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所有的压力也都在她身上担着了。”
“太傅又何尝不是?”
帝无极淡淡一笑:“醉的阅历足以应付那些豺狼狈狸。而她,年纪尚幼,家人自然不放心。”
皇戬颔首:“我明白,这就得靠我的力量了。且不提我了,洛无极,你和太傅在外都做了些什么?”
“你半夜三更闯进来,就为了问这个?”帝无极笑哼,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有些好奇而已。我也问过太傅,他只笑了笑,一字都未提起。”
“不过是四处走了走,见了些事,遇了些人。”
“你打的好算盘。一面是考察民意民情,一面是圆了与他共游的愿。不过,一回来便要被困在宫里,太傅难道没有犹豫过?”
帝无极笑了笑,目光中满是温柔:“嘴上没有犹豫,心里恐怕也舍不得罢。”毕竟,他最向往外头自由的世界。四角宫墙,从来也不能成为他的牢笼。而他,亦不愿折了他的翅膀。
皇戬瞥着他,道:“你想必已有计较了罢。”
斟了茶,浅啜一口,准皇帝陛下笑而不言。
大约快到亥时的时候,正司捧着水进来了。
见皇戬也在,曾在宫中伺候多年的正司也没露出任何讶异来。
“陛下,请沐浴更衣。”
一群人鱼贯而入,抬着玉盆放在屏风后,然后弓着腰退到门边。又有人端上果品点心,倒了茶,奉给皇戬。
帝无极瞥了好友一眼,看他没有分毫回避的意思,也就罢了。
简单的洗浴过后,他只着了里裤,擦着身上的水珠,走到静立的礼官身前。
皇戬依旧坐在榻旁,喝茶吃果子。
礼官与侍从们不敢抬首,轻轻抖开手中的衣物。
帝无极张开双臂,任他们给他逐件换上式样繁复的华丽衮服。
内里是淡青底色侧绣银色双龙里衣,而后是白纱黻纹皂领中单,再着了领上绣着玄龙纹的黑羔皮裘衣朱裳,最外头则是玄衣纁裳。
这身玄衣纁裳,上衣绘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纹,下裳绣着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纹。真真是肩挑日月,背负星辰,通天达地,知解万灵。腰上先系软白玉缠金丝革带,前垂赤色上绣织藻、粉米、黼、黻四章纹的蔽膝,后系六彩大绶带,侧悬三彩小绶带;再缠上素表朱里的大带,配上绶结玉环玉佩玉珩。
一番忙碌之后,总算着了衣。
礼官慎重地捧上冕冠,给新帝戴上。
十二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白得剔透的玉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戬呷着茶抬起首,当即愣了愣。
整理玄衣褶皱的侍从,正冠的礼官,也都不知不觉地停下了。
殿内一片寂静。
原本一直微阖双目,任他们服侍穿衣的帝无极睁开眼。
被他冰寒的目光一扫,所有不敬的遐想痴思无不立刻抛到九霄云外。侍从礼官纷纷垂眼,继续修饰着这位已经光彩夺目的皇帝陛下。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皇戬清了清嗓子,道:“你额际不是有个伤痕么?”
当日蓝炎烧灼留下的伤痕,帝无极已经快忘了,此时听好友提起,不禁抬了抬眉:“伤痕又如何?”
“谁给你描成纹身了?”
正司立刻推来大铜镜。
帝无极看了一眼,的确,伤痕已经化成了一只凤,栩栩如生,色彩鲜艳。虽然此凤身形只有双指大小,却据在他额边,很容易引人注意。
为何从未有人提醒他,灵兽誓印也会出现在脸上?
“难道从没有人告诉你么?誓印如此显眼。”皇戬笑起来。
“可能是近来才成形的罢。”不然,醉不可能不说。而回宫之后,他便自己打理琐事,侍从们都不敢正视他,自然也不会发现。
“你长这张脸就够引人瞩目了,如今更是……”皇戬识相地没有再接后半句,起身往外走,“我也该回行宫换上冕服了。”
帝无极望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拧起眉。
一切准备停当,侍从们赶紧退下。
子时正,角吟城内钟声长鸣。
礼部尚书并礼官们满面肃然,躬身齐声道:“陛下,请起驾。”
帝无极优雅地迈步,向寝殿门外的舆车行去。
皇宫正城门太初门外,帝驾后驾相会。
帝无极远远望着正襟危坐的洛自醉,温柔一笑。
洛自醉头戴通天白玉冠,玉冠两侧垂下十条绯色玉珠琏,身着绣着山、龙、华虫、藻、火、粉米、宗彝、黼、黻九章纹的玄衣纁裳。腰系素表朱里的大带、青玉缠金银双色丝的革带,垂下绘有华虫、粉米、黼三章纹的蔽膝。
如此盛装,衬得他清淡的神情更为出众。
“请换乘。”礼部尚书跪禀道。
准帝后在礼官扶持下,缓缓下了舆车。
舆车撤下,登基仪仗整整齐齐地列在两位陛下身前。
首先便是丹墀上的五辂。玉辂居中,左为金辂、革辂,右为象辂、木辂。五辂左右两边布着黄麾仗、黄盖、华盖、曲盖、紫方伞、红方伞、雉尾扇、朱团扇、羽葆幢、豹尾、龙头竿、信幡、绛引幡、戟氅、仪锽氅各三行,而丹墀左右则陈着向节、金节、烛龙幢、青龙幢、麒麟幢、班剑、吾杖、杖刀、铠杖、戟、骨朵、凤凰幢、青鹄幢各三行。
威武庞大的仪仗,静静地立在丹墀下。风中只有火把燃烧和幢节伞盖飘动的声音。
帝后二人所配的玉环玉佩亦叮当作响,如嘤咛般清脆动人。
丑时正,角吟八塔的钟声再度响起。浑厚的钟声,一波一波地回荡在都城上空。
“请起驾。”礼部尚书高声唱到。
准帝后坐上玉辂。
五辂齐行,向着皇城内门元初门而去。
待辂车经过元初门,仪仗队列才迅速排列好,随上去。
过了皇城外门本初门,帝后驾便来到内城主道上。主道边,不能入太庙的世族与官吏内眷们身着礼服跪伏在地。
寅时正,钟声传遍都城内之时,帝后驾越过内城,来到外城。无数平民百姓手掌红灯,夹道观望,待得见两位陛下的身形时,都匆忙跪下来。
一路上灯火闪烁,照出一条明亮的御道,直通郊外。
卯时正,天边隐隐泛起白光,帝后驾进入角吟东郊的太庙内。
太庙正东为祭神之坛,正北为祭天之坛,正西为祭祖之坛。登基之时,三坛祭祀按顺序进行。先神,后天,最后是祖先。
帝无极和洛自醉自玉辂上下来,双手持着玉圭,神情肃穆。
钟鼓齐鸣,雅乐大作。
群臣同时跪下,额头抵地,手高高举着玉笏。持着纛、龙、北斗三大旗的乌甲勇者们行半跪礼,握着风旗、云旗、雨旗、雷旗、日旗、月旗、星辰旗、四灵兽旗、二十八宿旗、护旗的青甲勇者们也随之半跪下。
重霂立在东坛边,执着白玉杖,轻轻顿地,乐声戛然而止。九鼎中的火焰倏然窜起数丈,宛如舞动般伸展跳跃着。
“奉天之命!凤凰圣禽降临!”
微亮的天幕中,一团赤火展开双翼,轻旋飞舞,渐成鸟形。它在天空中盘旋了数个来回后,化作九只火鸟,相继扑入九鼎之中。火焰猛然收起,变成白色,而后如水一般漫溢开来。
温暖的白炎再次覆盖在角吟的土地上,流淌过人们身边。
所有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帝无极和洛自醉起步,并行在华美的黑色绣金龙凤长锦缎上,步伐有力而优美。白炎带起两人的裳裾,附着在那章纹玉饰上,映托得他们犹如脱俗的仙人一般。
时间仿佛停止了。
观礼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二人脸上。
不知何时,他们已拾级上了丹陛,跪坐在银褥上。
悠扬的礼乐再度奏起。
重霂吟唱着颂词,而后代表神明谕令四方:献辰新帝,元朔帝登基。
帝无极将玉圭放入祭使手中,接过玉玺,立起来,沉声道:“朕敬告天神,封洛氏四子溪豫桓王自醉为后!”
说罢,他取过祭使送上的后印,放入洛自醉手中。
洛自醉俯身顿首:“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爱人做这等委屈模样,帝无极不禁开始考虑往后祭天仪式是否让他参加。不然,自己或许比他还要难受。
他这微微一出神,忽略了祭使的轻声提醒,抬眸便见一旁的重霂有些不耐地使着眼色。他当作没有瞧见,满面肃然地回到银褥边,再度跪下,献牲洒酒答谢神灵。
祭天祭祖的仪式都完成后,登基礼成。
陛下万岁的高呼声在庙内外响起来,震彻寰宇。
巳时,帝后首次升朝,接受百官跪拜,并正式封官赐印。
午时,饮宴始。
饮宴过半时,由于要准备大婚礼的缘故,帝后率先离席,分别移驾天云宫与开耀宫。
甫回到宫里,洛自醉便见一个绝色少女笑靥如花地坐在案边。
“羽芙。”几乎不用思考,熟悉的名字便已出口,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七年不见,昔日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为绝代佳人,灵动的美目带着五分女儿家的娇娆,五分洛家人独有的坚韧。
“四哥!”一瞬间,优雅矜持的大家闺秀便成了活泼的小丫头。洛兮泠微红着双眼,顾不得还有旁人在,立刻奔了过来。
洛自醉伸手将冲过来的小妹抱紧,仔细地端详着她姣美的脸庞,笑叹道:“吾家女儿长成了呢。”
“四哥取笑我。”洛兮泠娇嗔道,更显可爱。
“不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应该在玉翼宫用午饭吧。”昨日洛家人随着皇颢皇戬来到角吟,文宣陛下和太子殿下入住西行宫,而洛家老小都迎入皇宫暂住。本应住进北行宫的洛自省拉着在昊光异姓封王的洛自悟也凑了过来。洛自醉本想在登基礼之前与家人相会,但在礼官百般劝谏下还是作罢了。
洛兮泠双眸一转,笑道:“这不是想念四哥了么?我可等不到晚上了。”
“不担心二哥责罚么?”
“为了早些见到四哥,也值得了。况且,大哥也会帮我的。”
开耀宫正司在一旁小心翼翼道:“陛下,稍事休息后,便要换装。”
“知道了,你们都退下罢。”想了想,洛自醉又问,“圣上还在天云宫么?”
“圣上换了衮冕,去了广德宫,与三位陛下再定盟约。”
“婚宴何时开始?”
“酉时。”
侍从们都退下了。洛自醉牵着洛兮泠坐到锦褥上,一瞧大花瓶后,笑道:“谁还躲在那里?出来罢。”
洛临和洛陌撒欢般跳出来,齐声唤道:“爹!”
“还有谁?”
一个小脑袋也探出来,腼腆一笑。
洛自醉故作惊讶,道:“原来是小劼么?”洛家长孙,洛自持的儿子洛尚劼,和父亲的性子并不相像。传闻中,他那一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仿佛瞬间便能转过无数主意,十分顽皮。怎么见了他,倒是这么别扭了?
洛临和洛陌一左一右在洛自醉身旁坐下。倒是洛尚劼,慢吞吞地一步一步挪过来。
洛兮泠回首取笑道:“小劼这会儿害什么臊?方才不是还说很想见见四叔么?”
洛尚劼红了脸,小步跑到她身后藏好,只露出半颗脑袋。
洛自醉笑着将点心碟子推过去。
小孩儿都喜欢这些,很快,三个孩子就抓着点心到一旁玩了。
“四哥换上这身真是不错。”洛兮泠笑叹,“真不知无极又是什么样子。”
“你若想看,往后祭天之时再找机会看就是。”
“那时也依然不能入太庙。” 他国臣民无法入太庙,这也算是一个惯例。
“到时候便有机会进去了。”
“四哥,我怎么忽然觉着你和五哥有些相像了?昨日五哥也说带着我去,不过被二哥阻止了。”
洛自醉微微一笑:“你不是想瞧瞧么?又不是什么大事。”疼爱妹妹的心情,所有兄弟都是一样的,虽然表现方式不尽相同。
“罢了,无极什么时候瞧都一样。换了身衣装,也不过是衬托他而已。”洛兮泠甜甜笑着望着他,“四哥肯定也累了,歇息一会罢。”
“我多少也是身怀武艺的,这点事情还不至于累着。”
“纵是不累,也困了罢。你最易困了,还是歇歇得好。我们就不扰你了。”
洛自醉还待挽留,洛兮泠便提起洛尚劼,带着洛临洛陌跳窗而出。
看着他们的背影,他轻轻一叹。虽然不觉得累,但昨晚没睡多久,他也确实有些乏了。掩饰了一番,她依然看出来了。他家的小妹,还是这么贴心可爱。
离换装还有段时间,洛自醉卧在榻上,眯了会眼。
不多时正司便入内轻轻唤醒了他。
于是又换了身绛红色吉服。吉服与冕服的样式相似,只是衣上的章纹变为七章而已。不过,着衣也一样繁琐。
“陛下,请起驾。”
洛自醉端坐在凤舆上,微微动了动有些酸痛的颈。凤舆一晃一摇,他闭着眼,睡意难消。
正在极困倦的时候,凤舆忽然停下了。他睁开眼,问:“什么事?”
“四哥!”凤舆的帘子被挑开来,洛自省笑得异常愉快,“听羽芙说起,就知道你倦了。别坐什么舆轿了,走走也清醒些。”
这话很有道理,而且也可欣赏御花园的景色,洛自醉便点头答应了。
兄弟两个游玩似的挑了条迂回曲折的小路,缓缓走向婚宴场颐养阁。众多侍官侍从仪仗只得抬着舆轿,远远地跟在后头。
婚宴不比得赐宴,一个百般拘谨持礼,一个则随性喜气。因此,还未到得阁前,便能听见里头的欢声笑语。恭贺声议论声此起彼伏,百无禁忌。
正司待要通报,洛自醉却制止了他,和洛自省立在阑干边,赏着湖光月色。
没过多久,帝无极与后亟琰、皇颢、天巽的卤簿便一齐到了。
颐养阁外响起接连的高唱声。
“圣上驾到!”
“文宣陛下驾到!”
“淳熙陛下驾到!”
“清宁陛下驾到!”
阁内的笑谈声戛然而止,一片寂静。
后亟琰下了乘,率先道:“说起来,今日还未能私下恭贺你们。一双佳偶,珠联璧合,这里就给你们道喜了。”
“恭喜两位。”皇颢也道,素来狂狷冷漠的神色亦稍微柔和了些。
“无极和四哥是天作之合啊,恭喜恭喜。”洛自省也拱起手作揖,话中不免带着几分调侃。
天巽随之点头:“恭祝两位永结同心。”
帝无极微微一笑:“多谢各位陛下。请入宴罢。”
后亟琰顿了顿步子:“洛四,你们怎么在外头待着?”
洛自醉浅浅弯眉,回道:“来得早了些,不想进去坏了他们的兴致。”
帝无极帮他脱下御寒的裘衣,叹道:“你倒是愈来愈为他们着想了。不过,洛老爹……”一时半会也改不回称谓,他停了停,又道:“大家都在里头,不是六年不见了么?”
“现在也不晚。何况,循着礼节,四位陛下应该先到才是。”
说着,位于四国权力巅峰的六人踏入静寂的阁内。
阁内有三阶,摆了三席。
四帝二后同在上主席,上侧左席是皇戬、溪豫皇太子后誉和帝昀,右席是黎唯、昊光睿王天离和奉王洛自悟。洛家两老为国戚长辈,独坐中席。下席位首则是洛家众人,接下来是四国的臣子与内眷。
乐声起,宴席始。
外头烟花绚烂,里头喜气洋洋。
与三帝互行酒之后,帝无极起身来到中席,给两位长辈斟酒。
他的身形很快,洛程与洛夫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奉上酒,躬身行礼。
宴会倏然静寂下来,下头献辰的礼部尚书立刻变了脸色。
洛自醉笑吟吟地瞥了他一眼。于是乎,尽管不甘不愿,礼部尚书还是强行忍住,没有作声。
“蒙两位大恩,无极没齿难忘。”
洛程立刻要叩首还礼,却被帝无极扶住了。
洛夫人望了望上头坐着的两位爱子,掩唇笑道:“老爷还客气什么。”
帝无极浅笑道:“是啊,无极还是无极。”
洛程却依然满面严肃道:“承蒙陛下抬爱,是臣等的福气。不过,该有的礼数却是万万不能少的。”
果然,洛老爹还是一样固执。手上隐隐压来千斤之力,帝无极轻轻勾起唇。这点负重他还不放在心上:“晚辈对长辈敬礼,又有何不可?”
下席中的礼部尚书已经脸色青白,生生地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