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坐着一位美艳的红裙少女,眼神追随着潮生的背影远去,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低声叹道,“小郎君模样生的俊俏,功夫也不错!”身边男子低声道,“我认得他,从前我们交过手!”红裙少女笑道,“是么?得与燕将军交手,应该不是等闲角色。他叫什么名字?哪路的来历?”少女眼神里带着嘲讽笑意,男子低下头,不再开腔,只凝注手中茶杯沉思。
红裙少女等不到回答,嗔怪的碰了碰他的胳膊,“子不我思,岂无它人?你对着我如此美人,还惦记那个丑丫头么?”男子面若冰霜,并不理她,起身便走。红裙少女心中一动,跟着站起,嘴里讥笑道,“喂,你茶钱还没付,又要本姑娘请客么?”
潮生拉着汐月逃走,转了一圈,到处都是人,好不容易寻个店铺背面,略略僻静所在,这才放开她的手。汐月脸上半红半白,咬着下唇,呆了半晌,支支吾吾开口,“潮生哥哥,我,我……”潮生看她羞愤地几欲昏倒,知她心中难受的紧,劝道,“妹妹想说什么?有什么话,妹妹只管说出来,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汐月犹疑半晌,终于问道,“淩哥哥骂我……我真是自作多情……不知……羞耻么?”
潮生闻言,心中大恸,忍不住握紧她手,摇头道,“不是的!你知书达理,冰清玉洁,你淩哥哥,定不是这样想的。”汐月哇的一声,伏到潮生怀中痛哭,“我好想念他,他为何不理睬我?他是将我忘记了么?”潮生迟疑片刻,伸臂揽紧她,也不说话,任由她泪如垂露,痛哭流涕。汐月哭了好一会,咬牙又道,“那女人,便是那般好么?”潮生思忖片刻,柔声劝道,“汐月妹妹,你该跟她学着,不让你淩哥哥为难。”
汐月浑身一惊,猛地抬头,望着潮生,“你说什么?”潮生伸手擦拭她面上泪水,“你淩哥哥疼你怜你,总想保你平安。从前王府没有别人,你胡乱惹事,还能含糊过去,如今不同,渊王亲事乃陛下主婚,你若再闯祸,惹恼了皇帝,连你淩哥哥也有罪责。”这话从前麓淩对她说过,汐月只充耳不闻,如今连连受挫,重新听来,才慢慢回神过来。
少女满眼凄婉,泪玉春带雨,说不出的楚楚可怜,潮生记起她幼年做错事情,也是这般眼神凄婉,不由心痛如醉,伸臂揽得她更紧些,“你上次告诉我,你在婚宴上闹事,当时若非氿家娘子为你掩饰,闹得皇帝知道,你淩哥哥该如何善后?你让他如何回护你?”汐月想了一想,心中明白,嘴上却赌气道,“我不要他回护!”
潮生笑一笑,“又耍孩子脾气了!你淩哥哥因为回护你,吃过很大的苦头,差点儿——”他想说什么,却又止住。汐月瞧他眼神苍茫,眉宇间隐有苦痛之色,似乎回忆起什么不堪往事,她心下后悔,扯了潮生的袖子,低声道,“潮生哥哥,我以后学着懂事,不给淩哥哥添麻烦。”潮生轻轻抚摸她头发,笑道,“妹妹这么聪明,一定能做好!”
汐月心情稍稍平复,方意识到自己躺在潮生怀里,慌忙抽出身子,定睛看时,自己的眼泪鼻涕,蹭了男子整个胸口,潮生的新衣裳,被她揉得不成样子,汐月面上一红,“潮生哥哥,我污了你的新衣,等会儿回去,你脱下衣衫,我洗干净还你!”她泪痕未干,面容羞红,宛若桃花复含宿雨,潮生不禁心荡神迷,“此生如此,夫复何求?”少年正自神魂颠倒,忽听少女娇笑,“谈情说爱,浓情蜜意,真正羡煞人也!”
笑声距离甚近,潮生心头大惊,以他武功修为,十丈之内草木动静,俱能察觉。这年青少女,竟然避他耳目,悄无声息迫近。他抬头望去,不远处站着一对男女,少女容颜娇艳,一袭红裙,年纪似与汐月相仿,她的眼神秋波,却不似汐月清澈纯净,透着一股荡人魂魄的邪气。潮生血气方刚,被她的眼神扫到,不由得面红心跳。红衣少女身边男子,三十出头,冠帽压住面孔,看不真切容颜。这两人不知什么来历,潮生将汐月拦在身后,凝神定气,注目二人。
少女瞟了身边男子一眼,啧啧笑道,“看看人家逛庙会的少年郎,如何照顾身边女孩的?哪里找你这般无情无义的人儿?”男子却不理她,上下打量汐月,默然不语。红衣少女嘴上不停,“你偷看小娘子,被人家情郎瞧见了,这可如何是好?”他们偷听自己说话,还摆出一幅肆无忌惮的猖狂模样,潮生心头有气,又觉羞愤,正待开言,汐月忽从他身后钻出,脆生生道,“你们是谁,可是认得我么?”男子眼神在汐月面上逡巡片刻,招呼同伴,“我们走吧!”红衣少女奇道,“咦,这是何意?”
男子掉头便走,潮生满腹狐疑,暗想这两人好生无聊,转头看汐月盯着对方背影出神,越发奇怪,“汐月妹妹,他们是什么人?”汐月摇头道,“我不知道。”想了一想,又道,“只觉得这位蒙脸的郎君似曾相识,朦朦胧胧地,也记不真切。”潮生蓦地想起什么,心中一惊,“妹妹在此地等侯,待我去问个明白!”说罢追上前去。
汐月等了良久,潮生方才回转,满脸疲惫。汐月心中怜惜,问道,“没追上么?”潮生摇头道,“他们身影好快,人群纷乱,我寻来寻去也没寻到。”歉然一笑,“盛会怕是开始了,我们快走!”汐月眼神犹豫,“潮生哥哥,我——不想去了。”潮生愣了一下,登时会意,百珠盛典,渊王夫妇定然共同亮相,汐月厌烦氿慈,所以不愿去凑热闹。潮生只觉汐月可怜,换了笑脸问道,“我陪你去别处逛逛,好不好?”汐月低眉一笑,“潮生哥哥就坐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吧!”潮生自然是千依百顺,连连点头,“好!”
潮生脱下袍子,铺在地上,扶着汐月坐下,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眼前仍旧人影纷乱,两个人的心也是乱糟糟地不安生。汐月凝神许久,忽然问道,“潮生哥哥,你是什么人?”潮生微微一怔,正待开口,汐月蓦地伸掌按住他嘴,“你别说,我怕这是个梦,梦醒了,淩哥哥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潮生心下做酸,只微笑道,“又说傻话了,你这个妹妹,我们都要的。”汐月暗想,“淩哥哥心中,真的便只当我妹妹么?”这话却问不出口,便是问了,想来潮生也没法回答,哎,她的淩哥哥,不是早就回答她了么?却为何还不肯死心?
潮生暗想,“汐月妹妹担心自己做梦,我才真是如坠梦中。”他咬了自己手指,知道这不是梦。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他张大眼睛,想把眼前的一切美好留存心底,永远的留存心底。
两人坐到暮□□临,潮生方送汐月回转书院。麓淩袍子尚留存在汐月处,她强逼着潮生脱下外袍,换了麓淩袍子,依依不舍送他离去,这才捧了潮生的衣衫回房,一壁思忖,“淩哥哥此刻不知在做什么?他大概拥着那个女人,正心花怒放呢!”心思所及,又觉气滞,她委实不愿独守空房,只在院中晃荡,眼见四周皆成墨色,这才不情愿地捱回房中。
进的门来,灯影之下,一个男子负手立在堂中,汐月心下奇怪,又觉欢喜,“潮生哥哥,你怎么回来了?”抢着迎上去,看清来人面孔,汐月仿佛被雷电击中,睁大眼睛,笑容登时凝结。堂中男子长身玉立,风姿特秀,正是麓淩。
汐月万没料到麓淩会来,心底一片茫然,只是难以置信,便想扑到他怀中痛哭,又恐他气恼,骂自己不分尊卑不懂礼数,迟疑半晌,待要行礼,才发觉手中捧着衣衫,她面上微红,慌忙放下,福了一福,怯生生道,“淩哥哥!”
麓淩等候汐月良久,未见其人,先听见少女饱含深情呼唤“潮生哥哥”,又瞥见汐月手中男子袍衫,麓凌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再看她远远站立,笑容僵硬,比从前生分许多,想来自己痛加笞挞,她心中怨恨未消,麓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咳嗽一声,淡淡问道,“你刚才所唤之人……是谁?”
汐月吓了一跳,慌忙掩饰,“他不过一个小厮,来阁中取书的。”忽记起天色已晚,男子出入此处,总是不妥,唯恐麓淩深究起来,潮生会有麻烦,又描补道,“是本很要紧的书,落在这里,他急着来取,平日却不来的。”
她双手不住绞着衣角,神色慌张,欲盖弥彰,麓淩心中发酸,淡淡道,“今日书院有些事务,所以我过来看看。”汐月暗想,“淩哥哥今日明明参加百珠会,哪里得空来书院?再者说,书院能有什么要紧事情?莫非——他是专程来看我的?”心扑扑乱跳,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承诺每年赠我珍珠,难道竟是送我礼物来的?”一时喜悦难尽,又恐自己是自作多情,死命掐自己手臂,指甲深陷入肉中,方才维持住镇定。
汐月始终不语,房中静地有些尴尬,麓淩暗自后悔,缘何按捺不住,暮色中前来探访?他意兴索然,淡淡言道,“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抬脚便走。汐月只想大叫“淩哥哥!”只想问他,“你真当我妹妹么?”只想如从前那般,抱紧他扑入他怀中,忽又忆起淩哥哥那番杖责,和他的声色俱厉,汐月再不敢上前,眼睁睁望着麓淩远去,一口气接不上来,瘫坐在了地上。
麓淩走出门外,探手入怀,取出一颗珍珠,珠子硕大圆润,洁如梅花雪,皎似梨花月,映得周遭一片莹白。男子握紧拳头,将珍珠捏做粉碎,他松开手掌,望着珠粉从指缝间泄落,顷刻间飘洒无踪。麓淩苦笑一声,眼中渐渐模糊。
流光正徘徊
汐月一夜无眠,将麓淩眉梢眼角在脑中过了数遍,“淩哥哥到此,话也不肯多说,转一圈就走,还在生我的气呢!他莫非要长留我在微希阁?”心头又急又怕,恨不得追回麓淩,在他面前赌咒发誓,“月儿一定乖乖的,再不惹淩哥哥生气。”她心乱如麻,翘首盼望潮生,想跟他讨个主意。
谁料等到夜半时分,脖子伸得发酸,始终不见潮生踪影。汐月又是奇怪,又是着慌,再苦盼几日,潮生仍旧没有出现。汐月忐忑不安,着小蚌壳打听,才知叛军挥师南下,已迫近珠城了。朝廷大为震惊,集结军队匆匆出征。潮生乃折冲府兵士,想是应召征战,走得慌忙,来不及辞行。汐月暗暗抱怨,“潮生哥哥再忙,莫非连送封信的时辰都没有么?”忽记起他不识字,又觉好笑。
她牵挂战事,烦躁担忧交织着一起,心头七上八下。这日独坐房中,瞥见潮生的袍衫摆放床头,金丝木杖静静靠在衣服边上。汐月一件件摩挲过去,又抽出夹在袍衫中的绢帕端详。回忆初见潮生时,他递过这块帕子给自己拭泪,后来一直不曾还他。绢帕轻薄滑软,上面绣着几竿纤竹,汐月轻轻抚摸纤竹花纹,将帕子缠在指上绕来绕去,默默想着心事。
忽然手头一松,帕子却被人抽走。汐月心头狂跳,扭头望时,身后立着一个清秀俊俏的少年,却是麓沥。汐月许久不曾见他,怔了一怔,随即喜道,“沥哥哥!”麓沥应了一声,却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他素来潇洒,天塌下来不当回事,也不知为何事发愁?汐月好奇问道,“沥哥哥有心事?”
麓沥施施然点头,“正是!”上下打量她,“一月不见,妹妹更漂亮了!”汐月脸红了红,“沥哥哥又取笑我!”麓沥笑道,“我说的,句句出自肺腑!”顺手举起帕子,“好漂亮的绢帕,这是南国花绣——三哥送你的?”汐月心中一动,摇头道,“淩哥哥生我的气,怎会给我这个?”年轻亲王扁一下嘴,“我不知三哥想些什么,他把你放在这里,准备放多久?难不成放一辈子?”
麓沥的话正触动汐月痛处,淩哥哥不理会她,潮生也踪影全无,汐月感觉自己心底空荡荡的,仿似一滴海水,一条小鱼,来了去了,无人挂怀。听麓沥提及她的着落,汐月心头咯噔一记,凝神看他,“可是淩哥哥说了我什么?”
麓沥笑了一笑,神色有些忸怩,“我昨日跟三哥提亲了!”麓淩有个女儿,今年不过十岁,与麓沥的辈分不合,汐月奇道,“王府没有女娘,沥哥哥却看中了谁?”她一脸局外人模样,麓沥恍如冷水浇头,没好气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汐月一惊,“沥哥哥说的是我?”顾不得害羞,追问道,“淩哥哥怎么说?”麓沥叹口气,“他还是不肯,推说你年纪小。”汐月松了口气,心下欢喜,转念又问,“就只……说我小么?”麓沥迟疑道,“还说你不懂事……”看汐月眉头蹙起,忙宽慰道,“妹妹这么乖巧,这是欲加之罪!”汐月暗忖,“淩哥哥果然恼怒我呢!”只恨不能剖了这颗心给他看,“月儿懂事的!”
她忽喜忽忧,眉梢间悲喜不定,麓沥揣测不出她的心思,“妹妹,想什么呢?”汐月安慰自己,“淩哥哥没答应沥哥哥,总是想留我在身边的。”心下略宽,又记起另外一桩事情,转开话题道,“沥哥哥,朝廷平叛,不知道战势如何?”
麓沥讶异望她,心想小丫头怎么关心起国家大事来?随口回道,“还好!”他语焉不详,汐月忍不住追问,“这战还要打多久?”麓沥压低声音,“叛军越聚越多,逼着皇上拿出龙珠……”龙珠是历代海国皇帝的信物,犹如传国玉玺,没有龙珠,坐皇位也不能安稳。汐月听他提及龙珠,惊问,“龙珠果真不在皇宫么?”麓沥只是不答,迟疑着又道,“氿锋将军亲自挂帅,想来定能马到功成!”这话讲出来,却着实心里没底,连语音也软绵无力。
过了不久,倒果真传来捷报,朝廷击溃叛军,军队班师回朝。微希阁内众人议论纷纷,说氿家军队擒获叛军上万,如何威风凛凛,气贯山河;皇帝恩宠有加,擢升氿锋正一品,加封为沄王,这也是立国千年,渺国第一位异姓亲王;还有,氿家如何权势冲天,无人能出其右;再谈及渟妃娘娘,自然身份尊贵,与渊王佳偶天成;接着,众人便是一片艳羡之色,只盼自己多烧高香,祖上蒙荫积德,下辈子投身入氿家,也能做上氿家娘子云云。
这些传言,汐月只默默倾听,心中惦记着,潮生哥哥不知怎样?何时能与他重逢?她每日扳着指头算,军队凯旋七天了,却始终不见潮生英挺的身形出现。汐月心底打鼓,隐隐觉得不祥,又赶紧压住脑中的念头,托平日认识的兵士打听,他们回来都说,泓都尉麾下,并无一个叫潮生的队副。汐月心下焦急,又略略松了一松,没有消息,总好过听到坏消息。
尽管自我排解,汐月还是惴惴不安,暗悔当初没有多个心眼,打听清楚他的去处。这般度时如年,又过了两日,终于有人递来一包东西,指名要交给她。汐月抖着手打开看时,却是伏岭居的蜜渍话梅。
汐月呆呆望着一颗颗晶莹透亮玛瑙般的话梅,心底翻腾上来各种复杂情绪,正恰如蜜渍话梅的味道,酸酸甜甜。愣了片刻,她方回神过来,左右翻检,包裹中再无别物。汐月捧着纸包良久,蓦地想起什么,慌忙追了出去,那送货的人早已远去,却往哪里辨认?汐月询问阁中之人,他们也回答不清送货郎的来历。汐月不肯死心,跑去伏岭居询问,伙计告诉她,这种话梅,一日卖出百千包,哪里记得住买主?
汐月忙活半日,毫无所获,一时间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愣了半晌,她自我宽解道,“潮生哥哥送这个来,就是表明心中惦记我的。他或是被什么事情绊住,抽不出身来。我再等两日,或许,他就会来看我!”
虽然自我解嘲,心底终究还是恐慌的。汐月悻悻往回走,忽听吆喝声响,“闲人速速闪避!”原来有大官经过,士兵们正在驱赶行人开道。汐月抬头打探,车马高举的是渊王府的旗幡。当中簇拥的宝马香车,正是王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