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平凡而毫无特色的脸孔,可此时,就在那张脸的主人见到尹长卿之后,却露出了极为激动的神色,使得他原本平俗的脸,也被衬的显出了几分悲凉。
“是啊,少爷。这几年,您可过的还好?”
“呵呵,时间过得真快,距离上次一别,已是三年了。我最近就一直在想,你也快来了……”
刘亓打量着三年不见的少爷。三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少爷还是在上华村。那时,尹家老宅已被那个叫做田桂花的女人给变卖了,而田家也早已落魄。少爷身中奇毒,一直苦痛缠身,颜色甚是憔悴,刘亓只觉得,他不过是图留着一股子执念,才勉强支撑着不至万念俱灰罢了。
可眼下,面前的少爷与那时相比,气色却是好了许多。而这田家,似乎也比过去要富饶了些。住的地方虽仍旧是小,却有个家的样子,不似从前,屋陋不说,操持的也是马马虎虎,没个过日子的热乎气儿。
刘亓心头半是惊异,半是困惑,可正事要紧,他来不及多问旁的,低声道:“少爷,‘他们’都准备好了,最早今年年底,最迟明年开春便会行动。”
尹长卿微仰头,目光如炬:“如此,一切就都可以了结了吧。”
刘亓低头:“是啊,少爷。”
“刘亓,我有两件事情要你去做。”
“少爷尽管吩咐,我刘亓万死不辞!”
“其一,我要你接着去找我所中之毒的解药。”
刘亓一愣:“少爷,这解药您五年前便让我们去寻过,可是几年下来依旧未得结果,所以您才让我们放弃,怎么现在又……”他困惑的说完,却又发觉自己一个奴才,本没有立场过问主子的事情,便道,“奴才该死,少爷说的话,奴才会马上照做。只是,您也知道,现在这个节骨眼儿,我们可用的人手,实在是太少了……”刘亓皱眉,五年前他们曾四处搜寻,可是仍旧不得半分线索,这五年后,寻找的难度只怕会更大。
“我也知道,明明是机会渺茫的事情,还要你们在这种时候分出人手,实是自私。”尹长卿疲劳的阖上双目,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片刻,又叹然道,“还是该以大事为主,至于解药,你们只要细心留意下就可,无需勉强。”
刘亓抬眼瞄了一眼尹长卿,然后低头道:“是。”
“其二,在白莲镇有个名叫子朔的男人,你们去查查,他到底是何出身,若是‘他们’的人,你便回来禀告我,若不是,则不用冒险再来一趟了。”那个子朔似乎一直对田家颇有兴趣,他不得不留心,以防万一。
“是。”
“还有别的事吗?”
刘亓心知不宜在此地久留,便赶紧道:“少爷,您一个人在这里,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另外,二爷让我转告你,他说,他相信你,等着你回来。”
刘亓口中的二爷,是尹长卿的二叔。这二爷与尹父不同,他的性子要开明、温和的多。因为膝下仅有三女的缘故,所以,他一直便把尹长卿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来看待。
尹长卿闻言兀地微哽:“二叔……可还好?”
“回少爷,二爷一切都好。”
刘亓回完,觉时间已久,正欲离去,却忽地又听尹长卿问道:“那父亲……父亲他现在怎么样了?”
刘亓斟酌了下,方回道:“还是老样子,自尹家夸了之后就总是独自絮絮叨叨的,脾气暴的很,谁都不让接近。好在二少爷、三少爷现在都懂事了,偶尔和老爷聊上几句诗词,倒也是个调剂,开春以来,老爷自言自语的毛病便好多了。”
“三弟、四弟毕竟年幼,二弟虽然没有名分,但却是最为年长的,只可惜他怨恨我,哪里还有心思拂照尹家和幼弟……”
“少爷大可不必担心,尹家现在有二爷在,即使已经落败,光芒大不若从前,但也没人敢欺辱了去。至于……”刘亓抬眼又瞧了一眼尹长卿的脸色,“您其实不用太过在意他,他本就出身低贱。在尹家蒙难之时,做些吃里扒外之事的,还不晓得是谁。”
尹长卿蹙眉摆摆手,背过身去,叹息道:“不怪长恒,这事儿,谁都不怪,要怪就怪命。呵……想我早年年少轻狂,从不信命,现在却觉得,有些人、有些事,真真是命里有,躲不过,命里无,便强求不得。”
尹长卿说罢,朝着屋里望了望,忽然,他微微一笑,只不过这笑,柔和却也落寞。
“刘亓,去吧。我们下次再见时,一切便见分晓了吧……”
刘亓深深的叩首:“少爷,请您记着,尹家一直都有人站在你的这一边相信着你,而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定会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尹长卿点头,垂下的眼眸深处,划过一丝决绝。
**
蓝悠带着小虎上山了。
素涵觉着,这蓝悠是在山里长大的,去打个猎也必会心有分寸,不至于出什么状况,便依了她带着琥珀一同入山。
上华村连着那山的东边,蓝悠他们若是从上华村进山,还得先回田家旧屋,然后再走上半个时辰才能到,可以说,此法极是绕远,于是蓝悠这次打算带着琥珀从山的北面进入。素涵没去过那山的北边,也不知那里能有什么不同,便只得反复叮嘱一人一虎小心行事。
不过,不管从哪里入山,那山离白莲镇还是很远,蓝悠一个白天之内是赶不回来的,所以她要在山里露宿才行。
在野外露宿对于蓝悠来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毕竟,她可是在一方洞穴里生活了数年。但这事儿放在素涵的眼里,就惊悚的多了。
素涵给蓝悠准备了好些吃食、伤药带着,然而那丫头却没心没肺的,总一副轻轻松松的模样。
只在迈出田家小院的门槛时,她一回头,望着门里的人们,很突然的道:“素涵,你们对我真好。”这么说完,她猛地扭头便走,背着小院门,眼里有了湿意。
蓝悠偷偷的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怎的刚要离开几天,心中便如此的不舍得田家了呢?这,真是没出息的很。
她只觉着,自己该做点什么回报这些人。然而,她只会狩猎,所以想来,便仅能用这个方法来报答田家了。
**
素涵倚在炕上百般无聊的翻看着手中的繁体古书。自搬来白莲镇之后,尹长卿常常会拜访镇上的书铺,而那书铺的掌柜对于舞文弄墨之事极其狂热,这一来二去,两人相处的倒很是投缘,所以现在家里的书籍,大多都是那掌柜主动借给尹长卿的读的。不过,这可不是白借,尹长卿读完,还需去到铺子里,再与那掌柜“切磋”一番才可。
譬如今日,尹长卿刚刚读完那掌柜的一本藏书,便出了家门,去那铺子里跟掌柜交流感想去了。
忽地,院门被敲响了。素涵放下手里的书,下地,走到门外,心里想着,这尹长卿走了也有好一会儿了,算算时间,是该回来了。
可她一开门,却见门外的人是子朔。
“子朔,你怎么来了?”
子朔明亮的眸子微微眯起,他笑道:“怎么每次见到我,你都要问类似的问题?还是说……你不欢迎我?”
素涵与子朔认识也有好几个月了,这子朔对她的事情一直格外的感兴趣。素涵说不好,但却总觉得子朔和原主田桂花的关系怪怪的。
如果说,只是因为田桂花曾经救过他,所以他便本着想要报恩的心情而主动接近素涵,那么,子朔所做的不少事情又太过殷切了。一个只想要报恩的人,又怎会几次三番的和尹长卿磨嘴皮子。可如果说子朔是对田桂花有意思的,那么她又感觉不到任何暧昧之情在里面。总之,子朔其人,有些奇怪。
“哪儿会不欢迎。我只是奇怪,你今天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情吗?”子朔奇怪是奇怪,但素涵感觉不到他有恶意,而且之前有好几次,她还受到了他的帮助。
“今天路过市集,偶然看到一个做的很是精致的蜈蚣纸鸢,便带来给昊儿了。”子朔把东西递过来,素涵低头一瞧,登时惊叹于古人的心灵手巧。那蜈蚣做的活灵活现,看着却一点儿也不让人厌恶,勾勒出的模样相当威武,连四肢处的细节都处理的非常漂亮。
“昊儿见了,定会喜欢。多谢你了。”素涵笑道。
“不谢,对了,昊儿呢?”子朔望院子里头看了一眼,今天的田家安安静静的,似乎只有素涵一人的样子。
“昊儿和邻家的小孩们出去玩去了,这会儿不在,等他回来我就把纸鸢拿给他看。”
子朔抱起双臂:“桂花姐,我都站在门口大半天了,你都不请我进去喝杯水?”
“啊,请进请进。”素涵一听,甚是无奈的笑了一下,然后连忙道。
**
苏玉娇偷偷摸摸的跟在子朔身后,见他驻足在了田家门口,心里不觉一阵惊奇。猫在一旁听了半天,她才知道,原来,这子朔和田桂花早就认识。
“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的?”她嘟囔着。苏玉娇记得,田桂花和她一样,都是来自上华村,应该和这白莲镇的人不熟才是,怎的两人倒像是一副认识很久了的样子?莫非……
苏玉娇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近田家门口,看看周围,这条巷子比较幽静,白天里也不常有人路过,她于是倾身将耳朵贴在门上,想要听一听,院内的两个人到底在干什么。
可那两人显然是进了屋里,她贴在门上是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更可疑了。
苏玉娇在心里冷笑道,田桂花啊田桂花,瞅你表面上一副规规矩矩的清高模样,其实,这骨子里不也是放荡的很么。
“你在做什么?”一声冷清的质问突然打断了苏玉娇的思绪,她一转头,见是尹长卿正站在不远处,冷冰冰的看着她。
许久不见,这个男人似乎比过去更加精神,也更加俊美了。苏玉娇心头一跳,慌慌张张的离开了院门,直直的盯着尹长卿面色冷峻的脸,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冬日里的匆匆一瞥,她见到的俊雅男子是那么的温和、干净,那专注的望着身旁女人的一双眸里,满是宠溺。
苏玉娇何曾见过像他这般的男子。多年来,她一直挣扎在宅门之中,眼里见到的男人,无不是**熏心的动物。嘴巴上甜言蜜语,不过是为了床榻之欢,瞬息即逝的激情一过,便什么也不再剩下了。
她趁着罗家手忙脚乱之时,敲了一笔银子出来,虽不算多,但也够她过一辈子了。本想着再寻高枝,可到了赵家,她才知道,那自称是大家的赵氏一族,骨子里不过都是些吝啬鬼罢了,想要榨出银子,简直是做梦。
就在苏玉娇觉得自己走错了棋之时,她遇到了尹长卿。
苏玉娇并不懂这男人眼里隐藏着的某种强烈感情究竟是什么,但自那一瞥之后,尹长卿的那个眼神却印刻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了。她只觉得,她很想要,想要那个男人有一天也能如此的看着她。
就像此刻,苏玉娇望着近在眼前的尹长卿,心里的这种执念仍旧挥散不去。
她高声一笑,道:“尹长卿,你当初不要我,偏偏要跟那个村妇一起,可现在,你知道那女人在做什么吗?”
尹长卿没有理会苏玉娇,径直走过她身侧,叩响了大门。
苏玉娇见此,心中怒然,她用着无比刺耳的声调讥讽道:“你的女人可是在门内偷汉子呢!”
尹长卿正在叩门的手一顿,他转头,冷然道:“闭嘴,女人。”
苏玉娇后退了几步,想起上次尹长卿冷酷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打怵。她不知尹长卿为何会如此厌恶她,甚至像是痛恨她,而他们过去明明不曾相识。
然而,她还是不死心,暗自道,反正她也一无所有了,索性就拉着田家一块儿,定要尹长卿和那女人也不得安生才行。苏玉娇想到这,转身沿着巷子大声喊道:“快来看啊!田家的女人偷汉子了!真是不要脸,光天白日下偷情,下作的女人!”
小巷里人不多,只两三个行人,听见苏玉娇的大吼大叫,他们均一头雾水的驻了足。
田家附近的几户人家一点点有人探出了头来,想一瞧究竟,见有热闹看,不明所以的几个妇人和闲汉通通走出了家门。
“咦?这大白天的,是出了什么事?田家女人偷汉子?不可能吧……”
“看,那立在门口的,应该是田家的男人吧?可是,那个大喊大叫的女人又是谁?”
**
素涵听见屋外似乎传来了叩门声,可刚想去开门,那声音又止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接着把刚沏好的茶倒进茶碗里,递给子朔,却还没等他喝完,就又听见院子外头有人在喊着什么“田家女人偷汉子”。
素涵一惊,看了眼子朔,子朔亦是满脸讶然。她不由得脱口而出的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子朔又侧耳听了听,随后不可置信的嘀咕道:“……该不会是苏玉娇吧?”
“苏玉娇?”素涵一听,更是迷惑不解,但外头越来越吵,她也来不及再多想,便对子朔说道,“子朔,你留在屋里,我出去瞧瞧。”
抬脚快步走出院去,但见田家门外,尹长卿正面色不善的立在那里,而好几个住在附近的姑婆见她出来了,交头接耳之声更甚,有的,竟还顺着门缝探头往里看,十足的八卦样儿。
“哟,田家女人出来了,这屋子里头真的有野汉子吗?”
“平日里瞧着,田家女人像是个实诚人,不至于大白天的做这种下作的事情。这莫须有的说辞,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空口无凭,谁信呐!”
平时素涵人缘不错,而田家又要开办书塾了,教书先生一职在这里甚是受人敬仰,是以此时,几个婆子巴结田家收下自己的孙子习字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把人给当面得罪了去。
可素涵被人围在中间,那些或是好奇,或是探寻的目光还是扎的她好生不自在。前辈子,她哪里知道被人围观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当下,半是愤怒,半是羞辱,素涵的脸颊浮现出了一抹嫣红。
身后,子朔就在屋里坐着,事发突然,她霎时间不晓得该如何开口才好。
然而,就在她窘迫之际,尹长卿却几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他挺直的背脊为她遮挡住了那些令人无措的目光,总是波澜不惊的眼里,冰焰灼起。素涵躲在他的身后,突然间,心安了。
“各位莫要听人胡言乱语,素涵的为人,我清楚。”尹长卿沉稳而有理的声音放佛蕴含着一种安定人心的魔力,围在田家门口的人见他开口了,皆没了动静,“青天白日,女人,你当众污蔑我妻,毫无半点凭据,实是信口胡来,不顾半分礼义廉耻。”
人家的男人都出来袒护了,这“偷汉子”一说,立时更显滑稽。维护田家的姑婆们见状,狠狠剜了一眼一边的苏玉娇,斥道:“哎呦,这是哪儿来的野女人,到处撒泼,真是长舌妇一个。田家的男人都站说来说话了,你还蹦跶个什么劲儿,算是哪颗葱啊。”
这下孤立无援的便成了苏玉娇,她狗急跳墙,大喊道:“她就是偷汉子了,屋里那个男的叫做子朔,是衙门里的小吏,我认识他!”
子朔的大名被这么一指,周围人默然了片刻。
一妇人小声道:“我记得,她说的那个子朔好像原是赵府的奴隶,因为会读书写字,头脑又灵光,后来才在衙门里寻到了差事做。这田家女人怎么和他扯到一起去了?”
原是口说无凭的事情,在被苏玉娇道出了野汉子的名字之后,显出了几分可信性。
素涵望着尹长卿的背影,明显感到他的身子一僵。她伸手想要去够他的手指:“长卿,你信我,我没有……”可是,他却挣开了她的碰触。
然后,尹长卿反握住了素涵的手,轻声道:“我知道。”
——毫不迟疑的语气。
素涵突然想哭,她把头抵在尹长卿的后背上,埋头微微哽咽着,努力的想要把溢满眼眶的泪水给压下去。
感觉到了身后素涵的委屈,尹长卿轻拍着她的手背:“没事,没事。”
素涵的努力瞬间化为泡影,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长卿,长卿……”
手背上的温暖直抵心脏,化不开的温柔包围住了素涵的全身,好似任何的伤害都再无法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