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初歇,原野上遍布著残肢断体,隐约传来泣诉般的呻吟声。冷风掠过这片炼狱,带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一轮圆月升上夜空,银光铺满浸淫著鲜血的大地。
恍然间,时光倒流。
那天夜晚,年少的他坐在高高的阁顶上赏月。
忽然,阁下传来衣物摩擦的悉索声。他垂首看去,洛自醉仰头朝他一笑,纵身跃起,凌空踏步。
他不禁微微笑起来,侧身让出了地方,待他来到他身侧。
他的确上来了,身形翩然,然而,落地时太不小心,身子一晃,滑倒了。
惶然间,他慌忙抓住他的手,松了口气之余,忍不住抱怨道:“都学了这麽久了,怎麽还是这模样。”
他衣冠凌乱,抬眸望著他,苦笑道:“没办法,我的确没有学武的天分。”
“除了能如痴如醉看书,能随时随地入睡,你确实没别的长处。”
“无极,就算是事实,你也不该这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罢。”
“我性子直,委婉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两人对视一眼,都轻轻笑了。
他在他身畔坐下来,无言地遥望向天穹。
“那个世界的月也这麽圆麽?”
“不,风景还是这边比较好。”
“出宫之後,会见到更美的月罢。”
“登上最高的山峰便能见到了,还能欣赏日出。”
“你……喜欢这里麽?”
他望了望他,露出愉悦的笑容:“喜欢。”
他听了,将头枕在双膝上,不禁也笑了。
那晚的夜空分外澄澈,月看似离得很近,连那些细小的瑕疵也能瞧得一清二楚。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赏著月、听著风,融入了这片美景之中。
为何会突然想起那时的事情?帝无极侧目。
神祗凝视著少年洛无极和洛自醉的幻影,良久,轻笑出声。
“的确,既成事实,我怎麽逼你也无济於事。那麽,凤凰血之子,你我定个誓约如何?”
“愿闻其详。”
“他不是最想要生命麽?他不是最想享受生命麽?在此世,他的阳寿不过六千岁,而你身为天降之帝,寿命长达万余年。”
“他若死了,我便没有活著的必要了。”
“我便猜你会这麽想。你在位一年,我便多给他五年生命,如何?”
听了此话,帝无极微怔,而後立即颔首应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们同寿之时,便是你退位之日。”
“仙君慈悲为怀,在下感激不尽。”
“既是如此,凤凰血之子,去罢。随意使用这权势,这力量,救活这个垂死的国家。”
帝无极浅浅一笑,回道:“我便是为此而来的。”
转瞬间,人消失了,黑暗也褪去了。银发银袍之人独坐在一树梨花下,温柔地抚摩著一只美丽的禽鸟。
“还有一劫。誓约能否实现,便看你的造化了,凤凰血之子……帝无极。”
角吟城外,侍卫们抬著两顶玉轿,一顶朝西,一顶向北,疾步如飞。刹那间,轿子飘然而起,飞入云端,不见了踪影。华丽的卤簿队列也随之腾空,幡旗伞盖凌空飞舞,宛如仙家出行。
洛自醉收回目光,揉揉孪生子的头发:“替爹好生侍奉祖父母。”
“我们不想和爹分开。”
“现在还说这麽孩子气的话……随著二伯父去罢。”
双生子含泪攥著他的衣角,仍不愿放手。
洛自醉笑叹,抬首望向牵著马匹的洛自持和黎巡,道:“耽误二哥和黎二哥的行程了,不然随著陛下的话,一日便到了罢。”
黎巡笑眯眯回道:“我不会使风,肯定得落下,这样倒也好。”
洛自持神色稍霁,道:“你也别勉强,养好了伤再去帮忙。”
“那点小伤早便不碍事了。”
“有清宁陛下、殿下和自节在,战事也顺利,你不必太著急。”
洛自醉苦笑著回道:“无极一日不醒,我一日不能心安,倒不如多寻些事做得好。”
洛自持注视著他,似乎也明白多说无益,冷道:“你掂量著行事便可,少操些无谓的心。”
“二哥,我明白。”
洛自持垂下眼,冷望著双生子,伸手轻轻提起他们的衣襟。洛临和洛陌显然有些畏惧他,收了泪乖乖放开手,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洛自醉不禁笑起来,看他家二哥丢包袱一般将洛陌抛给黎巡。
黎巡接过来,使力按了按洛陌的小脑袋,大笑起来:“这两个孩子倒让我想起洛小五和洛小六了。以前也常带著他们四处跑呢。话说起来,洛小五不给淳熙陛下送行也就罢了,怎麽知道我们两位兄长要走了,也不见影子?”
不给淳熙陛下送行能就此“罢了”?不过,两罚取其轻,某人可是明白得很。洛自醉浅笑道:“大概太忙了,无法抽身。”
“他能忙些什麽?该不会做了亏心事,怕被你家二哥责罚罢。”
洛自持冷瞥好友一眼,无视他戏谑的模样,淡淡道:“你多盯著他,免得又惹事。”
“二哥放心,自省通透得很。”
“该通透的时候糊涂,该糊涂的时候通透。”
真是恰如其分的评价,洛自醉忍俊不禁:“我会转告他。”
洛自持略点头,抱著洛临飞身上马:“走了。”
简单一句话,话音未落,马已飞驰奔远。
黎巡扬眉轻笑道:“洛小四,早些回来!”看洛自持已然走远,他俯下身,又道:“你黎嫂嫂已有两个月身孕。初生酒也就罢了,满月酒若少了你和无极的礼,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恭喜黎二哥。我们一定前去庆贺,初生酒和满月酒都不缺席。”
“如此甚好。”
“黎二哥一路走好。”
骏马长嘶,绝尘而去。不多时,二骑便没入山坳之中。
洛自醉转回身,便见洛自省立在他身後,遥望著西方,不知已来了多久。
“现下赶来送行已经晚了。”应该是特地挑了这个时候罢。
洛自省满脸苦色:“二哥提起什麽了?”
“没提什麽,只让你少犯糊涂。”
“我就想避开二哥──他可能又知道了什麽事,这两日看我的眼神直让我通体生寒。”
“你还有什麽事能瞒得住他。”
“话虽如此,至少时间长了,他便不会再说了。而我知错就改便行了。”
改了前错又犯新错,大乱不惹小乱不断,二哥还愁寻不到时机发难麽?洛自醉笑著摇摇首。
“四哥,我陪你回行宫。”
“重霂在城楼上等我,你不必担心。”
洛自省踏上马镫,道:“只是顺路而已。”
洛自醉纵身上马,夹紧马腹,骏马撒开蹄子狂奔起来。“不顺路,我要去圣宫。”
洛自省一甩马鞭,追过去:“无极那小子……无极睡了那麽久,什麽都错过了。”
听他匆匆改口,洛自醉微微笑起来。或许,他什麽也没错过。
到得圣宫,洛自醉和重霂便分开了。
此行虽说也算是洛自醉临时起意,但重霂却是借机行事,半点马虎不得。
洛自醉看他迅速闪入一旁的院落中,举步朝偏厅走去。
到得偏厅前,才想入内,便听见里头传来人声。自从了时单独守护帝无极以来,偏厅向来是安静无比的。他时常出神修行,访客们也甚少说话,只看过几眼便离开了。这样与人交谈的时候可谓罕见。洛自醉略加思索,立在门边静静听著。
“殿下莫顾虑什麽,尽管说罢。”
“那我便不客气了。”
这声音听起来耳熟,正是皇戬。洛自醉知道他一面关注战事,一面也私下做了些事情──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大概是他和帝无极的约定。如今应该已有结果,所以才向了时提出疑义。只是不知了时会如何回应了。
“最近我一直在调查您的弟子。”
“我知道。”
“瞒不了国师呢。”
“这是云王殿下的意思麽?”
“是我主动请缨。国师也应该很清楚,若非对您的行踪了若指掌,那人如何能在您眼皮底下生事?”
“这麽说来,殿下已经排除了中等弟子和下等弟子。”
“的确,他们之中只有些小棋子。这几日,我想彻查上等弟子,包括摇曳尊者。国师可否准许?”
门外的洛自醉不禁淡淡弯起唇。以皇戬的地位和与无极的关系,如此直截了当最为合适。若由他来说,未免有徇私之嫌;若由後亟琰来说,也未免有干涉之意;由黎唯或重霂来说,那便是对师兄师姐的不敬了。
“清者自清。殿下随意罢。”
得了首肯,行事便容易了。也可能是他们多虑,四位国师不会在意这些事。但,如今这种做法,了时的反应可能是最平淡的。
“好友的安危最为重要,希望国师别怪罪我多管闲事。”
“怎麽会。我疏於管教弟子,还劳烦殿下出手,才真是过意不去。”
“国师,还有一事,十分紧急,我希望您能更加注意洛无极的安全。”
“……殿下请说。”
“池阳暗行使发现疑似阳阿的人物在景王营寨附近出现,已通知初言国师和无间国师前去彻查。”
“他还未死麽?”
“此人是池阳圣宫的叛徒,我怀疑献辰某些上等弟子与他交好。所以,这已并非只是献辰一国之事了。”
“都交给殿下了。”
“多谢国师,那麽,我便告辞了。”
了时显然十分震惊。因为那位阳阿?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难道与摇曳学得池阳邪术卷轴有关?摇曳一人支撑汝王与景王,须得处处著意,委实太过艰难了些。如果有帮手,也不难瞒住了时国师。洛自醉退了一两步,便听脚步声往门边来了。
皇戬拉开门,微微一笑:“太傅来了,来看洛无极麽?”
洛自醉点了点头,望了里头一眼。即使隔著数层乌纱幕,他似乎仍能看见帝无极安睡的神情。
“他安然无恙。”皇戬合上门,笑嘻嘻地道。
“那便罢了,改天再来看他。”心中堵著些疑问,或许错过这个时机,便没有机会再问出答案了。洛自醉淡淡笑道:“许久没见你了,还忙著麽?一同回行宫罢。”
“眼下不忙了,每天过来陪太傅下棋如何?”
听了此话,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人不禁略有些反应过度:“陛下已经杀得我自信全无了,你还要雪上加霜麽?”
太子殿下很无辜地抬抬眉,回道:“我帮太傅解珍珑,听说就剩下四个了。”
“也好。”洛自醉舒了口气。珍珑解了,他便醒了──如果无极的诺言能这麽顺利实现便好了。
两人缓缓朝外走。一路上,圣宫的下等弟子和中等弟子们穿梭来去,向他们行礼问候。
洛自醉忽然问道:“如何能分辨出上等弟子与中下等弟子?”服饰相差无几,灵力也难以看透。今日之前,他从未仔细注意过,圣宫的弟子也有等级差别。
皇戬似乎并不意外,回道:“资质上佳、能力超群,便是上等弟子。平素瞧不出来特别之处,但祭祀之时侍立国师两侧。四位国师都已将他们的名字记录在册。太师也是池阳圣宫的上等弟子,能力可排入前五位──仅仅从师二十余年便有如此成就,可谓奇才。”
“阳阿又是何人?”
“他曾是池阳圣宫第一弟子。一万五千年前,因修习邪术、祸害同门,被逐出圣宫。但他不思悔改,妄图助人逆天反叛。四位国师合力清理门户,重创他之後,将他击入海中。由於一直寻不著他的尸首,国师们也一度怀疑他是否还活著。不过邪术的反噬来得很快,他应该活不长。”
“但为何──”分明早该死去的人又再度出现,宛如幽灵一般纠缠不休。种种命运交错影响,才会使得未来充满了不确定。这个人或许正是令情劫出现的关键人物。无法逃离、不能避免的劫数。洛自醉双目黯淡下来。他并不是不信任帝无极,却仍想尽力保护他,帮助他。不过,诸多事情都已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了。
皇戬静静地观察著他的神情,眼瞳微转,回道:“只有他才看过池阳卷和溪豫卷。这万余年来,溪豫卷安然无恙,池阳卷也一直藏在秘所,从未有人侵入过。”
“摇曳会池阳卷和溪豫卷上的邪术?”
“初言国师与无间国师已经确认了,那‘神秘人物’使的是三卷上的招数。”
如此说来,摇曳与阳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怎麽会相识?阳阿怎麽愿意相信身为国师继任者的摇曳?此事大有蹊跷。洛自醉皱起眉:“阳阿会改变战局麽?”
皇戬推著他上了舆车,道:“他大概只剩下一两分灵力,不然不可能躲著四位国师。据说那时候,四位国师费了不少力气才杀伤他。”
“摇曳岂不是已经学了三卷……”
“完全掌握自如需费时数百年。对付她,了时国师一人足矣。”
既是如此,他便可放心些了。洛自醉轻叹一声:但为何却愈来愈心神不宁?
皇戬瞥著他,倏地一笑:“太傅似乎有些心事,特别担忧洛无极。”
洛自醉抬眼,望了他半晌,摇首道:“不过是自扰罢了。”
皇戬微挑起唇角,仿佛考虑到什麽,并没有追问下去。
夜半,灯火阑珊。
洛自醉剪了烛芯,将熄的火焰突地跳起来,映入他眼中。他略蹙起眉,眯了眯双目,转回身,望向棋盘边坐著的皇戬和後亟琰。
“那阳阿之事,你怎麽从未提过?”後亟琰抬手置子,脸上挂著惯常的笑容,仿佛不经意般瞥了皇戬一眼。
皇戬望望洛自醉,颇有几分求救之意。洛自醉作无奈状,深切安抚的同时,表示爱莫能助。於是乎,太子殿下笑容晏晏,斟了茶,恭恭谨谨地送到清宁陛下手边:“当下便想著要赶紧通知各位国师,所以立即与初言国师和无间国师会面,接著便赶到圣宫告诉了时国师──您瞧,我这不一回来就全说了麽?”
後亟琰笑哼一声,接过茶,浅啜著:“你有几分把握是他?”
“少说也有八分。”
洛自醉归位,端起茶盏:“他的样貌应该变了许多,又如何能找出他?”敌暗我明,初言和无间岂不是冒著很大的风险?而且,虽然还未有消息传来,不过,帝昀恐怕也难逃暗算。
“藏起来反而露拙。”後亟琰接道,优雅地解决了一盘八喜团子,“若要襄助景王,且又须著意自身安危,同时隐瞒行踪,想来两人不会离得太远。既然如此,最值得怀疑的,便是时刻在景王附近的人。人固然不少,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的确,此人太危险。”皇戬翻著棋谱,回道,“您已经著手处理此事了?”
“你说得迟,他们现下才出发。”
洛自醉似乎没听出两人的言下之意般,全神贯注地思考著棋步。好一会,他才问道:“闵衍国师可知此事?”
“遍寻不著,他还在密道中。”皇戬应道。
“那密道有什麽蹊跷麽?”後亟琰问。
“据说那里聚集了不少妖魔。先前蔓延献辰全境、四处作祟的妖魔大都被豢养在里头。”
“豢养?”把妖魔当成宠物养?洛自醉扬起眉。大概也只有那位阳阿能做得出来。
三人复归沈默,殿内只余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
倏地,窗外黑影一闪,窗棂边的灯火晃了晃。
转眼间,棋盘边便又多了个人。
重霂神色凝重地将卷轴放在棋盘正中央。
洛自醉望著他,淡淡道:“可有遇到什麽特别的人?”
重霂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连一个上等弟子也未瞧见,先前准备的说辞都没派上用场。”
“这可奇了。”
“的确。所以我费了些时间到那些师兄的住处转了转,发现他们都没了踪影。”
皇戬缓缓合上棋谱,直起身子:“不见踪影?这时机可真巧。”
“怎麽,殿下不是要查他们麽?连他们的行踪也不清楚?”
“上等弟子不好接近。之前,暗行使也只查了他们的身世和修为情况而已。”
重霂斜了他一眼,喝了口茶,接道:“我问了几个人。据说仪式开始不久後,他们大都被摇曳派去各地观察灾情。余下的数人於昨日不告而别。”
後亟琰取过卷轴,小心地展开来:“不是同流合污便是排除异己,圣宫已然空了。”
“她要对付的人就剩下了时国师……”洛自醉轻叹。首先调离潜在的对手,而後使得国师们分散,再将亲信派出去制造假相拖延时间。圣宫之变时,恐怕谁都无法施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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