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见燕霡霂,白灼华唯恐他误会,此刻羞愤交加,只觉自己可笑,刻意放平语调,“原来,这些日子……你过得很好!”燕霡霂没料她说出此话,淡淡道,“我身子恢复,蒟蒻不喜欢吗?”白灼华越发气恼——他和别的女子缠绵,还能如此泰然自若?明知我鼻息不同常人,会察觉这些异状,他竟不在乎么?白灼华气的浑身打颤,强笑道,“你恢复这么快,身子这般……强健,确实有些意外。”少女漫不经心,对自己的伤痛浑不在意,燕霡霂犹如冰水浇淋,原本想询问的话语,竟不知如何开口。
白灼华不再理他,扭头便走,燕霡霂迟疑片刻,一把握住她的胳膊,白灼华浑身一震,怒道,“放开你的脏手!”燕霡霂自然不放,反而箍住少女臂膊,拖着她来到僻静梅林之中。白灼华被燕霡霂用力抓住,痛呼出声,“快放手!”燕霡霂四顾无人,停住脚步,却不松手。他渐渐生疑,不动声色问道,“冷水香,是你亲手炼制?还是与别人合制?”
白灼华近日送去香料,被燕家悉数退回,她想着自己彻夜劳累,他却与别的女人共处欢好,自己真是白操了这份心!听燕霡霂发问,白灼华咬唇冷笑,“我忙的很,没空为你炼那玩艺,将军另请高明吧!”燕霡霂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冷冷道,“我看小娘子果然很忙,连夜半,也忙着为圣人炼香么?炼香怎么却炼到了皇帝的寝宫里?”他手上收紧,宛若刚爪一般,白灼华胳膊一阵剧痛,她又窘又气,更觉委屈,嘴里嘶嘶冒着冷气,骂道,“这些日子,你又作些什么?我夜里是否炼香,关你甚事?”
她一个闺阁娘子,夜间留宿在皇帝寝殿,还摆出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的腔调,燕霡霂越发气恼,低声喝道,“快说!这冷水香,究竟是谁炼制?”白灼华疼得额头冒汗,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只觉万分委屈,暗忖,“他竟拿刑讯犯人的手段对我么?”泪水在少女眼眶打转,她心念一动,悄悄将袖中香囊滑到手中。燕霡霂眼疾手快,立时翻她腕骨,劈手夺去她掌中香囊。
燕霡霂在她眼前晃动香囊,冷峭发问,“这又是什么香?”白灼华咬牙恨恨道,“此香含有鼠薏草,与玉丁香是一对,两者气息相合,可令人短暂晕眩。”关于玉丁香,燕霡霂当日听陈涟提及,没料白灼华如此坦诚,自己尚未逼问,她竟当面承认。燕霡霂讶异之下,心头凉了半截,问道,“你便用它……谋我的命么?”
白灼华疼得脸色泛白,心头怒极,急道,“这叫以毒攻毒,谁让你这般对我?”她这番辩白,仿佛一柄利剑,从燕霡霂天灵插下,犀利的疼痛顺着他的头颅一直戳入心扉,燕霡霂天旋地转,白灼华那张脸忽然模糊不定,和着满树梅花,在眼前左右飘荡,情急之下,他慌忙扶住身旁梅树,停了片刻,勉强抬头,一字一顿问道,“我何时对你不起?”随着每个字的迸出,他的心也一点点缩紧,“你曾告诉我说,炼制近生香不难,我且问你,近生香究竟去了哪里?”
男子手上加力,白灼华直怀疑自己的胳膊已经被他折断,她万没料到,燕霡霂对自己如此粗暴,怒道,“关你甚事?”燕霡霂颤声问道,“你把它送给了……何泰锐?”白灼华呆了一呆,蓦地笑道,“正是如此!这也与你无关!”燕霡霂四肢冰冷,胸膛一时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原来自己所作所为,真是自以为是,自作自受!他死死盯住眼前女子,心有不甘,“你为我制香,真是为了下毒害我?”
他问出这话,白灼华气的胸膛便要炸开,又仿佛自己掏出心肺,却被他扔在地上践踏,他饥不择食,与那样女子风流,还振振有词含血喷人,白灼华牙齿不住打战,笑道,“正是呢!我既种下如此剧毒,你为何没被毒死?”
燕霡霂闻言,登时呆住,慢慢松开了手。他眼神迷茫,白灼华心下忽有些后悔,唤他道,“阿遥!其实不是的——”燕霡霂眸子空洞,茫然看了她一眼,却又似什么也没看到,他后退一步,默默转头离开。白灼华还待叫他,燕霡霂站立之处,两颗梅树突然起火,噼啪作响,须臾之间,浓烟烈焰,遮挡住男子踽踽身影,也隔绝了少女模糊的视线。
憔悴有谁知
渺国珠城。渊王府邸。
渊王正氏渟妃氿慈,端坐镜前沉思。她正对的梳妆镜,并非普通铜鉴,而是嫁入王府的陪嫁,氿家的宝物水镜。此镜以清泉为面,水晶围框,高余五尺,顶端镶嵌的明珠莹莹生辉。氿慈清晰记得,五月出嫁那日,她跨出闺门时,母亲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一遍遍叮咛,“赠儿的这面水镜,是阿娘家传的宝贝,只要临镜而立,就能看到心中恋人的模样。儿呀,你悄悄让阿淩照镜,探知他心中所想。做女人的,要牢牢将夫君抓在手中,不能让他心中装了别人。”
母亲口中的阿淩,便是她的郎君,麓湝公主的弟弟,渊王麓淩。母亲患得患失,一旁的父亲却豪迈笑道,“阿慈放心,阿淩若敢移情别恋,阿爷定不饶他!”氿慈的父亲氿锋,是麓湝公主的心腹近臣,掌管兵部,位尊权贵。如今麓湝继位新君,氿锋和四个儿子均被擢升,氿锋负责海国内外军务,诸子各居要职,氿家的势力越发如日中天。
父亲氿锋虽然严峻,对氿慈这个幼女却极为疼爱。下嫁之前,氿锋就曾告诫麓淩,定要善待自己女儿。入得王府,麓淩对娇妻果然宠爱有加,日日欢悦,时时抚慰。氿慈暗叹,自己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这个夫君,是她自个儿挑的。原本父亲为她选的夫婿是浥王麓沥,麓沥乃麓凌的小弟,今年二十三岁,容颜俊美,性情温柔,深得公主喜爱,然而,氿慈却偏偏相中公主心存芥蒂的三弟麓凌。
麓凌长氿慈十二岁,原配仙逝后,一直没再续弦。不知为什么,打小时起,麓凌的朗眉俊目,矫矫高贵就烙刻在少女的心底,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因此,氿慈执意要嫁给这位三郎君。阿爷阿娘疼爱幼女,拗不过她,终于遂了她的心愿。三月前,氿慈顺利嫁入渊王府,得与心上人常相厮守。
“嫁了,便真的得到了么?”氿慈脸上浮现苦笑,胸口隐隐有些酸痛。侍女小鱼上前施礼,眉眼间透着喜色,“娘子!”小鱼是氿府随嫁侍婢,跟随氿慈多年,与氿慈十分亲近,说话也不甚顾忌, “大王传话,烦娘子稍待,他教训完那个丫头,即刻过来。”氿慈面上一惊,连手指都微微发颤,“郎君是……这样说的?”小鱼掩饰不住得意,“正是呢!这丫头举止轻狂,竟敢冒犯娘子,等了三月,今日大王方才发作,奴婢还觉得晚呢!”氿慈皱起眉头,叱道,“住口!”
素知氿慈脾性温和,小鱼虽住了口,却不惧怕,等了一会,又道,“奴婢疑心,娘子鞠衣,便是汐月这丫头剪坏的!”新皇登基,按照惯例,需举行祭天大典。氿慈新嫁入王府,殁王妃之物并不吉祥,因此,绣娘们匆匆赶制新礼服,昨夜终于完工。嫩黄色的鞠衣上绣翠翟,圈金饰珠,章彩华丽。绣坊甚为满意,今早准备呈送王妃,开门看时,原本精致绝伦的鞠衣竟被剪开数个窟窿,破烂不堪。三日后大典举行,数名绣工纵然日夜赶制,却也做不回原样了。绣女昨夜忙到更深方才离开,因鞠衣贵重,层层上锁,竟还是被贼人闯入,心血尽毁。
王府出此大事,委实有些蹊跷。倘若礼服被窃,想来是梁上君子光顾,此人所作所为,分明存心破坏。氿慈嫁入王府这段日子,贤良淑德,德言工貌,众人交口称赞,都敬重这位娘子。整个王府之中,算来算去,与氿慈作对的,只有汐月一人。她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做出如此行径,却不奇怪。这女孩原是孤儿,八年前被麓淩拾回,王府中抚养长大。阖府皆知,渊王对这女童青眼有加,名为书房侍婢,吃穿用度,却按郡主月例发放,俨然是王爷妹子。众人私下议论,早晚光景,王爷要请皇旨赏汐月郡主名号,嫁入名门世家。
氿慈听小鱼提及汐月的名字,又沉下脸来,“汐月被大王禁足,一直锁在房中,如何做得此事?你再乱嚼舌头,我便要治你的罪!”小鱼吓了一跳,慌忙跪下,“奴婢不敢。”口中却低低嗫嚅,眉眼间全是忿然不平。氿慈怒道,“要讲什么,便大声些,鬼鬼祟祟作甚?”小鱼偷看娘子脸色,终于忍不住道,“大家都传,那遁形衣,说不定……就在王府!”
听到“遁形衣”三字,氿慈仿佛雷电击中,浑身发麻,半晌方回过神来,指着小鱼骂道,“你好大胆子,自己掌嘴!”小鱼看氿慈急赤白脸失态模样,心中害怕,慌忙讨饶道,“奴婢知错,奴婢再不敢说了。”氿慈盯了她许久,方平复下来,“罚你一月银钱,若敢再提半个字,你就不必服侍我了!倘若还有谁胡言乱语,一并拿下治罪!”小鱼连连点头,“多谢娘子开恩!奴婢绝不再提!”
氿慈低下头去,思忖片刻,开口问道,“大王预备如何处置——她?”小鱼惊魂未定,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方才回道,“回娘子,奴婢回转时,小厮正捧着一根杖子进去,我悄悄打听,这杖子竟是大王吩咐,今日赶制完工的。”氿慈面上一滞,“杖子?他竟——”滑到喉咙的两个字,却又咽了回去,只低低叹息一声。
氿慈面色郁郁,小鱼心下奇怪,试探着问道,“奴婢不明白,郎君替娘子出气,娘子不欢喜么?”氿慈摇摇头,挥手令她下去,抬眼望向镜里——水镜里的俊朗男子满面微笑,双眸如星。这面水镜,来历不凡。传说朔风山女神香消玉殒时,她的梳妆镜跌落凡间,黄金镜面一半没入沉寂悲凉的荒原,另外一半坠入浩淼广阔的碧海。落入吉雅荒原的那片长成一块镜石,能照出路人心中的思念。因此,镜石成为吉雅荒原的圣地所在,被草原人经年顶礼膜拜。而海水中的被人拾得制成水镜,辗转到了氿家娘子手中。
氿慈久久凝望水镜中的男子,涩然苦笑,“咫尺天涯,我终是明白呢!”对面的翩翩男子,她的夫君,放在心坎儿里的,其实是那个丫头,纵然打她骂她,也是爱她护她。那自己又算得什么?爱人睡在枕边,新婚夜里唤的,却是那丫头的名字?想起母亲的话,氿慈生出几分自怨自哀来。何须水镜来照?他的心中明明白白,便是汐月二字。阿爷也说错了,她的夫君,从未移情别恋,他的一颗心儿,自始至终,牵绊的只有一人。那个人,却不是她!
麓淩宠溺汐月,氿慈嫁入之前,也并非不知。只想着此女出身低微,行事张狂,麓淩皇室贵胄,蕴藉有度,怎会看中她?不过把她拾回,心存怜惜,就如养的猫儿狗儿般欢喜罢了。氿慈甚至天真地打算,嫁入王府,自己也如麓淩那般,宠爱这个妹妹,以博夫君欢喜。谁知新婚筵席上,汐月就上来挑衅。当晚,麓淩就下令关押汐月。禁足,也是怕她再惹事端吧?他若存心责罚,又何必等三月之久?
氿慈心中气苦,便要发作,却无从发起。她的夫君,举止娴雅,从容得体,人前人后,将她捧上了天。归宁之日,姐妹看她的眼神,艳羡得要冒出火来。氿慈满腹苦水,无处倾诉。深夜惊醒,她吓得满头冷汗,害怕终有一日,她便从这云端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尽管如此,她仍小心翼翼,维持着渟妃的雍容大度,稳重端庄。嫁夫随夫,何况,她是如此地欢喜他!她战战兢兢,守护着心中的痴恋。她知道,自己若不牢牢拉住他,夫君的心儿,便会漂得更远,远的她再也无法追回。
她闭上眼睛,记起八年前,麓淩方二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有日,皇帝麓潨忽然下旨,令他搜寻遁形衣。此宝是开国皇帝麓滢打造,留赠后代君主。传言服此衣者,可遁身化为无形,如同消失一般。有一年,麓潨喝醉了酒,兴起之下,将此衣赏赐给汤仁将军。汤仁叛逆,被抄家灭门,父亲氿锋向皇帝提及,汤家遁形衣是龙神灵物,务必搜出,归还皇族。麓淩接下旨意,将汤家翻个底朝天,四处搜寻,却始终找不出遁形衣。
奉诏不谨,有辱圣命,麓淩虽是皇弟,也按照律法,被当廷杖责一百。父亲麾下氿涣告诉她,麓淩被打得皮开肉绽,中途昏晕几次,勉强灌下参汤,昏昏沉沉复又行刑,等用杖完毕,麓淩皮肉鲜血沾衣,撕扯不开。氿慈偷偷哭泣数日,想去探看,终觉唐突。听说他卧床数月,方能下地行走。有次远远望他,竟是形销骨立,不复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氿慈心痛如绞,回去又哭了几夜,恨不得替他受苦。终于,他慢慢好转,而遁形衣仍不知所终。
“遁形衣!”氿慈轻声念着这三个字,从心底涌起深深厌恶。过了几年,听氿涣提及往事,氿慈才知道,原来公主当日怀疑,遁形衣并未失踪,却是被麓淩悄悄藏起。她不能明白,公主与他本是姐弟,便是人间至宝,难道比那活生生的至亲还重要吗?这些事情,她委实弄不懂。氿慈叹了口气,水镜上的夜明宝珠,兀自灼灼生辉。她便在这满室宝光的笼罩下,静静等侯她的良人驾临。
汐月走在园中小径上,心头忐忑不安,却又隐生欢喜,淩哥哥终于肯见她了!自从大婚之日她犯了错,一直被麓淩关押在房中,三月以来,淩哥哥再不肯睬她。汐月常常怀疑,麓淩大婚,不过是场噩梦。等噩梦醒来,他就如同往常一样,面上带着和煦春风的微笑,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骂她,“疯丫头!”
对新近入府的渟妃,汐月说不出的讨厌。那人为何要夺走她的淩哥哥?她失去自由,日日苦盼,熟悉的男子身影终未出现,反倒等来一道严令,免她随侍之职,严禁四处走动。她心中气苦,原被麓淩拱若珍璧,如今因那女人的缘故,自己竟身陷囹圄,这般可怜。侍女小贝壳每日送饭,汐月问及大王,小贝壳总说,大王新婚燕尔,鱼水之欢云云。汐月闻言,周身百骸酸楚,怕是能拧出几缸醋水来。
一路上愁肠百结,汐月终于来到书斋门口,她抬脚想进,忽然记起麓凌的禁令,又生生收回左足,低低道,“汐月求见郎君!”“进来!”熟悉声音平静若水,汐月心头一喜,突又有些酸楚,慢慢挪步,入内站定。房中的一切如此熟悉,书桌后的男子丰朗俊逸,面色温和,一如既往,正是她日日苦念之人。汐月鼻中发酸,忍不住低声唤道,“淩哥哥!”
这声呼唤柔绵悱恻,麓淩浮起的微笑慢慢滞住,停了半晌,复又一点点展开,淡淡问道,“命你思过,你可曾想明白呢?”麓淩的笑颜,如同熏人暖风,把汐月那颗心,层层包裹轻轻揉搓。她浑身发软,暗自得意,“淩哥哥这般和悦,他心中还是喜欢我的!”这样想着,胆子便大了些,朗声道,“月儿想明白了,月儿要永远留在淩哥哥身边!”她与麓淩朝夕相处,懵懵懂懂,只是害怕离开他,如今被禁足数月,得了闲暇思索,她的思绪终于清明通透——听闻他大婚的消息,为何自己如百爪挠心般难受?新婚喜筵看那女人,为何又愤怒得全身颤抖?所有种种,缘于她心中糅杂的爱恨嫉妒,汇成一把熊熊的烈火。烈火的源头,就在眼前男子的身上。她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麓淩蓦地怔住,八年了,少女终将她心中的念头,或者说,他隐藏的心思,真真切切说了出来。八年了,当初收养她时,麓凌并未料到,这个少女,会落入他的心中,生根发芽……
最初见她那刻,汐月不过七岁,幼童瘦骨嶙峋,仿佛一把就能捏碎。她躲在皇兄麓潨榻边,忽闪着怯生生的双眸,惊恐望向自己。皇兄那年五十岁,眼神却茫然得仿佛病重的老者。他哆哆嗦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