乃天下灵药,不是能起死回生么?”陈涟叹口气,伸手摸一把他脸,“我功力全失,石头虽能解毒,武功也可慢慢恢复,容貌却再也回不去了。这样庸姿陋质、苟延残喘活着,有什么意思?白白糟蹋了宝石。”
她活了百数年,天命将尽,中了麓湝的劈天掌和海大师的水蛊,凭借藏在齿间的回光返照丸支撑,功力输给燕霡霂后,体内再无真气,又被僵尸咬住染上尸蛊,便如同风中残烛,魂魄飘飘荡荡,便要冲破元神。此刻神智保持清明,已属奇迹。泫泫石虽能保全她的性命,但这般年衰岁暮的活着,对陈涟而言,却比痛快赴死更难忍受。
燕霡霂闻言,心头却是大喜,“石头既可续命,你快吃了它!”陈涟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男子,神情复杂,低低问道,“我这般苦苦哀求,你却不肯帮我么?”燕霡霂断然回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陈涟闻言怔住,良久方道,“你……喜欢我吗?”燕霡霂沉默不语。陈涟后悔失言,暗骂自己糊涂,燕霡霂忽然开口,“喜欢的。”
陈涟闻言一怔,眉宇陡然舒展,满脸欢悦,惊喜的难以自禁,隔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什么,面色转而一沉,抬手便抽他的耳光,嘴上骂道,“你敢骗我!”燕霡霂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却也觉察出她的阴晴变幻,听风声响起,避头躲过,一把擒住她的右手,陈涟抽不出手去,怒叱,“我又老又丑,轻贱之身,你怎会喜欢我,你心中一定骂我无耻,说些假话来消遣我!”燕霡霂哼道,“你本就无耻,倒有自知之明。”陈涟大怒,左手又是一掌挥去,也被燕霡霂攥住,他将女子双手贴上自己胸膛,“我喜欢老太婆,却不欢喜死人。”陈涟鼻中发酸,凝望男子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还喜欢她吗?”
燕霡霂暗叹口气,“你要是死了,我就去找她。”陈涟愣了片刻,笑骂,“这是什么话?”两行泪水顺颊流落,她将脸儿轻轻贴上燕霡霂的胸口,“我若活着,你不许去找她!”燕霡霂点头道,“好!”陈涟哼道,“我才不会死,遂了你们的心愿!石头就在你腰间,你取来给我!”燕霡霂依言摸索,指尖碰到香囊,心中油然生出一阵惘然,说不出是酸是痛,“陈涟对我如此之好,我怎能让她赴死?蒟蒻,无论你做何想,我俩今生怕是无缘了。”
他为人冷酷,爱恨分明,很少委曲求全,或者拖泥带水,偏生碰上陈涟这个魔星,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打又打不过,甩又甩不脱,相处数月,日久生情,如同老友一般,心中牵挂,自己也说不清,对她怀着怎样的情愫?别的他或许道不明,但有一条,燕霡霂清晰于胸——她对他那么好!在这世间,除了父亲,她便是对他最好的人了。
燕霡霂心下黯然,这边陈涟接过石头,递给他一个药瓶,“去取些水来,我好服药。”燕霡霂依言取回,陈涟咳嗽一声,轻轻道,“要我服药,你须答应我的条件。”燕霡霂点头,“你说!”陈涟语音柔和,“等会大战,倘若我蛊毒发作,神智不清,你记得将我拦腰斩断。”她说得异常平静,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燕霡霂却心头发紧,“蛊毒……会发作么?”
陈涟轻描淡写道,“那也未必,我这么能干,药力或可压制。不过万一之举,”停了片刻,轻轻加了一句,“尸蛊发作,若不斩断我的肉身,我定会……咬死你!”她声音虚无缥缈,燕霡霂却听得心底发寒,一时间汗毛倒竖,陈涟语气蓦地转为严肃,正色道,“你答应我么?”燕霡霂再次点头,“好!”
陈涟轻轻笑了起来,果然喝水服石,燕霡霂不作声地松了口气,暗想,“不管能否逃脱,总要先保全她性命才好。将来的事情,只能见机行事!”思忖间,陈涟冰冷右手伸了过来,握住他的手腕。女子双手不住发抖,摸了几次,方摸到他的脉门。燕霡霂知道她想为自己听诊,不愿再费她心神,言道,“我身上不过些皮肉伤,不妨事的。”正待抽回手去,陈涟沉声吩咐,“你脱了衣服,我给你上药。”语音恢复了平素颐指气使,不容商量的口吻。
燕霡霂暗想,“等会定有恶战,确实需要调养生息。她武功全废,我内伤不轻,周身怕还有几十道刀枪伤口,也不知……我能否护她周全?”他心下完全没底,思忖之间,陈涟已然敷药完毕,淡淡吩咐,“星魔大法太伤身体,你经脉紊乱,我这里有玉宸丹,你服下此药,可提升功力。”燕霡霂不知玉宸丹是何药,听名字像名贵药丸,果然依嘱服食。
他两人靠墙坐下,燕霡霂听她呼吸细微急促,也不知泫泫石何时奏效,劝道,“你且阖眼歇息片刻!”陈涟似乎呆了一呆,跟着轻轻摇头,“我舍不得入睡,你陪我说说话吧。”语音疲惫而依恋。燕霡霂应了一声,想着跟她说些什么,随口问道,“你每晚泡在水里,是何缘故?”陈涟轻笑道,“为了保持容颜呀。每日以药材浸泡身体,我才不会老去。”燕霡霂恍然,难怪她定时沐浴,弄得十分神秘,还不允许自己偷看。
四周寂静,陈涟数着扑簌簌飞雪飘落的声音,一下,两下,忍不住问,“你再无话对我说么?”燕霡霂原本寡言,心中虽然藏着许多疑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沉默半晌,问道,“你今年几岁?”陈涟似乎面色一沉,语气中带着一丝恼怒,“你可真会说话!”停了一会,终是轻轻回道,“我活了……快两百岁了。”燕霡霂倒吸口冷气,“你是人是仙?”陈涟自我嘲笑道,“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老不死的鬼罢了。”语气惆怅落寞,还带着一丝的苦涩。
身侧的陈涟瑟瑟发抖,似乎冻的厉害,燕霡霂伸臂揽紧了她,摸她的双手竟如生铁般寒冷,心下怜惜,将陈涟的双手放入自己袖中取暖。陈涟将头靠上他的肩窝,两只手依恋地抚摸燕霡霂的肌肤,似乎十分舒服,摸着摸着,陈涟忽然问道,“我们会死么?”燕霡霂迟疑片刻,“我不知道。”陈涟笑叱,“傻瓜,连安慰人都不会!”悠悠叹了口气,“我若……死了,你会去忘川河看我么?”淡然的语气里,隐隐含着一丝担忧。燕霡霂心道,“她武功全废,我失了楚剑,凭我现下的武功,未必能冲出重围,这般坐以待毙,怕是凶多吉少。”嘴上却安慰她,“你若死了,我陪你沦入忘川河。”陈涟低声一笑,“你哄我呢,你又不是渺人。”声音渐低,细若游丝,手指也停了动作,好似入眠一般。
她的身躯越来越冷,燕霡霂心头奇怪,唤她两声,却无回答。燕霡霂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霎那间,一股入骨的恐惧,包围了他。燕霡霂怀着一丝侥幸,伸手探她鼻息,女子果然气息全无。燕霡霂惊惶间扯下眼布——身侧的陈涟安然死去。她脸色雪白,阖目微笑,神态甚为平和。
燕霡霂如同五雷轰顶,怔了片刻,使劲掐她的人中,见无反应,又拼命摇晃女子,“醒来!你醒来!”惶急之下,燕霡霂按住陈涟后背,将内力输入她的体内,女子仍旧安然不动,仿佛睡着一般。这不可能,她怎么会死?燕霡霂胸中绞痛,情急之下,想起渺人敬血,拔出匕首划破自己手腕,将鲜血一滴滴送入她的口中,另一手继续输入真气,心中只想,“她不会死,她连声招呼都不打,怎么能死?”心底一股怒气油然而生,燕霡霂大声嘶叫,“你不是很有本事吗?给我醒来!还敢装死,我就揍你!”然而,面对癫狂的男子,女子依旧微阖双目,平静地展露她温柔安详的笑容,安详得近乎残忍的笑容。
燕霡霂周身寒冷,宛如堕入冰窟,一颗心几乎要被冻裂!这个强悍决然的女人,她怎么敢不等他,不与他告别,就自顾自地离去?她不是吃了宝石吗?燕霡霂不甘心,仔细端详陈涟,“不对,她还活着!”渺人死亡,凡四肢俱全者,皆化成香花,然而,陈涟的身体,却保持着完好的人形。燕霡霂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如同漫漫黑夜里倏忽点亮了一盏希望之灯,男子从茫然中苏醒,抱起她来,“我带她去找陈无医,她师傅定能救她!”
他辨明方向,飞入漫天漫地的风雪之中,拼命狂奔,一手却始终抵她后背,为她输入真气。过半个时辰,他就割血喂她,手臂道道伤痕早已麻木,男子脚步踉跄,无数次跌倒,又爬起,再跌倒,再爬起,他只是不顾一切地奔跑。狂风怒吼,天地苍茫,男子拖着冻僵沉重的身体,脑中始终萦绕着一个信念,“我定要救活她!”在她离开他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的心有多痛,自己的牵挂有多深。
燕霡霂跌跌撞撞奔到谷口,忽听数人高叫,“在这里,找到他们了!”声音里满是狂喜。燕霡霂循声望去,眼前旗幡舞动,人昂马嘶,千余士兵整齐列队,手中兵器高举,闪着冷冷寒光。为首的,除了海大师外,还有两位甲胄披身的中年男子。燕霡霂曾与渺国两次交战,认得这两位马上将军,他们一名湛蓝,一名汪洋,这次奉命围剿流霰山,正出自他二人辖下兵马。
燕霡霂怀抱死亡老妇的尸体,全身沾满雪花,眼神疯狂昏乱,闪着骇人光芒,湛蓝和汪洋目睹,皆吓了大跳。这个南国燕将军,面孔宛若冰雕,从来冷面冷心,这般疯狂举止,大悖常理。湛蓝目光投向海大师,意似征询。海大师上下打量燕霡霂,冷哼一声,猝然下令,“放箭!”声音莆落,燕霡霂抱紧陈涟,足尖陡然加力,飞云掣电般冲出,他一掌击倒靠近身侧的弓弩手,夺了士兵的青钢剑,手臂挥舞,剑风流转出一道道凌厉光辉,划破空气,也划破所有阻拦他前行的东西。燕霡霂身影如风,杀气冲天,硬生生劈开一道血路。士兵弓弦声响,燕霡霂舞动长剑护住身体,翻身跃起,空中斩落一名骑手,跳上了他的战马。
无数的士兵手持兵器,呐喊着蜂拥而上,拦住他的马匹,燕霡霂左右挥砍,普通的青钢剑凭借狠厉杀气,竟发出刺目的血光。血在他的眼前溅起,一团,又一团,几乎阻隔了他的视线。忽然一箭掠过,正射中战马的前腿,马匹前膝一屈,将燕霡霂从马背上狠狠甩了下来。燕霡霂抓紧陈涟,翻身落地的瞬间,便有十来刀剑招呼上来,他一剑挥出,剑锋冷厉无比,齐齐斩断逼近的刀剑,血光闪烁,数十士兵不及惨叫,已被剑气拦腰砍做两段。
没料想手中青钢剑如此神威,燕霡霂怔了一怔,无暇多想,紧抱怀中女子,奋力向前冲杀。他手中的剑划出道道血光,杀向所有阻挡他的人,所向披靡。男子冷定的双眸,似乎被鲜血映红,也焕发出血一样的赤色火焰。
飘雪的天空陡然下起血雨,白茫茫的雪地上尸体越堆越高,一个士兵看燕霡霂抱住尸首不放,料想他十分宝贝这具尸体,挺起双枪,狠狠戳向尸体,燕霡霂猛然回剑拦截,一剑自下而上,竟将此人竖着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