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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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林醉-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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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霡霂翻身上马,心中兀自疑惑,此女不知从何而来?为何会使这冷水香?头脑又开始胀痛,思绪无法集中,他不再多想,挥鞭疾驰,终于瞧见相府高墙,前方聚集了数百人,骈肩累迹,屯街塞巷,将道路堵个严严实实。
耳边嘈杂鼎沸,燕霡霂放慢脚步,冷冷问道,“怎么回事?”周旋伸长脖子瞧了两眼,“回将军,前面拦路的,是守候二郎君的人。”只因燕府二郎君燕枫美貌,南国少年竞相追捧,趋之若鹜,南人常常守在燕府门口,候着燕二郎出行。燕霡霂闻言,冷哼一声,径直扬鞭,白义吃痛冲将上去,马蹄踏翻数人,惊起一片尖声惨叫。“玉面魍魉来了,快逃!”众人惊呼连连,顷刻人影全无,连倒地□□的,也被人拖着连滚带爬溜之大吉,只留下满地狼籍,或花或扇,或鲜或果,皆是众人精心准备赠送燕枫的礼物。
“玉面魍魉”是南人给燕霡霂起的外号,他也不在意,勒住马肚,管家燕喜快步迎了上来,“大郎君回府了!”他捋袖擦一把额头汗水,“亏的郎君回来,这帮人聚在这里,赶也赶不走。也不知谁得到消息,说是二郎要去万年寺上香,这不……全跟了过来!”
燕霡霂冷笑,“相府门前,何时成了市集?下次再有人敢聚众,你便将领头的捆了,只管杖毙!”燕喜忙点头,“是!是!”心下却想,“若果那样,二郎君岂非要揪老奴的胡子?”燕霡霂瞟他一眼,“再让我看到这般混乱,定不饶你!”眼前这位大郎言出必践,翻脸无情,断然不敢得罪,燕喜吓得脸色一白,慌忙点头,“老奴记下了!”
燕霡霂脑中胀痛越来越厉,头颅似乎要被什么东西胀破,他握紧拳头,下马时趔趄一下,差点摔倒。周旋跟随他多年,瞧他面色发灰,小心问道,“将军,可是头疼发作了?”燕霡霂瞪他一眼,也不理会,径直抬足,迈入燕府大门。
回府照例去跟父亲请安。燕霡霂衣裳也不更换,快步走向父亲书房,刚到门口,就听父亲燕傲天高声骂道,“青楼贪欢不够,还去追捧优伶,真没正经事做么?”想来父亲正在训斥二弟,燕霡霂缩回了脚,预备躲避,燕傲天声音传来,“是小洁么?鬼鬼祟祟门口做甚,还不进来!”燕霡霂无端被父亲迁怒,忙答应一声,推门进去。燕枫垂手站立,瞥见哥哥,偷偷做个鬼脸,一幅无所谓的散漫神色。
燕傲天婚后多年,妻妾成群,却始终没有子嗣,元玄前九年,他收养襁褓中的燕霡霂做义子,一晃十多年过去,燕家仍未新添男丁。张思新知晓燕相得子心切,专门从渺国讨来一块福寿石,赐给燕傲天。那石上福字乃渺国开国君麓滢亲笔题写,麓滢被尊为龙神,灵力高深,他留下的物件均具神力。燕傲天得御赐福寿石后,挑选府中风水上佳之处,虔心供奉,一年之后,燕夫人果然怀喜,元玄三年九月,诞下燕枫。
燕枫与二皇子秦韵文同年同月出生,皇帝十分欢喜,当年大赦天下,举国欢庆。燕家得子不易,燕枫又聪明俊秀,阖府上下对他骄纵宠溺,连皇上也甚为喜爱,时常招入宫中。燕枫盛名,已不逊于父亲。
今日,燕枫前往碧海云天风尘地,白韶华照例来跟他较劲,两人发生争执,吵吵嚷嚷间,沙妓柳如烟笑着圆场,“白燕联姻,两位大郎就是亲家,还总这般吵闹么?”“白燕联姻?”燕枫和白韶华大惊失色,异口同声问道。
柳如烟举扇遮住朱唇,吃吃笑道,“木都传遍的大喜讯,二位郎君竟然不知?”白韶华率先急道,“如烟说明白些!”柳如烟微微一笑,“燕家郎君欲娶白家娘子,听说生辰八字都已合好呢!”燕枫俊美面容登时煞白,“不可能!我娶他妹妹?我怎能娶他妹妹?”白韶华怒道,“我妹子嫁谁,也不嫁入你们燕家!”
燕枫迟疑片刻,“烟妹可是听错?”打量如烟神色不似作伪,燕枫思忖道,“燕家郎君……莫非是嫁我哥,却不是我?”燕枫此言一出,白韶华仿佛被火烧了屁股,惊得差点跳起,燕霡霂冷酷嗜杀,名声极差,且患有怪疾,自己亲妹子怎么能嫁这种人?
燕、白两家都是木都的大户,备受世人瞩目。按照燕府身份,燕霡霂娶妻,必定择高门贵戚,但南朝士家大族,均不肯将女儿推入火炕。也有愿意攀附燕相的寒门士大夫,虽然家中女儿标致娴雅,燕傲天却嫌弃对方出身低微,配不上自己儿子。这样一例一例挑拣名门闺秀,燕霡霂年过三十,始终未寻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婚配。燕家大郎君三十未娶,一直是燕府的笑话,常常被人讥讽嘲笑。
白韶华暗自盘算,倘若妹妹嫁给燕霡霂,却比嫁给燕枫还惨百倍!白韶华和燕枫俱各惊心,匆匆告别,燕枫急着赶回家中向父亲求证。不料白谋果真派人向父亲提亲!燕枫忙跟父亲乞肯,盼父亲拒绝白谋,切不可乱点了鸳鸯谱……
燕霡霂给父亲请安,燕傲天沉脸点头,转头瞥见燕枫无赖表情,怒道,“跪下!”燕枫磨磨蹭蹭,撩袍跪倒,低声分辨,“反正儿子不娶此女!”
白谋将军欲与父亲联姻、燕枫迎娶白家娘子之事,燕霡霂约略听说,他头疼厉害,对此亦不关心,正想提早告退,就听燕傲天骂道,“大家闺秀有何不好,莫非那些风尘女子,才入得你的青眼?”
其实,对这桩婚事,燕傲天还不及细问,他借题发挥训斥儿子,是因为心中气恼。南朝科举二月放榜,近月来登门燕相府的青年才俊络绎不绝,看着新科进士踌躇满志,想着自家儿子一幅不争气的模样,燕傲天真是急怒交加。按南朝官制,一至三品官家得门荫者惟有一人,大郎燕霡霂官职落定,二郎燕枫可通过官员举荐做官,或者参加科举考试及第。
燕枫原本在皇城常思馆读书,常思馆汇集李氏外戚和朝廷高官的子弟,备受朝廷瞩目。张思新允许这些学生每季参与朝会议事,为他们将来入仕增加历练的机会。燕枫颇得皇帝喜爱,多次被推举到尚书院应考,偏偏儿子连考试也拒绝参加,如今他年近弱冠,整日只是游手好闲沉湎风尘。
父亲责骂,燕枫嗫嚅着争辩,“明每从晦生,风尘也有幽姿逸韵,秦叔念念不忘之人,不也出身青楼……”燕枫口中的秦叔,指的是皇帝张思新。张思新年少时给自己起名秦空,作皇帝以后,张、秦两姓成为皇姓,南国其余姓张或秦的人家,统统改作他姓。跟张思新亲近的人,称呼他秦叔,空叔,或者秦爷,空爷⑤,或者唤秦大将军,张思新都欣然接纳,不以为忤。
燕枫一脸满不在乎,又提及今上的风流韵事,燕傲天喝道,“住口!主上家事,岂容你置喙?”燕枫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再辩,半晌道,“阿爷,且不论风尘,单说那白府娘子怪诞离奇,号称鬼附身,也不知是人是鬼。”“鬼附身?”燕傲天怔了一下,“这风言从何而起?”气势却没刚才足了。燕枫察言观色,忙趁热打铁,“阿爷,自您提及婚娶之事,儿子念兹在兹,想嫁入燕府娘子,自当贤良淑德,德言工貌,否则岂不有污燕家令名……”
他啰啰嗦嗦,燕傲天早已不耐,“有话快说!”燕相对外雍容沉稳,回家教训儿子,却没恁多顾忌。燕枫笑着应声,“是!这白家小娘子出生之时,手臂鲜血淋淋,仿佛利刃刺中,一个婴孩如此,岂不诡异?从三岁起,她就异乎常人,气味闻过不忘,即使蒙上双目,也能一一辨出旁侧诸人身份。我还听说,连别人用过的物件,她闻上一闻,立时就能辨出主人是谁。爹,您老想想看,在此女面前,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但凡留下气味,便无迹可藏,岂不可怕?”
燕傲天闻言,吃了一惊,“白家小娘子有这本事?”燕枫点头,“这白家娘子性情也不同寻常,她喜欢抛头露面,常常带着丫环满街乱跑,没半点端庄淑容的士家气度!”打量父亲,似乎被自己说动,燕枫又笑着补充,“媒婆撮合婚事,说媒时避重就轻,天花乱坠胡白,却漏去关键所在。阿爷您虽身处官场,若论这些八方消息,倒不如儿子灵通!碧海云天里,官员迁谪,市井怪谈,什么打听不到?最近还有个邪门事情……”
“好了!”燕傲天皱眉打断,沉吟片刻,“明堂灵些,也非坏事,白谋专门遣媒,数度跟我提及亲事……”燕枫撇一下嘴,“白谋品格,南国人谁不清楚?他北国为将时,手中沾了多少南军鲜血?一旦叛离北国,向咱们皇帝投诚倒戈,白谋立马调转刀头,疯狂砍杀北人,听说朱市口一战,北兵尸体枕藉,阻塞潇河水竟不能流,白谋却连眼睛也不眨。大丈夫相交共事,当存始终,岂可中道变异?他号称北国第一忠勇将军,见风使舵却如此之快!”
燕枫所言,是数年前的旧事。二十四年前,天国白谋将军与张思新激战,后来又倒戈投降南朝,这个故事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燕傲天回忆往事,也颇为唏嘘……

番外:捐躯投明主

二十四年前①,即元玄前一年,少年张思新②率领军队与天国③交战,天国节节败退,皇帝欧阳成仓促北逃。其时,护国将军白谋正当壮年,意气风发,坐镇迩河边的木都城。朝廷谕令白谋速速撤离,退守潇河边白城地界。
白谋手捧圣谕,顿足叹息——木都乃□□屏障,一旦舍弃,南军长躯直入,潇河以南的大片疆域势必不保。白谋思虑再三,上表向欧阳成澄清利害关系,遣副将白弘伟带着奏疏,飞驰国都雪城,劝谏皇帝发救兵,力保木都城。同时,他慷慨激昂,感奋军民齐心合力,共攘国土。木都上下一心,城下挖壕沟,城上竖立拆民宅所得的门板,组成防御工事。④
次日,南军游骑涉迩河至城下,团团围住木都城。白谋预先于城下设伏,生擒两名军官,一经审问,得知南军大将常畅率三万大军,在距离木都三十里外的金东山扎寨安营。白谋当即夜袭,打了南军个措手不及。首战告捷,大大鼓舞了城中士气。张思新得报败绩,因对木都势在必得,又久闻白谋大名,他旋即令另一将官陈东率二万军队,赶往木都助阵。
彼时,常畅大军已兵临城下,他却没料到,北军施施然打开四门,作出迎客姿态。常畅大疑,驻足不敢前,只令士兵放箭,预备以箭雨攻城。白谋早已准备充分,敌军万箭齐发,均射在城头修筑好的防御工事上,却伤不到北军。南军几轮攻击后,白谋命令城上弓箭手,以强劲破敌弓,辅以神臂强弩,自城上射击,杀伤南军甚众。
南兵多人中箭,常畅下令稍稍后撤,队伍正转头时,白家步兵忽然气势汹汹,从洞开的城门中杀出,南军防备不及,仓皇逃窜,不少士兵掉入迩河中溺死,铁骑也损失数千。南军气势大减,不久,南国陈东大军赶到,与常畅会合,预备重整旗鼓,共同迎敌。
南军会师当晚,正是风雨交加,雷雨大作。白谋查看天象,派勇将白思源率一百死士,乘敌军立足未稳,连夜忽袭南营。按照常理,士兵偷袭时口中含一衔枚,以防发出声响,暴露自身踪迹。白谋却吩咐,发士兵每人一个竹哨,正是发声之物。他颁下军令,士兵不可恋战,每逢闪电,方可攻击。
北军每人口叼竹哨,挥刀冲入敌营。闪电大作时,便奋击砍人,若无闪电,则暗伏不动。百人以竹哨声为信号,极易辨别身份,也利于聚合作战。夜色深沉,电闪雷鸣,南军猝然不防,又辨识不清北军人数方位,惊惧之下各自挥刀自卫,乱砍乱杀,多为自相残杀。翌日天明看时,满地堆满南军尸体。常畅惊魂未定,也不知缘由,只当鬼魂作祟,匆忙后撤至夏溪口,火速向张思新请命。张思新闻讯大怒,责常畅丧师败绩,扰乱军心,令他待罪立功,待攻下城池后再行惩处。他一边加紧其余战线攻击,以此向雪城施压,一边亲率五万秦家军嫡系精锐,赶往木都城。
白谋面临泱泱大军,丝毫不乱,派手下向张思新下战书,称南军若畏惧不敢前,他愿造五座浮桥,专供南军过河决战。张思新素来骄傲自负,一路对天国作战所向披靡,何曾受过这等轻视?南军谋士夏言,称白谋用兵不凡,劝张思新谨慎,不可中了他的激将法。张思新并不理会,当即应战,下令秦家军昼夜疾驰赶路。驰马至迩河边,北军果真架了五座浮桥。白谋架桥之余,派军士在迩河里、河岸边遍洒毒药,南军却哪里得知?人马饮水吃草,一路急匆匆赶往木都城。
张思新薄城,置亲军于中,常畅、陈东人马分居两侧,严阵以待。天国将领请示白谋说,南军常畅连吃败仗,心怀忧惧六神无主,是否出战先击常军?白谋摇头,“即使击败常军,张思新精兵冲击,仍旧势不可挡。我们必须集中兵力,猛击秦家精锐,中军一动,其余各部自然溃败。”
张思新一路疾驰,大军困乏,已然烦躁不安。尤其惊恐的是,阵前不少人马忽然倒地,口吐白沫,抽搐不停。张思新这才意识到饮水中毒,忙令军医一壁医治,一壁查明毒源,设法肃清。南军慌乱之时,木都城西门杀出数百人,他们手持刀枪,向南军邀战。未几,白谋亲率数千人,径直冲向秦家中军。白军双眼血红,精赤半身涂满黑色,手中握着明晃晃的锐斧,缄口默然,只一阵狂挥乱砍。
原来白谋下令,北军猛抡大斧砍杀,却不许发声,南军弄不清对方路数,眼见一群黑人闯来,悄无声息地砍斫,形同鬼魅,登时乱了阵脚。张思新喝令迎敌,亲自督战。秦家军原本是一支猛军,披重铠,胯精骑,专为双方交战正酣时攻坚所用,因此军队威猛有余,灵活不足,猝然撞上不按章法出战的白军,南军心慌意乱,仓促迎敌,其兵马困乏不及休息,又多中毒,提不起精神应战,一时间丢盔卸甲,人仰马翻。
白谋坐镇指挥,却是好整有暇。一番厮杀后,竖立起拒马木,回撤城中进食,城上战鼓不绝,城下战士坐食饭羹。食毕撤放拒马木,重新深入敌阵厮杀,大肆砍斫。南军溃败,弃尸毙马,血肉枕藉,丢下的车旗器甲,更是积若山丘。北军乘势击杀,南军两万余人阵亡。
张思新经此一战,惊怒交加,收起轻敌之心,高挂起免战牌。张思新知道,虽然南军人众,但若天国援军到来,成夹击之势,与己方便是大患。于是,他整顿兵马,修筑长垒,将木都团团围住。同时,差使飞驰雪城送信,叱责欧阳成假意乞和,殊无诚意,扬言夺木都后,废弃欧阳成帝位,另行拥立天国旁支为王,令新国君向自己俯首称儿臣。
败军之将如此猖狂,本是一个笑话,张思新此举,却恰恰戳中欧阳成的软肋——欧阳成一心盼望息战求和,但凡保存自己的君位,偏安一隅也在所不惜。因此,北国皇帝心急火燎,恼恨白谋违抗上谕,惹怒了张思新。另一方面,欧阳成患得患失,又盼望白谋多捱些时日,若挫败南军锐气,倒为自己谈判争取了几分筹码。反正所有罪过,一并推到白谋身上,并不与自己相干。
忌惮白谋,也缘于天国崇文抑武的国策。天国国君从来压制武将,唯恐他们拥军自重,邀功震主,不服管束。白谋声望既高,又不惟自己马首是瞻,欧阳成早存芥蒂,正好乘此机会,拔去这个心腹大患。天国皇帝存了放弃木都的念头,自然不顾白谋军队死活,只负手作壁上观。
皇帝欧阳成拿定主意,当即请来南使,当着他的面做戏,鞭笞赶来告急的白弘伟,叱责白谋不遵皇命,又令白弘伟回城宣诏,速速开城撤兵。待南使离去,欧阳成却暗地扣住白弘伟和其后赶来告急的木都官兵,并不放他们南归,更严禁各路军马发兵相救木都,违令者斩首。
可怜木都城民苦盼援军,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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