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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人翻倒水里,手足扑腾,张颀笑着伸臂,将他捞了起来。蒹葭冒出水面,头脸往下滴水,双眼却盯着竹箫,惊呼,“大王,箫进水了!”箫浸水有什么了不起,他竟如此惊慌么?张颀微微诧异,将箫举到眼前端详——不过普通青竹箫,也无名家篆文,只在竹箫末梢,镌刻着一朵牡丹花。蒹葭眼神焦急,只恨不得一把夺回,“大王,将它还我!”
张颀委实窥不出这箫有何珍贵之处,哼道,“急什么?”忽然记起蒹葭的师父姚班主名紫,当年红极一时,传言特别喜爱牡丹,问蒹葭道,“这是你师父用过的?”蒹葭迟疑着点了点头,“此乃先师遗物。”他眼眸里又是急迫,又是担忧,张颀索然寡味,将箫递回,“把这东西收了,专心陪我!”蒹葭小心将箫擦拭放好,这才褪去外衣,复入池中。张颀斜睨着他,眼神不悦,蒹葭心念一动,“奴婢失礼,说个故事向郎君赔罪,可好?”
大概因为温泉浸泡的缘故,沙人声音软糯的宛若糖糕,水池里五彩花瓣摇曳,反映衬着他通体肌肤胜雪,张颀胸中一热,点头道,“快讲!”蒹葭笑问,“郎君可曾听说江嘎尔戏班?”张颀挑眉想了一想,“是那个草原戏班?”蒹葭应声点头,“正是!江嘎尔戏班名闻遐迩,各国庆典都邀请他们助兴,草原的祭祀仪式,更少不了他们的歌舞。奴婢要说的,就是戏班创始人江嘎尔的故事。”
他脸色渐渐转为凝重,张颀靠着池壁,慵懒笑道,“你的故事还真不少!”蒹葭长长睫毛闪了闪,“江嘎尔戏班擅长面具表演,无论南边的傩戏,北边的拔温布,戏班都表演得古朴神秘,极具美感。”张颀却不太喜欢面具表演,皱眉道,“只是造作了些。”舞台表演本就夸张,只是很多人不习惯这样的艺术手法,蒹葭也不与他纠缠,续道,“江嘎尔有个习惯,每逢表演前,他从箱中取出面具时,都会恭恭敬敬,对着面具行礼——”
“这却为何?”张颀好奇问道。“江嘎尔认为,演出是无比神圣的事情,”蒹葭眼神肃穆,“演员戴上面具,就必须全心表演,此时的他,不再是现实中的自己,而是舞台上那个他扮演的角色,就宛若——”沙人的眼睛亮了一亮,“魂灵附体一般。”
张颀吸了口气,“他这般入戏,太过疯狂!”“不——”蒹葭毫不迟疑地打断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冒犯,“面具演员礼遇自己的面具,就如同乐师尊重自己的乐器,剑客尊重自己的宝剑一样,是我们这行的规矩。”
沙人的面色庄重,一瞬间竟凛然不可侵犯,张颀暗暗心惊,听蒹葭又道,“江嘎尔追求舞台上的尽善尽美,对班众要求严苛,他本人更是全心投入,甚至可以说,倾自己的生命来演绎角色。在他的带领下,戏班敬职敬业,精益求精,自然声名远播,传遍潇河南北。”他的目光带着敬仰,停了一会,修长的睫毛覆盖住秀气的眼睛,“江嘎尔期待后继有人,偏生他家小郎君十分顽皮,不肯好好学戏,因此常被阿爷打骂。”
“小郎君不明白,爷爷为何每日满面虔诚,对着一个木头施礼?他心中厌恶这烦人的面具,觉得是它害自己这般辛苦,想寻机发泄报复。于是,他动了个念头——”蒹葭停了一停,眼神蓦地暗了下去,“一次江嘎尔登台前,小孩子悄悄调换了父亲的面具。”
张颀笑道,“这孩子果然调皮。”蒹葭瞟了他一眼,续道,“江嘎尔演出前,原本仔细检查好面具,封箱保存,他不曾料到,儿子在他封箱后掉了包。”仿佛被温泉的雾气晕染,蒹葭的双眸有些湿润,“江嘎尔戴上面具,照例登台表演,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戴错了面具——”
蒹葭声音低沉,仿佛发生大事一般,张颀只觉他小题大做,“戴错面具,也没什么了不起,再改回来便罢了!”蒹葭摇头,“江嘎尔并不是这样想的。”张颀问道,“他却怎生想的?” 蒹葭叹了口气,“江嘎尔羞愧难当,认为自己亵渎了傩戏,他毕恭毕敬的跪在面具前叩头谢罪,随即抽出匕首,自尽身亡。”
张颀骤然一惊,“他竟为这个自杀?”“正是。”仿佛浴池的氤氲雾气打湿了眼眶,蒹葭的双眸晶莹闪烁,“小郎君追悔莫及,瞬息领悟到父亲的心意,在江嘎尔看来,面具等同于他的尊严,失去尊严,生命也就失去意义。所以,他容不得这样的错误发生——”张颀愣住,喃喃道,“好奇怪的想法!” 蒹葭眼神惋惜,“从那以后,江嘎尔留下的面具成为戏班的重要遗物,逢年过节都要祭拜,代代引以为戒。”
故事讲完,张颀唏嘘道,“真有这样的戏痴!”蒹葭沉吟片时,目光悠远空濛,“其实,我师父也是如此,从前唱戏前,师父总是跪在氍毹上,对光逆光反复查看,瞧见一丝杂物,师父就会大发脾气,要求掸拭干净,”他幽幽地叹息,“师父敬爱这个戏台,受不得一颗灰尘的污染。他说,戏台雅洁是对看客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蒹葭莫名转移话题,张颀蹙眉想了想,忽然问道,“蒹葭视手中的箫,便与江嘎尔的面具一般,是么?”蒹葭愣了愣,嘴角泛出苦笑,“我没江嘎尔大师的本事,也没大师的执着。”他的眼神黯然萧索,“溺于缧绁之辱,苟延残喘,哪里来的尊严?”
说来说去,他还是念着过去!蒹葭的无礼,张颀并未感觉气恼,反而触动了什么——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藏着些记忆,恨不能忘记,却又无法忘记。他伸出手指拨动水花,看着水波在指尖一圈圈荡漾开去,陷入沉默当中。水波荡漾,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打在心上。许久,张颀抬起头,眼神泛出奇异的哀伤,“多年前,我和三弟在天池里沐浴,我们互相嬉闹,很是快乐——”
他口中的三弟,就是二皇子秦韵文了。南朝两位皇子不睦,众所周知,蒹葭心下奇怪,抬头望向张颀,后者并不理会他探询的眼光,久久凝注手指间的水流,“后来,二郎溺水,差点淹死——”他顿了一顿,“阿爷急匆匆赶来,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惊,待确认二郎没事,他才记起我来,”张颀蓦地笑了一笑,“他盯着我的眼神就像寒冰一般,几乎要将我冻住。停了片刻,阿爷劈手狠狠掌了我一耳光,把我打翻在地——”
张颀的眼神哀痛,蒹葭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听他续道,“从那以后,阿爷再不喜欢我了。他告诫二郎务须远离我,避免被我害死。”蒹葭忍不住道,“大王,这事原不怪你——”张颀未置可否,苦笑了一下,“这些年来,阿爷一直喜爱二郎,远胜于我。”也许池中暧昧的香气松弛了他的意识,又或许张颀的心事深藏许久却无处诉说,尘封的记忆一幕幕闪现,他按捺不住娓娓道来——
“阿娘告诉我,阿爷从前很爱我的。阿娘怀胎时,阿爷正与北国作战,当时战火纷飞,阿爷身处军中,还十分惦记我,他特遣能工巧匠,以北国上等的白玉,专门为我雕琢了一块玉璧,上面镌刻双龙谷纹长乐图。我出生时,阿爷举行盛大庆典,祈祷我长乐多福。
“我是嫡长子,也是阿爷的独子,顺理成章成为玉玄皇城的希望,群臣的焦点。只没料到,风云突变,元玄三年的九月,阿爷从外面返回宫廷,多带了一个男婴回来——其实,那段日子,阿爷常常孤身离宫,阿娘和群臣不知他去了哪里,也不敢相问。每次阿爷返回时,脸色都苍白难看,憔悴非常,好像生了大病的模样。众人私下议论,皇帝民间游龙戏凤,纵欲过度,相火妄动,所以身体大不如前。
“这次回宫,阿爷依旧虚弱不堪,只是怀里抱了个男婴。他的身子在马上摇摇晃晃,脸色青惨地宛若垂死之人,将婴孩递交旁人后,他一头栽下马,昏晕过去。众人大惊失色,抬他回宫,医官诊断得知,皇帝气血损耗太甚,掏空了身体。
“阿爷神志不清,宫中乱作一团。他躺了五日才苏醒过来,睁开眼来询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怀中的婴儿是否平安?阿娘不知道阿爷经历了什么事情,他也矢口不提,只当众宣布,襁褓中的孩子名叫秦韵文,阿爷收他为养子,从此,南朝宫廷多了一个二皇子。
“韵文出现以后,阿爷对我的爱,猝然转移到这个莫名的二皇子身上。我虽然年幼,却也懂得察言观色,从阿爷的目光中,我能看得出,他对三弟有多深情多欢喜,比对亲身骨肉还好。后宫都说,韵文不是什么养子,他根本就是皇帝游戏民间养下的私生骨肉。
“最初,阿爷的疼爱虽然不再集于我一身,望我的眼神还含着笑意,渐渐地,二郎夺去了阿爷的全部荣宠,经历那次溺水事件后,阿爷担心我会对三弟不利,令三弟疏远我,他也开始厌弃我。我做了种种尝试,想博取父亲的欢心,但一切都是徒劳。无论我怎样努力,阿爷的视线,始终流连于三弟身上。
“每日,无论忙碌到多晚,阿爷都会驾临三弟的右介园,只为望一望熟睡的儿子,他却不曾来看过我……”张颀忽然住口,指尖下意识地划开水波,看着它散开,又聚拢,了然无痕。他抬头,捕捉到蒹葭眼神里流露出的惊讶,蓦地笑了,“怎么跟你说起这些来——”
说不出一种怎么的情绪,如风一般掠过张颀心头,他想,自己大概是太嫉妒又太寂寞了,才会把这些话说给一个不想干的沙奴说。外人看来,他怀金抱玉,贵不可言,惟有他自己知道,夜深人静独处,这种嫉恨交加的痛楚,对阿爷的恨意,对自己的恨意,在朱甍碧瓦下的楼阁中蔓延,塞满他空荡荡的胸膛。
阿爷对自己的冷淡,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看得明白——父亲从未真心喜欢过阿母,当初娶妻,阿爷不过看中了李家的权势。如今,李家助他登临高位,阿母已失却了价值。父亲月月纳妃,身边欢笑的新人不断。若非顾忌当年在外公面前立下的毒誓,又或忌惮母后李家留下的权势,阿爷大概早就废后了。
张颀在心中嘲笑父亲,这是为君之道?还是为父之道?或是为夫之道?想着自己幼时曾以阿爷为楷模顶礼膜拜,他不由嘲讽自己的无知浅薄。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只有阿爷离世,才能遏制住他心中无边无际的嫉恨孤独。
张颀眼神激烈变幻,一旁的蒹葭暗暗心惊。这大概是大皇子第一次跟旁人讲心里话,他这些言语原不能对人讲的。蒹葭犹豫着,鼓足勇气劝道,“郎君不必忧心,人生本有命数——”
张颀苦笑,不住摇头,“其实,我三弟绝非阿爷的亲生儿子!以阿爷骄傲洒脱的性格,三弟若是皇家骨肉,阿爷断不会否认。”他定定望着蒹葭,眉目间浮起难以掩饰的激愤。“我就是不懂,明明我是他的嫡长子,亲生骨肉,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却偏心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你说,这是为什么?”
眼看着张颀的双颊因为激动泛起红潮,蒹葭错愕,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忽然,张颀用力扣住他的手腕,“蒹葭,你可记的你的父亲?他会这样对待亲生骨肉么?”蒹葭面上一惊,迟疑片刻,清澈的眼神蓦地泛起苍茫的笑意,“其实,我阿爷也不喜欢我,他差点一刀杀了我——”
张颀一怔,松开了蒹葭的手腕,“你说什么?”蒹葭苦笑,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我生下来容颜就美,算命的说我男人女相,是颗桃花星。偏我又爱落泪,父亲骂我不像男子汉,很厌烦我,总说我并非他的骨肉,又说,我和阿妹投错了胎,阿妹才像他的儿子。”张颀奇道,“你不是被师父养大的么?”蒹葭嘴角牵扯起凄凉笑容,“谁不是爷娘生养的呢?那时我还小,迷迷糊糊只记的阿爷厌弃我,后来师父告诉我,当年算命先生说我与父亲宫位不合,我若留在家中,会累及亲人性命,阿爷思来想去,决定杀了我避祸。”
张颀难以置信,“还有这样狠心的父亲?”蒹葭垂下头,低声道,“阿母苦苦哀求阿爷,终于说得他心头松动,答应只赶我出家门,碰巧师父经过,就收留了我。”蒹葭住了口,沉默不语,许久,张颀喟叹道,“天下厚此薄彼的父亲,还真不少——蒹葭家乡在哪里?”
蒹葭抬起头,“砂城就是我的家乡。”张颀吸了口气,“原来你生在这里。你爷娘如今可有消息?”蒹葭苦笑一声,将目光投向氤氲的水汽,“他们都去世了,沙国灭国那日死了。”沙国灭国日是四月三十,那便是南国的庆典日了。张颀知道,沙人风俗,父母忌日诸多禁忌,月内严禁饮酒作乐。虽然南朝法典竭力废止,沙人私下里还是遵循着传统习俗,会悄悄祭奠亲人。
张颀猛然记起,自己逼迫蒹葭侍寝那日,正是他父母的忌日。因为蒹葭不肯依从,自己满心不悦,还打了他一顿板子,难怪蒹葭被打得皮开肉绽,疼成那个样子,不住地哭泣,却始终不肯答应。张颀心下后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蒹葭却仰头笑了一笑,“郎君所说的,那种失望、嫉妒和伤痛,我都懂的。”
沙人的笑容清亮,张颀忍不住唤道,“蒹葭!”等蒹葭应声,他却什么也没说。双方沉默了许久,张颀忽然转了话题,“我明日启程,你在砂城等我回来。”蒹葭惊道,“大王要去云国?你不带我一同去么?”张颀眼神蓦地冷了下来,“朝廷的事情不许过问,否则我决不轻饶。”
他转脸如此之快,蒹葭呆了一呆,张颀忽又轻轻笑了起来,他抬起手,拔了蒹葭发簪,沙人满头金发,登时披散下来,琉璃灯下灿灿生辉,煞是好看。张颀伸手抚摸,“平日都是蒹葭为我梳头,今日我也为你梳一次头。”蒹葭惊道,“郎君,使不得!”“有何不可?”张颀吩咐,“转过头去!”随手拾起池边放置的犀角梳,细细梳理蒹葭长发。张颀手势轻柔,仿佛上次为自己敷药的模样,唯恐弄疼了自己,蒹葭脸上一红,静静不动,由着他摆弄。
欲语向谁何
白灼华奉旨进宫,入住昭穆殿。张漪得了玩伴,十分欢喜,拉她四处走动。白灼华惦记炼香,也无心玩耍,急着赶往三昧堂。
三昧堂位于后廷的西面,乃南国皇帝私人的香堂,白灼华听闻——张思新汇集天下香品于此,三昧香堂的藏品珍奇而丰厚——想着自己得缘亲入,心情着实激荡。三昧堂代理管事名唤龚敬,因新知事即将上任,正筹划着迎接。得知将军千金来临,他带领众人守候门口,毕恭毕敬迎接。翘首盼望,等来的白府娘子服饰简素,容颜平平无奇,众人的眼神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白灼华早已习惯如此目光,倒不在意,信步走入,见院落广阔,一眼竟望不到头。
龚敬跟将上来,亦步亦趋,殷勤介绍,“白姑娘,前园是香室,中园是香场,为香品加工所在。后园则是香库。”香室有数十间之多,都是供皇帝品香的所在。白灼华推开一间,香室分前堂后堂,前为园景小室,窗外绿树婆娑,以四扇雕花门镉挡,后为□□。墙上悬着镶金嵌玉的宝剑,正中一张红木雕云幅龙纹香几,上摆鼎形透雕五足三层银熏,青瓷莲华形柄香,朱雀青铜博山薰等各式香炉,均配同样质地的取火罐、香炭盒、香盒和香渣碟。几边立着一个象牙雕梅雀香筒,内插紫铜竹节形状的香匙、香夹、押灰扇、顶花、灰铲、香帚。插香的镂空梅花白瓷香笼莹白匀润,透明若绢,袭袭香氲在堂中弥荡萦纡,犹未散去。
白灼华静立片刻,问道,“圣人昨晚驾临过这里?”龚敬奇道,“白娘子如何得知?”白灼华笑而不答。龚敬道,“圣人常来坐香。”想想又叮嘱道,“陛下坐香之时,切忌外人闯入,陛下不喜被人打扰,也不要奴婢们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