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眼雪地上的图纹,撩起我的长发,“我要你的长发,可以么?”
我看了看自己的黑发,这……是攻玉为我束发得来的……
要……剪断?
他精致的瞳孔不确定地看着我,让我有种奇怪的错觉。
——像是攻玉……在问我要回灼华了。
哈,……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感觉,他为我束发的事情,明明都不记得了,但每次去想,都会心口酸痛。离开那个时代前,他那种苦涩的眼神还历历在目。他说……他说什么来着?
侊孝并不急着催我,只是静静地等着我的答案。
创造对我来说,并不难,但创造一个人的身体……我可以么?如果是没有生命的东西,那我可能,就等于用黑发灼华创造了一团肉块。我不确定,如果我失手,侊孝进入那样的身体会面临什么问题,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而且,杀人这种事……
我伸手碰触他的胸口,他笑着一如平常,没有一丝畏惧与动摇。
精致的眸子,有着一种意外的执着。
“如果……如果感觉不对,要告诉我。”我摸了摸他渗血的阵图,一闭眼,横了心将手伸进去。
图纹浮空起来,脱离他的肌肤,变成一个透明而又血红的阵,绕在我手腕周围飞快地旋转!
我一瞬间惊诧,又继续向前伸手。
手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又像在另一个次元似的,指尖流淌着暖暖的感觉,就像血液的温度。
他皱着清秀的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抿着唇。
灵魂……灵魂要怎么拿出来?
“侊孝……”
“嗯。”他睁开眼,嘴角留下一丝血迹,声音低低的。“我……把灵魂交给你。”
指尖忽然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就久泡热水忽然碰到一个冰块的感觉,我浑身一颤,打了个哆嗦。
我动了动手指,抓住那抹凉意。
手掌顿时一阵刺痛,灼热起来!仿佛刚才的冰冷感都是错觉一样席卷了我所有的神经。
——有如侵蚀。
侊孝咳嗽了几声,靠在我身上,眼神有些恍惚,只是拳头握得死紧。
那一抹冰火两重天的东西从他身体内抽离的一瞬间,红色隐阵迅速地包裹在它的外面。
天色忽然变暗,电闪雷鸣!
我环顾骤然成为黑夜的世界,迷茫地回看手中的……
——那是一个发光的球体,微微漂浮在我手掌上方。黑色与白色的虚无物质,在红色的保护下,在我掌心相互纠缠、吞噬。
侊孝闭上的眼不再睁开,颤抖的睫毛也停止了扇动。呼吸——停止。
他的身体一瞬间化为泡沫升腾消失。
我被他的不复存在彻底吓到了,拿着灵魂的手差点打滑。
空中的泡沫消失得更快,一眨眼,什么都没了。
离开灵魂,就会这样?……我……我……他将这种事交给我?这么重大的事……
‘这是个生机勃勃的灵魂’……
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内心的渴望,有个声音在说……吃掉它。
‘灵魂里,尽是灼华,……吃掉它,吃掉……它……’
就好像最原始的本能一样,我在告诉自己这个灵魂的价值。
级别?……毫无疑问的极品。
我清楚地知道,一旦吃下这个,灼华会增加多少……但这也意味着良心的背弃和侊孝的从此消失、不复转世。
“烦死了!”我努力忽略奇怪的感觉,忍着内心的冲动,努力将精神集中在雪地的阵图上,踩着一深一浅的步子移动过去。
灵魂里的记忆扑面而来,我仿佛看到了几个零散的片段——日夜用功读书的侊孝;即使疼痛却永远忍耐的他;无法走好路,却不断练习的他;默默沉思的他,永不哭泣自怜的他……
……好像片段的景色里还有另一个孩子,黑发的孩子,总是孤单地望着神坛;总是一个人形影单只;总是浴血却不落泪;总是挥舞着一把银白龙纹剑,像在对全世界宣泄。
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些许光芒——我手中的、以及雪地上的。
我站在金色的图案上,犹豫了一瞬,快速剪下大半的长发。
眼前顿时有如血光闪过,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但疼痛很快过去,慢慢地被一种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取代,我感到头晕目眩……
原来头发对人影响那么大么?……
我稳了稳思绪。
……灵魂脱体太久,侊孝的阵法就困不住它了,我要快点……
黑发缓缓地飘落到阵图上,雪地立时爆出血红色的绚丽光华。
我闭上眼,颤抖地挥舞着手指,用几近枯竭的灼华缓缓地创造出一个完美的人型。
……
首先是轮廓,黄金比例,曲线坚韧。
其次是肉体,修长的手指,紧致的身体,白皙的肌肤,乌黑的直发、无暇的容貌……
最后是灼华融合……
我剪断的黑发化为一丝丝灼华,笼罩着他的全身,渐渐使‘他’有了容色和生机。
我收住手,‘他’光滑的额头便有如晕染似的,缓缓地出现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哥特式印记,在黑夜里闪着点点荧光,恰如皓月的碎片。
这……算继承印记么?
金色的阵笼罩着他,显得神秘又华丽。
我紧张地伸手,将紧紧托着的黑白灵魂放入他的左胸,那灵魂顿时化为尖刺,在红色的阵法包围中钻入他的体内。
直到那灵魂完全进入身体,我才呼出一口气,虚弱地坐倒在地。
“……”我耳边的头发似乎成了淡淡的灰色,被阵的金光渲染得有些变色。
空气里安静得奇怪,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直到他睁开双眸,我才意识到是哪里奇怪。
他的眼眸还是那样精致。晶体般的瞳孔在那张酷似攻玉的脸上显得格外合称。
他缓缓地移动眸子,眼神有些漠然地扫视周围,最后落在我身上。
“仓央。”他勾起嘴角,笑得优雅无双。
我晕眩地眨眼。“……嗯。”
我看错了吗?
他,这样子,分明是攻玉。
不对,他应该是侊孝才是……我成功了……
虽然我的手上满是被灵魂划破的血口,虽然我的头发已经短到及肩……
虽然,我创造他的时候,潜意识地想到了攻玉的容貌……
他赤裸(chiluo)着莹白的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阵地。光芒在他背后微弱地闪烁,竟不如他的眼眸夺目。
似乎刚初生,似乎已成熟。
明明未着衣装,却有如最高贵的王族,摄人的优雅。
——自信、骄傲、孤高。
风吹起了他黑色的长发,墨黑的色泽,在灵魂回归后更显深邃。
他默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微微开启漂亮的唇形,“终于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
他的周围乍然爆出几个火苗,旋转向上,又相继消失。
是说灼华回来了吧?
……也对,他从出生起,就没有灼华呢。
他牵起我的手,掌心的温度仍然冰凉,嘴角的笑容仍然淡淡的。“很好。”
我看着他额头的印记,愣神。
那时候总是这样,仰视着攻玉,他的眼眸,他的印记,他的一言一举……还因此莫名地脸红。
现在竟然……一样?
也许……嗯,也许那是最深层血缘的吸引……所以总觉得很熟悉。“侊孝,你……这样确实很好。”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总之,现在我思绪极度混乱,一种猜测不断地跳跃出来,却又被我压抑下去。
“侊孝(GONG XIAO)、渊欲(YUAN YU)……既然已经回归为一个身体,那就取头尾,叫攻玉(侊GONG欲 YU)吧。”
我脑中霎时空白。
我听错了么?
他牵着我的手,拉我起身。“你说好么?”
我头晕,脚步不稳地踉跄一步,觉得浑身无力。“攻玉?”
他淡笑着点头。
我茫然地变出袍子,披在他身上,“你是攻玉……”
他若有所思地眯眼。
思绪本来混乱,却忽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已经和渊欲回归为一个身体……?”
他淡然地看着我。
“那渊欲到哪里去了?我只给你做了转移啊……”
“那是神的错误。”他冷然了眼,“我是本体,他是灼华,只因阴差阳错,我们成了两人。他,没有存在的必然。现在这样,是他最好的归宿。”
“你说什么……”
“本体死亡,副体自然不复存在。他,只是我灼华的容器。”他眯着晶体般的眸子,不假思索,“回到一个人,是我们早已注定的命运。”
我想到刚才拿在手里的灵魂,一白一黑,似乎……在相互角逐似的,难道那并不是一个灵魂,而是……两个?通过那个阵图……我间接杀了渊欲?
“你……骗我?”我猛地抬起眼,“你明知重造身体,他的意识会消失,而你却可以要回他身上的……灼华。”我晃去满眼金星,皱着眉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故意怂恿我杀他!?为什么……把他的生死说得那么简单?即使他只是个虚幻的存在,他也是存在的!有思想有感情的啊……”
对了,刚才拿着灵魂时的记忆浪潮里,……确实好像看到一个黑发的孩子,一个……孤单、落魄的孩子。
那是渊欲?看似高高在上,却和鸾尾一起默默饮酒的渊欲……?
攻玉的表情冷淡,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有些复杂。
我变出翅膀,却觉得像被人打了拳肚子似的想吐,满口血腥。
看来不能再勉强用灼华了……
果然,少了那么多黑发,损伤很大呢。
依稀回忆起一抹白发的身影。
顾不得什么,我扑扇着翅膀,飞速地坠落下悬崖,向璀雪殿滑行而去。
渊欲还在么?还活着?
攻玉披着外袍站立在悬崖,黑发飘飞……
***
飞到宫殿,我直奔书房。
刚才在那里有见到渊欲的……他现在……
我后悔起来,如果早知道的话,我还会不会去找侊孝,会不会帮他……用那种方式长大?还是让他在神坛自个儿调养去?
我也不知道……
书桌上早已没了那个睡得不安稳的人影,除了那把银白龙纹剑暗淡地歪斜在一边。
空寂。
渊欲……果然也化为泡沫消失了……对吧?
……
如今侊孝拥有了他的一切,而他却永远消失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负罪和内疚。
动手杀侊孝的时候,心里总认为他能够复生,而且能获得更好的东西,所以才义无反顾地去做,但我从没真的想过要杀……人。
何况是我认识的人。
“仓央,为什么。”我转头,赫然看到了黑发的渊欲。
“啊……!你……”我抓住他的袖子,“你没事?……呃,你的灼华是不是没了?你的灵魂?你还活着……可是侊孝说……”
他缓缓地拨开我的手,面色冰冷而寒意。
我赫然发现他额上的哥特式印记。
“……攻玉?”我蹙眉退后。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随即浅笑,“你后悔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点头,“你不该隐瞒渊欲的事。”
“不为头发的事,却为他后悔?”他勾起我的下巴,精致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这个身体的主人如果是渊欲,你会更满意对不对?”
我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无论他们两个哪个消失,都是我的错,我的罪恶。
我帮他束发的决定错了么?也许是错了……但……以侊孝那样的能力,却收到命运无情的对待,我……确实看不下去啊。
是两难么?
不,还是……可能有另外选择的吧,但他却只告诉我一条路——从渊欲身上取回灼华,让他从此消失。
而我,是他的杀手、夺回灼华的侩子手。
他和渊欲……
他们是兄弟不是么!难道就没有感情?
我想到渊欲对侊孝的态度,他们确实像敌人胜过兄弟。
但兄弟本该有情的,这个世界,人类很少有血缘关系,他怎么会说出‘不该存在’这样的话来?
……他是我认识的侊孝么?那个待人温文、处事周到的侊孝?还是……印象里那个冰冷如潭、难以捉摸的攻玉?
我陷入一片错乱。
他精如晶石的瞳孔阴晴不定地看着我,最终化为一句冷然的言语,“来人,把他关起来。”
57th 逃避见面
57
梦中,我好像在一颗透明的巨蛋里,蛋里冰冷的液体刺痛了我的肌肤……
小小的侊孝在外面冷淡地看着我,不再露出那一丝熟悉而虚伪的微笑,卸下伪装后,脸上满是轻蔑的神态,“你不过是我的工具之一。既然我已经夺回了灼华……呵呵,”他变成攻玉,优雅得如同白昼的帝王,“你就没有利用价值了,真是……傻得可爱。”
“为什么!”我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
他拿出一颗丑陋的蛋,伸到我面前,“辛丑之吻,送你最真实的厚礼。嘉措,你可喜欢?……呵……很适合你呢。”他眯眼浅笑。
辛丑之吻?——浑身的感觉忽然变得极为尖锐,有时忽然痛到骨髓,有时痒得极想自杀。“啊!!——走开!”
耳边却反复着一群人看好戏似的笑声与嘲讽……
“仓央你就只是个大傻瓜!哈哈哈!完全被玩在鼓掌之间嘛!”
“被吃光了灼华,就乖乖等死吧,省的放你出来闹事儿,想着帮渊欲复活!”
“你就在冰牢里待到老死好了!饿了还可以给我们当食物,补充我们的灼华!美—味—可—口,嘻嘻嘻嘻嘻……”
“啊哈哈哈……”笑声尖锐刺耳,吵死了……吵死了!住嘴!
张牙舞爪的手脚,邪恶猥琐的面孔,一个个如走马灯似的在面前闪过,火焰照亮了他们的獠牙,恶毒的面容比丑陋的低级魔物更难入眼……
“混蛋!放我出去!”我努力寻找四肢的知觉,却被梦境魇住,动无可动,浑身大汗……
嗣音走到我面前,阴沉地一笑,“你想知道什么是真实?……我就给你看看吧。”
他指了指远方,“侊孝他,不过是给了你一个骗局,就像他给所有人的假象一样。”
——眼前是一片蔚蓝晴朗的天空,比往昔更为明媚。世界的气候再度被完美控制,只不过换了个人。
侊……攻玉早就想亲力亲为了吧,这一切的荣耀,他一直都恨着渊欲。
一如往常的璀雪殿下,已经建起了五千层高耸入云的阶梯,所有官职者,到此不可再骑兽,必须每日步行登上阶梯,才可入宫行事。
……一如七千年后一样呵。
攻玉坐上遥远的神座、冰冷的脸……不再用淡淡的笑容来武装的精致面容……
是的,他是攻玉。他已经成了那个对人冰冷的攻玉。
侊孝,即攻玉,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怎么会以为攻玉还没有出生呢?他早就存在,……而且是我亲手给了他那样的身体。
……他期待已久,一步步设计,让每个人倾向于他,最终一口吞噬,达到不为人知的目的,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
也许……我出现在这个时代,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之前一直不想去面对的问题……
也许,我真的,就是他们所说的仓央吧……那么多的羁绊都指向我呵。……我已经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
没法控制……这一切。
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我是仓央,我将会死……
而我死的时候,就是一切中止的时候。因为,没有再一次轮回。我的转世,在七千年后,转世成了我,听起来就觉得荒谬,生死轮回?无法成立。我不再适用这世界的转世系统。
我看着嗣音呈现给我的场景……
攻玉的笑容变得吝啬,即使仍对国事操心劳累,却不再轻易对任何人苟且言笑。
他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东西,已经除去了威胁最大的渊欲,不再处于弱势的地位,更不再拖着累赘的身体。已经无须讨好别人了……
所以他找回独特、找回高洁,用实际行动告诉别人他的地位出众、与众不同。
他像在报复,似乎想把百年的艰辛讨回来,把百年的笑容要回来一样,再也不对地位地下的人微笑,像最顽固的人,执着地要求着不同的地位对待。
极度自卑又绝对高傲。
仿佛不这么做,就不能获得救赎一样。
少数人持有怀疑态度的人,都被秘密处决。
——冰牢里回荡的拗哭和悲鸣侵蚀我的耳膜,对面牢狱的血总是无声地染红透明的冰。
于是怀疑的声音消除了,璀雪又回到了如诗如画的日子。
攻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