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霡霂暗骂自己,“我总自取其辱。从今往后,绝不再上她当。”陈涟不理会他凝霜神色,快步抢上,递过药丸,“中了剧毒,不吃解药,你想找死?”燕霡霂扬手便打,陈涟眼疾手快,一把截下他的攻势,另一手捏他下颌,将药推送入他的口中。陈涟常喂燕霡霂吃药,过招熟练,面上洋洋得意,“这解药金贵的很,姑娘不怕糟蹋了,你倒还推三阻四!你且想想,凭那少年的道行,哪能配出如此高明的蛇毒?”
燕霡霂狠狠一惊,这青环海蛇毒药,竟是她自己所下?她为何给自己下毒?如此疯狂的举止,委实不可理喻!燕霡霂甩手便走,陈涟嘲讽笑道,“青环海蛇之毒只麻痹肌肉,却不伤神经,姑娘若是中毒,又怎会昏迷?你舌尖残余毒汁,身上也有中毒症状,倘若细细思忖,本该察觉。可惜你软玉在怀,心猿意马,不知想些什么!”
燕霡霂抱住陈涟奔跑时,一门心思,就是抓稳了她,唯恐把她摔落,如今反而被她取笑。燕霡霂暗怪自己愚蠢,错生恻隐,再次受辱。陈涟碰了碰他的胳膊,娇俏笑道,“你搂着姑娘,果然是动了凡心么?”这般不知好歹的厚颜女人,也不知打哪里钻出来的?燕霡霂张口想骂她无耻,瞥见她胸口衣衫不整,氤氲一片血渍,想她毕竟挨了一刀,勉强止住怒意,冷冷问道,“还能走吗?”陈涟有些意外地呆了一呆,“你说什么?”
陈涟此生,经历的大风大浪不计其数,心性也较常人坚硬百倍。这等刀伤,根本无足挂齿,她并不放在心上,此刻忽然想起,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样问她,你还行吗?因为任何伤痛,她都手到病除,所以,记忆之中,所有人都当她神灵,高山仰止,顶礼膜拜。陈涟历数自己治愈的病患,多是叱诧风云的人物,无论武功,身份,阅历,容颜,燕霡霂都不算出众,可惟独他,不视她作神邸,正缘于此,当她受伤时,这个傻瓜才会问出这可笑的问题,才会手脚笨拙的帮忙。虽然细微而荒唐,可这句问话,这些动作,却莫名地拨动了她的心弦,扯的有点痛,有点慌,有点欢愉,也有点胆怯。
眼前的男子,与她是个同类,他外表冰冷果敢,勇猛无畏,其实,却无人看到,他痛不可当、心力交瘁时,攥紧拳头,放开,攥紧拳头,再放开。她看到了,她知道他身上有多疼,他的心里有多疼。她用放荡形骸,来掩饰她的情愫和仇恨,他则打造冰冷外壳,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她知道,隐藏在男子坚冰之下的,分明是一颗多情的心。
陈涟想起那个赠他香囊的少女,自己曾那么嫉妒她,那份忠贞爱恋,让他抵制住她绵延不断的诱惑,然而,当那冷傲挺拔的人儿,跪在她的面前,垂头为她吮吸蛇毒时,她终于松了口气。她感激上天的慈悲厚爱,感谢敌人刺来的凌厉一刀,让她藉此机会,看清男子的心,也读懂了自己的心。不管他是否明了,她想,她终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她为那个比她先到的少女隐隐惋惜,想起数日前她愤愤不平的那句话,“他真是有福气!”然而,谁又说的清,他们两人的邂逅,到底是他的福气,还是她的?男男女女的爱恋情愫,与武功、权势、阅历、才华无关,那不过是两个人,天时地利碰到一起,撞出牵牵绊绊、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的情思心事。陈涟却没料到,她在曾经沧海后,碰见这个玉面魍魉,砸开心底尘封的大门。
陈涟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暗暗回忆往事——自己从何时开始,爱上了眼前的男子?是初次相逢,他握着香囊,拒绝自己治疗的那刻?还是他拉扯丝线,却被她掌掴的那刻?她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她愈来愈离不开他,期待和他永远在一起。平生第一次,她有种自惭形秽的羞愧,若他知晓她的秘密,是否会冷然一笑,嘲讽她痴人说梦的非分之想?就如同她数次讥刺羞辱他那般?
陈涟一言不发,眼神变幻,燕霡霂有些不耐烦,暗想,“无医门下,果真古怪!她给自己下毒,所为何来?理她作甚?”甩手离开,陈涟忽然噗哧一笑,“我走不动呢,你抱我吧!”她一脸漫不经心的戏谑样儿,燕霡霂心底有气,不再理她,自顾自前行。陈涟跟上两步,果然行走无碍,她侧头望向燕霡霂,啧啧叹道,“姑娘这点小伤,算得什么?像你这般自以为是,又自作多情的人儿,还真是旷古罕见呢!”
他俩经历这般闹事,遁形衣也不要了,决定尽快赶往流霰山,寻找神龙。这日清晨,燕霡霂起床,陈涟站在园中,着一袭白衣,面上不施脂粉,发上也未插珠花。燕霡霂习惯她妖艳的妆容,这般素色打扮,倒是头次见到。
他们前行良久,来到一处荒凉陵荥处。陵园四周,荥瀯波浪缠绕,当中立着一块古老碑石,空空的并无字迹。陈涟理了衣襟,端端正正跪倒,行三拜九叩之礼,礼毕后,少女并不站起,却拉开窄窄衣袖,化掌为刀,割破手腕,鲜血滴滴,洒落在碑石之上。
燕霡霂知道,渺人素来敬血,认为血有灵魂,孕育万物,蕴藏着神奇力量,所以,渺人惯常以血祭祀,礼敬死者。却不知,陈涟祭祀的死者是谁?陵墓古老陈旧,四周草木茂盛,想来亡者已逝去多年了。
陈涟面容庄重,与平日嬉笑神态迥异,她滴血良久,方才包扎伤口,两眼定定瞧着碑石出神。因为失血过多,她的脸色有些惨白,脚步也虚浮不稳。燕霡霂搀她一把,扶她旁边坐下。陈涟沉默半晌,低声开口,“这是我为父母族人立的衣冠冢。”她的眼神遥远而悲凉,顿了一顿又道,“如今,他们都在忘川河里受苦——”
渺人死后,七日内没有亲人招魂,就会打入忘川河底,遭恶鬼撕咬折磨。燕霡霂瞟她一眼,陈涟苦笑,“你是否奇怪,为何无人为我爷娘招魂?”她摸一把手腕伤口,喃喃自语道,“多年前,海国皇帝下旨株灭我家九族,全族只留下我一个幸存者。我阿娘为了救我,割破我全身肌肤,委托好心人将我送出渺国,才幸免于难。”
渺人身体与陆地人不同,他们的皮肤里暗藏鳞片,所以能在水中生存。割除肌肤上的鳞片,是海国一种残酷的刑法,专门用来惩罚被驱逐出国境的重犯。受刑者多数活活痛死,鲜有幸存者。而侥幸生存下来的渺人,再不需依赖水源,可在陆地生活。陈涟回忆往事,眼神寂寥又悲凉,“我当时还是个孩子,那日从昏迷中醒来,正躺在沙滩之上,周身都疼——”回首往事,她的眉宇间纠结着苦痛,声音也微微发抖,“那种痛到极点的苦楚,真是无法承受,也无法形容,我在沙滩上打滚,伸手乱抓,想抓一块石头割脉自尽,结果抓了满手的细沙,沙子不听使唤地从指缝间滑落,就如同我绝望的心情——”
燕霡霂联想起自己头疼发作痛不欲生的情形,暗自叹息,静静望向她,听她说了下去,“海水波光粼粼,闪烁到我的脸上,恍惚之间,我记起狱中苦受折磨的爹娘,弟妹,还有那么多亲人。家族世代行医,我是家中长女,需继承母亲的衣钵,家族罹难,我娘好不容易为我打开一条生路,我怎能一死了之?”陈涟的眸子里闪着光亮,续道,“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力气,我竟挣扎着爬起来,打探到父母的噩耗,我边哭边跑,匆匆奔赴海之角,想为父母招魂。”
女子有些衰弱地笑了一笑,“我满身是伤,一路波折,人还没到达海之角,七日早已过去。”燕霡霂心底喟叹,“如此残酷的重刑,她一个弱质少女竟能挺住,果真不是常人。”隐隐又觉奇怪,“此刑等同于剥皮,受者肌肤俱损,丑陋不堪。她皮肤光洁如玉,为何看不出半点伤痕?”
陈涟眼神凝重,定定望着空白墓碑,“我孤身在外闯荡,一直念念不忘,要救出沦落忘川河的父母族人,天可怜见,终于让我等到今日。”鬼魂一旦沦落忘川河底,永世不能转入轮回,这是幽冥国度的法则。燕霡霂不知陈涟有何能耐,救出她的家人?陈涟懂得他心底的疑惑,答道,“我喝了龙血,功力大增,便可去夺取泫泫石!”燕霡霂越发奇怪,“泫泫石失踪多年,不知她如何寻找?听说那石头神奇,莫非还能释放魂灵?”陈涟再未说下去,神色转为淡淡,“你我的契约,至我喝到龙血为止,以后一拍两散,各不相干!”
她陡然变脸,摆出一幅楚河汉界的模样,燕霡霂暗忖,“泫泫石乃渺国宝物,她纵然喝龙血提升功力,又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渺国皇廷?这次夺宝,只怕千难万险,危机重重。”他向来喜怒无形,心有所动,面上仍若凝霜,只嘴角微微一动。
陈涟凝望无字墓碑良久,眉宇间闪过一丝孤寂,悠悠叹道,“忘川河水寒冷彻骨,等我死后,终与爷娘当日一样……”她家人既丧,无医门下,却算不得亲人。待她归天,莫非也无亲者招魂,她将被迫沦落忘川河底?燕霡霂忖度,“这泼辣女子年纪尚轻,还有百年寿命,却为何感怀生死?”忽又想到,“她话中有漏洞。观无字碑年代久远,远不止二十载,彼时她尚未出生,又怎会立下这墓碑?”瞥一眼女子欺霜赛雪的肌肤,暗道,“原来她又在骗我。”
陈涟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失神良久,低头一笑,恢复素日戏谑嘲讽的表情,“我作了鬼,怕也是个恶鬼,只有我欺负别人,别人想欺负我,却不容易。”
他俩离开陵荥,行了几步,远处两位男子立在树下,拦住他们的去路。这两人主仆打扮,主人是位中年男子,风帽遮头,氅衣笼罩全身,看打扮像个富商。他身侧立着一位雄武壮汉,脚步凝重稳沉,分明是武功好手。男子气定神闲,指了前面农家茶舍,“请洛姑娘移步说话!”陈涟也不奇怪,微微一笑,对燕霡霂道,“你且等我!”
两人进入茶舍,壮汉立在门外守候。农家茶舍简陋,摆放着粗瓷破凳,却空无一人。男子掀开风帽,露出一张温润面孔,“洛姑娘,麓淩恭候大驾,已经多时了。”
陈涟双眸灵动,上下打量他,“渊王果然风采照人!”麓淩面上含笑,“我却觉得上天格外眷顾洛家娘子,花容月貌,岁月了无痕。”陈涟怔了一怔,随即咯咯娇笑,“不单容颜,身上也是,渊王想看看吗?”麓淩保持着优雅雍容的笑意,“门外那人有福,我却没这个福气。”陈涟瞟眼窗外,噗哧一笑,“渊王洞若观火,比那块石头,强的太多了。”她转回头来,慢慢收敛笑容,直视麓淩,麓淩并不躲避她锐利的目光,一脸坦诚,“这次冒昧前来,是想告知洛姑娘,我皇姐派下重兵,重重包围流霰山,姑娘若想闯入,怕要费些周折。”
他开门见山,陈涟面色微凝,麓淩察言观色,温和一笑,“姑娘倘若不信,明日上路,便知我所言非虚!”陈涟暗忖,“莫非我的行踪,已被麓湝公主知晓?眼前这位渊王,不知是何用意?”她面上不动声色,“郎君有何指教?”麓淩淡淡道,“我助你杀人取石,可好?”陈涟眼神在他脸上晃了半晌,娇声笑道,“渊王模样好,算盘也打得好!你想弑君篡位,拉我来做恶人么?”麓淩闻言波澜不惊,面上带着客套的微笑,一字一顿道,“泫泫石在今上体内,姑娘立意取她性命,你我联手,各取所需,岂非美事?”
洛家当年因泫泫石灭门,陈涟多年云游,探访此事,最后得知,泫泫石并未遗失,是被殁国君麓薄的儿子,当朝太子偷偷窃走。因为麓薄偏爱小儿子,太子担心父皇废长立幼,借此着父亲生病之机,暗暗藏起石头。先皇鼎湖,太子即位,将罪责全盘推到洛家头上,可怜洛家无端蒙冤,作了刀下之鬼。
陈涟是洛甄的女儿,她此生念念不忘此事,急着解救父母脱离苦难。陈涟交友甚广,多年以来,她一直向朋友暗中探访解救爷娘的办法。有次为幽国女主治病,她道出心中愿望,白菲告诉她,泫泫石乃天下至宝,若将此石投入忘川河中,设坛做法,借助龙神留下的灵力,便可释放洛家族人,重新转世投胎。陈涟听闻大喜,费尽心思,寻觅泫泫石的下落。她打探到,麓湝公主辗转得到先皇遗物后,服下了泫泫石,因此容颜不老,内力大增,百毒不侵,跻身为顶尖好手。陈涟欲取走宝石,只有杀死泫泫石主人麓湝。
麓湝武功盖世,二十多年前,陈涟刺杀麓湝,因为技不如人,功亏一篑。她被麓湝打成重伤,休养数年,方才康复。陈涟虽然落败,却心有不甘,请好友梦婆婆占卜。梦婆婆告诉她,若喝下神龙血,提升功力,便可一战。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惟有凭借龙神麓滢留下的宝物带路,方可寻到神龙。她却未曾料到,机缘巧合,治病时碰上燕霡霂,终于得偿夙愿。
而麓淩这些年来,一直想着打败皇姐。无奈麓湝得氿锋相助,朝廷党羽众多。她本人武功深不可测,寻常刺客根本无法近身。麓淩少年时,曾经亲见洛家女子行刺,重创皇姐。成年以后,他回忆此事,暗暗盘算,刺客武功骇俗,既是皇姐的敌人,便是他的盟友。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正好借她的身手,联袂对付皇姐。
于是,麓淩悄悄调阅旧时宗卷来看,隐隐猜到,陈涟是为石头而来。麓湝服食泫泫石的秘密,皇帝哥哥曾告诉过他,至于喝龙血对付宝石主人的法门,本是渺国皇宫的不传之秘。麓淩乃渺国皇裔,自然知晓这个法子。麓淩这些年来,一直暗暗探访此人,可惜渺无音讯,正自发愁,他俩却被潮生和汐月撞上。麓淩得知消息,大喜过望,安排眼线,很快寻到陈涟和燕霡霂的行踪,一路尾随而来。
看陈涟沉吟不语,麓淩的声音依旧柔和悦耳,“恕我直言,姑娘本事虽高,比起皇姐,到底稍逊一筹,纵然饮下龙血,不知有几分把握?”陈涟冷哼一声,并不作答。她神色的变幻落在麓淩眼中,他笑一笑,望着陈涟,正色道,“皇姐如今正奔赴流霰山,她的死穴,是头顶百汇,一日之中,酉时最弱,我在她身边安插有人,届时会助你杀敌。”
陈涟默默看他许久,眼神渐渐又灵转起来,“渊王深谋远虑,势在必得,小女佩服!”麓淩谦逊一笑,“姑娘过奖!”心忖,“她年纪恁大,却自称小女,着实可笑。不过这驻颜之术,却是神奇。”陈涟漫不经心问道,“麓湝前往流霰山,却是为何?小女子有自知之明,还没那天大的面子,能劳动她的大驾。”麓淩淡然微笑,“皇姐前往,只因一个传言,确实与姑娘无关。此事乃我皇室秘密,恕难相告。”停了片刻,又正色道,“姑娘到达神山,我会派人接应,放你进山寻找神龙,动手之时,以红霰花为号,你只需杀了皇姐,至于她身边部众,我自会调遣人马诛杀。”陈涟脸上扬起嘲讽笑意,“渊王为了杀死亲生姐姐,考虑的还真是周全!”
麓淩原本担忧,自己寻找不到流霰山,却没料到,皇姐御驾亲临,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正是天赐良机!珠城没有皇姐坐镇,他发动兵变,越发容易,而调兵前往神山,亦有方向可寻。陈涟的讥刺,麓淩淡淡一哂,却不在意,“事成之后,你带走泫泫石,我为洛家全族昭雪,陵墓特许移入皇陵。姑娘以为如何?”
陈涟嗔他一眼,轻笑,“泫泫石乃渺国宝物,渊王肯让小女带走么?”麓淩收敛笑容,整顿衣裳,端正颜色,“我愿与姑娘歃血为盟。”渺人极重血誓,陈涟暗想,“麓湝公主忌惮渊王多年,两人原本不合。我本意要杀人,若能得他相助,倒是锦上添花。”点头道,“就依郎君所言。”站起身来,两人割破手指,含血于口中,起誓结盟。
麓淩与她交代细节,又费些辰光,双方说定一切,才告辞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