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涟收敛笑容,瞪他一眼,“你当我是铜墙铁骨么?治你这一个人,差点要了我的性命!后来躺了几日,才缓过气来……”燕霡霂暗想,她定下这规矩,原来是身体吃不消。当日凶险又浮现眼前,她这般治疗自己,委实耗费太多体力。当然自己昏迷,后面的情形如何,也不得而知。她这样的本事,想来经手的病人,个个都是顽疾,她不知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他心下惊叹,转念又想,无医门下,果真诸多古怪。陈涟好色狠辣,刚才出手凌厉,哪有半点医者仁心?
无医门的医术虽好,门中弟子的举止,却谈不上正派端方。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陈涟师父,医圣陈无医,就是个古怪又好色之人。他行事神秘诡异,传言有龙阳之癖,偏爱英俊小生。医圣治病的规矩繁多,丑陋男子不治,美貌少女不治,心情不好不治,心情大好也不治。得他治疗的病人,更严禁泄露其容貌,否则会病发身亡。
有次,一位清丽少年求医,陈无医慕其美色,开出条件,便是分桃断袖。少年不肯,陈无医穷追不舍,主动提出,愿授他银针之术。此事传扬出去,陈无医好色之名,天下皆知。医圣还有一个誓言,此生治疗病人,仅限一百位。他个性孤僻,行踪飘渺,如今仅剩一个名额,天下人纷纷哄抢这无价之机。燕霡霂想,医圣门下怪诞荒唐,还就是医圣传人傅韬,比较正常一些。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陈涟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燕霡霂,“这个还你!”燕霡霂定睛看时,却是白灼华送他的桃心香袋。陈涟口角含笑,“你的宝贝,我哪里敢要?如今你脑疾已好,香囊中的药材无妨,你便安心带着吧!”燕霡霂接过香袋,这个他曾经甘愿用生命去交换的香袋,静静躺在掌心,那么的乖巧,那么的滑稽。往事纷至沓来,香袋上飘飞的、艳丽流光的五色璎珞,狠狠灼烧着他的瞳仁,刺目锥心。
燕霡霂垂下眼睑,眉眼淡淡,“你喜欢这香袋,便送给你吧!”陈涟妙目在他面上盘旋数圈,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冷峭,“我这人,喜欢抢别人的好东西。别人喜欢的,我才要,别人不要的,我才不稀罕了!”说罢夺过香囊,随手抛了出去。
宝珠金线泛着光彩,如同一条五彩鱼儿,弧线优美地划起一道斑驳彩虹,落入海水之中。“阿遥,这些珠子,我挑了整晚上,可好看么?”少女饱含期待的轻语忽在耳边响起,燕霡霂心头狠狠紧了一下,蓦地飞身上前,便去抓那香囊,却哪里还抓得住?香囊不知抛滚到了哪个角落,燕霡霂摸索许久,却始终寻找不到。他眼神黯淡,无功而返,陈涟旁边只是冷笑,“春风吹已断,朝云飞已散。那抛弃的,还能找回么?”
两人寻个客栈住下,陈涟似乎心情烦躁,不住对燕霡霂冷嘲热讽,燕霡霂只作不理。第二日清晨,正巧赶上百珠会,听说新即位的皇帝亲临盛典,陈涟约燕霡霂同往观瞻。两人刚走出房门,就听见男子声音响起,“陈姑娘,好久不见!”
这声招呼仿佛空谷回音,飘飘渺渺,却又清清楚楚送到耳边,燕霡霂极目四望,却看不见发声之人。小院中静悄悄的,花枝随风轻轻摆动,沙沙作响。他暗自吃惊,身侧陈涟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长恨,是你么?”
伴随她的呼唤,花树下隐隐约约现出一团烟雾,慢慢凝成一个若有若无的人形,男子身姿修颀,眉眼烟水般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陈涟再次失惊,“天!果真是你!”男子隐约一笑,“陈姑娘越发年轻貌美了!”陈涟也笑了,眉梢眼角浮现惊喜的欢快,“你还不是越来越俊——”忽然想起什么,“你幻化来寻我,是为了你娘么?”
男子依稀点了点头,陈涟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吓了我一跳,以为你出什么大事!你不必忧心,梦婆婆虽然受伤,却并无大碍!”
他是梦婆婆的儿子?燕霡霂暗想,“梦婆婆的独子,无色谷少谷主林长恨,重病多年,怎会出现在眼前?”
泪粉羞明镜
燕霡霂听说,十九年前,即元玄四年,无色谷少谷主举办隆重的成亲大典,迎娶的女方,是天雨山庄叶庄主的女儿、林长恨的表妹叶荼罗。两家声名显赫,门户相当,又是姨表之亲,各国皆派使庆贺,称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谁料,天生不测风云,大婚前夜,林长恨忽生暴病,梦婆婆宣布亲事取消,林长恨卧床休养,从此销声匿迹。
此时,这位少谷主怎会现身海国?燕霡霂略略知道,高深术士能借助幻镜,与远方之人直面对话,然而,林长恨并非方士,重病之下,又怎能使用幻镜的功夫?
燕霡霂心下狐疑,听林长恨轻声叹息,“我娘这次受伤,不同往日……”陈涟瞟一眼燕霡霂,欲言又止。燕霡霂登时会意,转身回避,“我在房中等你!”
燕霡霂背影消失,林长恨伸手划个圆圈,陈涟知他运用术法隐声,避免外人听到,等了片刻,林长恨柔声开口,“他煞气太重,身边缠绕了无数怨灵。”陈涟没料林长恨说出这话,面色一凝,扬了扬秀气的柳眉,“他算什么,一个凡夫俗子而已,哪里比得上你这云端娴寂的仙人?”她神色一转,恢复了素日的轻佻,慢慢靠近他,“这么些年了,你竟丝毫未变,韶颜雅容,比少年时还要勾魂些。”女子的眼神渐渐火热,又仿似妩媚的要滴出水来。
林长恨不在意她的挑逗,笑容若柔风拂柳,“世上最美男子,陈姑娘见过的,只要你点头,我就捉来送你。”陈涟嗔怪笑骂,“他作了宦侍,我要来何用?当男人用,还是当女人用?”林长恨笑得温文尔雅,“让他重新做回男人,又有何难?”陈涟噗哧一笑,“仙家也有法典,你这般逆天而行,不怕你哥哥罚你么?”听到哥哥两字,林长恨似乎微微皱眉,停了片刻,轻声言道,“我只想我娘平安。”
陈涟一双妙目在他面上盘旋,蓦地叹了口气,“婆婆体内的千年寒毒已经拔除,休养些日子自然无碍,你不必太挂怀。”林长恨眉间纠结着似有似无的哀愁,无声一笑,“我也知需假以时日,只是娘还咳嗽得厉害……”停了一停,面上有些无奈,“总要听你亲口说出,我才放心。”陈涟与梦婆婆相交甚厚,无色谷的家事,她多少也知道些,真是应了句俗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暗自唏嘘,“这些年,你——还好么?”
林长恨的面容如云山雾罩,眼神也寂寥深远,“都好!”陈涟听说他度日如年,其实过的不好,暗悔自己多嘴,劝道,“你好生照顾自己,婆婆才能放心。”林长恨淡淡一笑,抬眼认真凝注陈涟,“陈姑娘,我娘年事已高,你也知道,因为我的缘故,她经常,经常——”他顿了一顿,似乎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字眼,含糊着接下去道,“我不在她身边,终究放心不下,长恨这次神游,是想求陈姑娘,为我娘多留条出路——”
“我明白你的孝心,”陈涟语气间少有的含着歉意,“只是——晚了。”林长恨眼神闪过一丝讶然,“姑娘说什么?”陈涟笑了一笑,“关心则乱。你掐指一算,就该明白,可惜……累你白跑一趟。”
林长恨怔了片刻,面上渐渐流露出遗憾,“原来,原来——他真是有福!”陈涟娇媚一笑,林长恨默了片刻,忽然转了话题,“我今日给母亲占卜,是个平安签——”陈涟知道,无色谷的行规,严禁为自己或者亲人占卜,违背者会大大折寿。她心下怜惜,“既如此,你且放宽心,终会等到你们母子重逢的那日。”
林长恨苦笑不言,两人静默片刻,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陈涟,“陈姑娘,你我相识多年,奉劝你一句——”陈涟心下一沉,“若非吉言,你不说也罢!”林长恨并不见恼,柔声笑道,“他杀气太重,会累计身边亲人,陈姑娘远离他,方为上上之策。”陈涟面色微变,没好气道,“不靠近他,我如何找到泫泫石?”
林长恨瞧着陈涟微笑,他的目光分明是温柔的,然而,陈涟却觉得对方的眼神犀利如刀,仿佛要刺入自己的心中。她似乎被男子洞穿一切的眼神引爆了心头怒火,恨恨骂道,“他武功那么差,面孔不及他弟弟生的好,最可恶的不解风情,便只玩一玩,本姑娘也不会找上他!”一脚踢飞地上石子,忿忿不平,“我下的助情香,便换作二十个老翁,也早已服服帖帖任我摆布,这么些天了,我不明白,他一个正常男人,是如何扛住的?若非细细查过,我真当他身上有病……我就是不服气,凡本姑娘看中的男人,不弄到手,怎称的上功德圆满?”
林长恨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笑意,“既如此,为何不用夜酣香?石头闻了此香,怕也盼着雨露恩泽呢!”“夜酣香不行,”陈涟脱口而出,摇着头,“太伤身,他的病刚好……”林长恨若有若无的笑了一笑,“我却不知,陈姑娘如今菩萨心肠,这般怜惜病人!”陈涟面孔一白,争辩道,“他的死活,与我什么相干?只好不容易治愈了他,姑娘不想自毁名声。”看林长恨似笑非笑,眼神复杂,陈涟心头恼怒,暗道,“我想如何做,何必跟他解释?倒好似做贼心虚一般。”
她面上讪讪,林长恨微微一笑,岔开话题掩饰女子的尴尬,“既为你饯行,我送你一卦!”男子明锐的目光逡巡,落在她衣衫之上,“便以你怀中之物来卜!”陈涟心中一动,暗暗骂道,“挑什么不好,他偏选中这个?”须臾,林长恨念念有词道,“三天门,四地户。布阵成,明聚路。军马齐奔,鸡鼓进步。陈姑娘此行,喊杀震天,战鼓隆隆,还望多加小心!”
陈涟听他说了大堆,不耐道,“废话!不杀人,我来渺国做什么?你只告诉我,成还是不成?”林长恨眼波闪动,“本月是酉月,酉日酉时,是姑娘最佳良机……”酉月酉时?八月已到了月尾,这如何来得及?陈涟心头渐渐发凉,抬眼紧紧盯住他,“是凶兆?”林长恨静默片刻,“是吉是凶,要看姑娘想要什么,全凭姑娘自己作主!”
陈涟面上涩然,沉思半晌,终于恢复散漫神情,“姑娘最想要的,自然是你了!”林长恨对她的调笑不以为意,“此行是你心愿,我不劝你,也没法帮你。刀光剑曩,善加珍重!”陈涟胸中酸热,面上却轻佻笑道,“等我了结此事,下一个追寻的郎君,便是足下!”
遥望林长恨的面孔淡去,和着轻烟消失在空气中,陈涟怔怔半晌,转回房中。燕霡霂静立独处,身形依旧挺拔如松。陈涟与这个男子相处数日,亲近到触手可及,却又生疏的仿佛天涯海角。她咳嗽一声,“我们走吧!”燕霡霂点头,随她出门。他面上仍旧挂着一幅漠然的表情,真如带了一个面具一般,陈涟本已看惯,不知怎么,想起林长恨那句话,“他真有福气,”忽然觉得心中苦涩,异常愤懑,骂道,“你是木头还是死人?不会哼一声么?”
燕霡霂冷然望她,“你我之间,有何话说?”陈涟气的无语,燕霡霂又道,“愿你早喝龙血,你我都早得解脱。”陈涟怒道,“与我在一起,就这般委屈你么?”燕霡霂冷笑一声,却不理会。陈涟脸色发白,强行压抑怒火,半晌笑道,“既到姑娘手中,你想逃脱,没那么容易!”
两人奔赴百珠会,没看到皇帝麓湝,却撞上了汐月。燕霡霂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初见此女,就觉得特别熟悉,陈涟见多识广,思忖良久,终于琢磨出了端倪——龙神麓滢遗物,包括泫泫石、龙珠和遁形衣三件宝物,可惜全部不知所终。宝物心灵相同,汐月暗藏神奇,吸引住了睚眦,所以燕霡霂于朦胧之中,感知到汐月的奇特不群,格外觉得亲近。
如此推断,汐月暗藏的宝物,当是遁形衣了。这般至宝,落在汐月这个凡人身上,着实可惜。陈涟捶胸顿足,暗想,宝贝若能为我所用,此行胜算便大大增加!因此,她决定先夺下汐月的遁形宝衣,再前往神山寻龙。他俩在珠城盘旋数日,终于等到汐月现身……
潮生重伤未愈,脸色发白,身体摇摇欲坠,握刀的手倒还纹丝不动,陈涟瞧了,妩媚一笑,“你这张面孔不错,姑娘喜欢,也不想难为你,你速速让开,我只要你的情妹妹。”潮生脑中飞快盘旋,红衣女子年纪虽轻,举手投足暗藏的功力,却似深不可测。旁边那个男子沉默寡言,一身寒意,也不知什么路数。他俩此行,似乎冲着汐月而来,只有虚与委蛇,摸清对方的来意,拖延时间,或可想出解救的办法。
念头至此,他定了定神,“姑娘,凡事好商量,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奇珍异禽,我都给你!”陈涟笑语嫣然,“好大的口气,我要座金山,你也给我么?”潮生缓缓道,“金山又有何难?东海血珠硕大明亮,姑娘倘若喜欢,我便送你一斛!”陈涟甜腻娇笑,“好哥哥,我不要珍珠,只要你陪我,你肯么?”
潮生暗骂此女无耻,旁边燕霡霂冷声催促,“啰嗦什么?”陈涟微微一笑,不用兵刃,随随便便单掌伸出。她如此托大,潮生喜出望外,凝神屏气,手中钢刃横扫,奋力一击。他钢刃挥出,气贯山河,用足了毕生绝学,震得身后大树也左摇右摆,料想这般砍下,总能斩断她的手掌,不料陈涟毫不作势,伸出两个指头,轻轻松松化解了他的攻势。
潮生大惊失色,奋力回抽,刀刃被少女两指牢牢钳住,动弹不得。陈涟笑道,“心肠好狠!我就欢喜这样凌厉的郎君!”闪电般点中他的穴位。潮生目瞪口呆,他也算渺国好手,怎么一个照面,便被对手制住?眼前少女貌美如花,武功却高深莫测,几如鬼魅,潮生脑中蓦地滑过一个念头,“你是洛家的……”陈涟冷哼一声,却不回答。
二十年前,渺国皇宫发生刺杀血案,一个少女行刺麓湝公主,她砍断公主两根手指,自己则被公主刺穿腹部,负伤逃亡。公主因此元气大伤,休养将近一年。麓湝武功高深,与何泰锐,云玄并称天下三大顶尖高手,竟然为无名少女所伤,举国皆惊。麓湝派人查访此事,探出刺客乃渺国洛家后人。
洛家的医术在渺国首屈一指,历来都是皇家御医的不二人选。洛家有条家规,医术传女不传男,二百年前,到御医洛甄这辈,生出了祸端。那年,渺国国君麓薄患了恶疾,洛甄诊断后提出,欲救国君,需取泫泫石炼制药材。泫泫石乃龙神血液凝结,渺国的至上珍宝,交到洛甄的手中,忽然不翼而飞。
国君大怒,关押洛家满门刑求,将他们折磨的死去活来,始终撬问不出泫泫石的下落。麓薄惊怒交加,抱病薨毙。太子继位,下旨洛家满门抄斩不算,还诛灭其九族,并严禁为死者招魂。按渺国的规矩,死去魂灵,七日内得不到亲属的召唤,便会沦入忘川河中,苦受折磨。洛家全族被诛,即使不提国君严禁招魂的旨意,洛家却哪来的亲眷为死人招魂?于是,洛家魂灵,尽数沉入望川河底,永世不得超生。可惜洛氏一门,绝世医术,也就此失传。
众人万没料到,时隔百年,突然冒出一个少女,容颜酷似洛甄,前来刺杀公主。这事十分蹊跷,洛家莫非留有后人?若论报仇雪恨,事主该算到当年的太子身上,或由如今的国君麓潨偿还,缘何时隔多年,却找上了麓湝公主?
刺杀事件轰动天下,麓湝派人四处查访此女,却不得踪迹,时日久远,众人慢慢就淡忘了。潮生当时年幼,长大以后听闻此事,端详过洛甄画像,此刻蓦地记起,眼前的红衣女子,依稀就是洛甄模样。然而,二十年过去,当日的妙龄少女已成半老徐娘,又怎会容颜不变?
潮生发愣之际,已被陈涟点中穴位,软倒在地。汐月大骇,惊呼,“潮生哥哥!”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