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怎能做那等事情。让徒儿去帮忙罢。”
管事脸一白,想是没料到拦下一个又来一个:“圣童请见谅,王爷实在不喜生人近前……”
洛自醉微笑著反扯住重霂的袖子,道:“闵衍国师,既然景王殿下如此厌恶生人,我们便回灵堂等著罢。时辰还未过,葬仪还来得及。”横竖也是追不上了,这些乌衣卫满身煞气,不似善类,恐怕会拼死伤人。
“不喜生人近前?”闵衍笑哼了一声,袖子轻轻一甩,“那麽,就在这里罢。”
刹那间,大地轰鸣起来。远处的宫殿犹如被人连根拔起的树木,斜飞上半空,而後坠落在附近的花园中。
门和墙都不见了,器具摆设却纹丝未动。自然,里头没有半个人。
管事大骇,连退了数步。
“你家王爷似乎并不在寝殿中。”闵衍笑道,轻轻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他这动作看似随意,下一刻,剩下的床榻屏风案几却全都掀倒了,满地青砖竖立,如箭矢般飞落远处。转眼间,偌大一座宫殿便被拆得干干净净。
轻风拂过,尘土飞扬,一条暗道赫然在目。
“这种时候,你家主子还有外出游乐的心思,真是佩服。”
管事呐呐无言。
闵衍慢条斯理地整好衣袍,回身笑道:“此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人竟敢违背朝会决定,公然叛乱。灵王殿下,发兵讨伐罢。”
“的确,无视凤凰血仪式的结果,便是蔑视我三国皇室和四位国师,断然不能姑息放过。”
“灵王若备好檄文,便来圣宫盖印罢。”
“我三国会不惜一切支持平叛之战。”
“多谢三位陛下。”帝昀拱手行礼,颔首告辞了。
闵衍复又回到灵堂内,重霂拉著他的袍子,低低地说著什麽。他静静地听著,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突然望了洛自醉一眼。
洛自醉微怔。只这一眼,他仿佛就已看透了他藏著的所有事情。这种妖异而犀利的眼神,他还从未见过。无怪乎重霂说他家师父是四位国师中手段最为厉害的。
接下来,闵衍继续主持葬礼。而贵客们在主人消失的情况下祭拜了亡灵。
此期间,闵衍与平常并无二致。然,洛自醉却很清楚,他已经对摇曳起了防备心。他的说服力,比他们这些小辈大多了。
景王帝邺:尝自诩忠良,然首朝之後,连夜潜逃叛离新帝,此为不忠也。其麾下五十余臣属,弃者三十人,此为不义也。曾获先帝器重,待如亲子,封王加爵,然先帝崩,不思报恩,软禁太子,此为不孝也。其兄汝王身故,尸骨未寒,葬仪未始,业已遁走,舍亡兄於灵堂,此为不悌也。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辈统大军百万,视皇威於无物,豺狼野心,天地可昭。
各州郡府当厉兵秣马,伐逆除贼,以匡社稷,复我献辰!
九月上旬,献辰汝王身故的消息方传开不久,灵王帝昀便发布檄文,昭告天下,讨伐叛逆。措辞严密且处处含著愤慨的檄文上,盖有三帝之玺印,足以证明其权威,以及云王灵王派登上朝堂的确定性。
灵王在角吟城楼上宣读伐逆檄文後,三帝的圣旨与国师们的申明迅速张贴至献辰全境。不久,黎民百姓人尽皆知景王背叛之事。
没过两三日,不知身在何处的景王也派人四处宣扬,散发檄文,指责国师与帝皇们偏帮云王帝无极,有失公允,致使汝王身故。他当负起兄仇,务使献辰不落入卑劣小人之手。
双方相互谴责,但正义之名显然已落在云王灵王的伐逆大军旗上。
而战事也一触即发。
檄文发出当日,洛自醉与後亟琰受帝昀所邀,来到云王府,参加作战议事。
依照云王府惯例,议事仍在湖中小榭中进行。
三位帝皇、洛自省、洛自醉都坐在里进,静静倾听著外进的议论声。
“都城西面群山延绵,山体坚硬,难挖密道;南面有湖泊,拦住去路,且接近我军驻扎之处;惟有北面与东面方能靠密道脱身。”
“敌营的密道错综复杂,一时半会也难以确定究竟通往何方。”
“北面有座郡城襄州,以多产粮食闻名,城守摇摆不定多时。想来他们在那里出现的几率很大。”
“不错,那附近较为开阔,人数多的优势易於发挥。”
“虽是如此,但因身处开阔之地,难於防守。东面原野尽头有座山城驿州,易守难攻。不过,山路崎岖,大量粮草很难运入城内。”
“殿下,东北面不是齐州城麽?”
“对,齐州,四面环山,离襄州近,想必粮食能通过地道运入。”
“若是山林战,於我有利。”
“不过,对方也可能设好了陷阱等著。”
“无论哪座城,王兄都讲解过许多战法与攻守利弊。各位将军没有忘记罢。”
“是!臣等时刻不忘云王殿下的指点。”
“方法毕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战时须得靠各位的判断,诸位可别让王兄失望。”
“臣等当各居其位、各行其职,平复叛乱,以待云王殿下登基!”
“不必等那逆贼现身,点将之後,即刻拔营赶往齐州和襄州方向。”
“殿下,粮草运送就让臣负责罢。”
“交给宫卿了。”
里进中,洛自醉啜了口茶,翻看著地图。一张图一座城,地势景物乃至较大的楼阁府第皆详尽得很。每张图边都注著攻城之法。
襄州,紧要之处便是绝粮草。应在收获之前烧尽粮食,灭其士气。其人数固然占上风,在平原之上也易於摆开阵形,但所占之地愈多,能用之兵愈少。尽量使其战线扩大,粮草供应不及,再各个击破。且,正面作战时,宜用弓阵,且战且退,迷惑为主,损敌为次。
齐州,地处隐秘,易藏行踪。首要之事,转移襄州粮草,孤立齐州。而後,以火为先,烧尽山林,趁烟雾弥漫之时,夺取环山。而後,断其水源,围困城池。齐州为谷底,水火攻皆为上法。
驿州……
後亟琰笑道:“不愧是小书童,将门出身,焉有犬子?”
听了此话,洛自醉顿时微黑了脸:“陛下别忘了,臣便是那个例外的‘犬子’。”对於行军打仗,他是一窍不通。在家中时也常聊起战事战局,但他全无兴趣。与其听老爹和大哥的精彩战例,还不如去小憩一会。只是,他没想到,无极却将这些都记在心里,并牢牢抓住了要点。
洛自省呵呵笑起来,拍了拍自家哥哥的肩:“这也怨不得四哥,每回提起行军之事,你不是走神就是睡觉,能学会才奇怪。”
这算是小小的报复麽?洛自醉瞥了他一眼:“而自省你就算学了,也未能学以致用。”
洛自省神色一僵,手停在了半空。
後亟琰低低地笑了起来。
“陛下,外头还在议事。”
“你们兄弟……真是有趣。”
“不好意思,我们的确很有趣。”
“四哥,有你这句话,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了。”
“别拿我当借口,你们早就开始行动了罢。”
天巽抬首,一面捏著棋子把玩一面笑道:“听说文宣陛下即将回池阳了?”
皇颢颔首,落了棋:“出来得太久,是时候回去了。”
“清宁陛下也要回麽?”
“不,朕不太放心,要留在这里。”
“那麽,朕就将皇後留在献辰罢。”
究竟是不太放心,还是不愿回宫辞面对堆积成山的奏折?洛自醉望了望後亟琰,摇摇首。俗语云,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回三位已经在献辰盘桓了两个月,恐怕多少有些不放心罢。当然,某人是个例外。
“陛下,微臣以为,您也应该回溪豫。”
“洛四,你这是要赶我麽?”
“微臣不敢。”
为什麽他就能一点都不担心?奏折应该是原因之一,另外──或许他觉得待在献辰不会错过趣事罢。果然,日久方能见人心,初识时他的勤勉完全是为了不授人话柄而已。
外进的议事告一段落,里进也恢复了平静。
皇颢、天巽和洛自省先行一步,洛自醉与後亟琰仍在琢磨那些攻城法。
帝昀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安静地立在一旁。
待到洛自醉与後亟琰看完了地图,他才行了礼,坐下来。
“两位觉得如何?”
“应当是东面与北面罢,南面与西面不可能挖得出供百万人通过的地道。”洛自醉回道。
“那麽便是襄州与齐州一带了。”
“暗行使尚未有消息传来。”後亟琰接道,“不过,愈早行动愈好。”
“是,我也不想被人提著线操纵。”帝昀轻声道,“不过,王兄不在,多少有些紧张忐忑。带兵之事,王兄都教过了,我也时时刻刻牢记心中。但只是知道而已,没有半点经验,实在很担心。”
“经验之缺交给各位将军补足。殿下只需考量大局便可。”
“王兄已将事情都托付给我了,可我恐怕不能如他期许那样……”
“就算殿下信不过自己,难道也信不过他看人的眼光麽?”
帝昀怔了怔,笑了。
“还请陛下与四公子助小王一臂之力。”
“好说。”後亟琰道。
“有什麽我能帮忙的,殿下尽管开口。”洛自醉也道。
帝昀摇摇首,笑道:“陛下与四公子已经做得够多了。小王在此谢过了。”说罢,他便离开了。
洛自醉抬起眉,瞟过去:“你和自省做了些什麽?”
“该说无极的暗行使厉害麽?……这个孩子也不普通呢。”
“自然,他可是流著皇室血脉之人,而且──”而且是那位陛下的独子。
“虽然不普通,却没有半点恶意,也实在难得。”
顾左右而言其他,罢了。洛自醉望向小榭外:夕阳残照,粼粼湖水轻轻荡漾;和风中,涟漪慢慢扩散,直至消失。
然,这场战事带来的影响,什麽时候才会消失?
公布檄文三日後,灵王帝昀点将誓师,带著五十余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朝东北行去。
洛自醉立在城楼上,望著远去的滚滚烟尘。
角吟至此成了座无人守备的空城。
不过,听说无极暗里还有一支特别的军队,应该已在京城附近设防罢。而且,敌人杀回来也不容易,毕竟现在有闵衍国师在调查地道。
你的国家你的百姓都在战乱边际,无极,你还在做什麽?
还能安然地睡下去麽?
醉长生 下卷 第四十七章 平叛之战
一望无际的旷野上,两军壁垒分明,严阵以待。
虽是百万人的战场,却如古林一样寂静,仿佛连风声都能听见。上至将帅,下至兵卒,都紧紧盯著敌方的行动,似乎若是稍不注意,转眼间自己便将失去性命。
倏然,雷鸣般的战鼓擂响,雄浑沈重的鼓声回荡在原野上空。
鼓点由缓至急,人人无不绷紧身躯,蓄势待发。
战鼓急催三回,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持续高涨的杀气。
一名全身裹著银甲的少年提著长枪,驾著赤红的骏马,冲出阵来。他虽然横眉竖目,煞气四溢,却掩盖不住犹存於眼角眉梢的稚嫩。
少年驱著马在阵前停下,手执长枪,直指敌阵中央的战车,高喊道:“帝邺!出来与本王一战!别做缩头乌龟!”
他身後的将士们群情激昂,纷纷以武器锤地助威。一时间甚至带给人大地震动起来的错觉。
昨日的疲惫尚未褪去,现下竟主动上前叫阵,有些轻率了。
帝无极浮在半空中,俯视著整个战场。
这十几日来,他一直这麽看著,旁观战事的发展。兵分二路,佯攻敌营,奇袭襄州;假败诱敌,请君入甕,火烧齐州;断绝粮草,逼退援军,劝降敌将──如今,终於到了直面对手的时刻。
不知是太过骄傲还是太过心急了些,帝昀今日有些鲁莽,果然还有些小孩心性。不过,身为主帅,如此下去,可能会惹出乱子。
时隔多日,他可曾记得他说过的话?千万小心,千万冷静──看他眼下的行动,大约是忘光了罢。
“眼神依然这麽冷淡,你当真在担心他麽?”
他身後隐隐绰绰的人影轻轻笑起来。
帝无极无意回应,望向敌阵中立在战车上的景王帝邺。
“此战正如你当初所预料的那样,步步尽在掌控之中,你应该放心多了罢。”
“我并非神,不可能事事皆在我意料之中。”
“对战至今,连战连胜,五十万人将百余万大军玩弄於股掌之上,杀得落花流水……不够麽?”
“不够。不到最後一刻,不能断言成败。”
“‘他’教养了你,改变了你,的确是出众的异世使者。或许,那时候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不过,我依然有些後悔。”
帝无极直起身,冷瞥了身後人一眼:“已成事实,後悔也无益。何况,我并非没有为帝的资质。”
“重视一个人胜过一个国家,这便是你最大的,也是帝皇最不该有的弱点。”
帝无极微微勾起唇角:“原来如此。困了我多日,你就等著我许诺放弃他麽?”
“你会麽?”
“绝不会。”
帝昀挑拨激将了半晌,景王才策马出阵迎战。他立刻摆开架势,率先出招。
马上厮杀多少有些限制,两人战了上千个回合,依然未分胜负。内力、武艺都相当,此时能分上下的,便只有体力了。年纪尚幼的帝昀显然耗力过多,逐渐落了下风。
此番败了,让他冷静冷静也好。
帝无极仍是平静地望著,俊美的面孔上没有任何波澜,既冷漠又深沈。
倏然,他神色略变,微翕双目。
居然趁这个时候暗杀昀!他早该料想到,即便是在三国暗行使的监视之下,帝邺也会毫无顾忌地使出这种卑劣手段!
绝不能让他得逞!昀绝不能死!
心念一动,帝无极没有注意到,自己周身竟泛起血红的光芒。
面容有些模糊的神祗怔了怔,垂下眼,隐去了身形。
暗箭不知从何处疾射而来,待伐逆军将士们注意到异状时,已经来不及了。
“殿下当心暗箭!”
“呔!无耻小人!竟敢放暗箭行刺灵王殿下!”
帝昀侧身躲过帝邺的刀,眼睁睁地看著雨点般密集的箭镞飞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数千支箭却似乎被人生生拉住了一般,转而朝天空飞去。零星的几支射中帝昀的手臂,血流如注。
几乎所有人都怔呆了。回过神後,战鼓再度响起,伐逆军高呼著天神显灵,与叛军杀成一团。
杀声震天,横尸遍野,鲜血满地。
浓雾升起,弥漫在战场上,遮住了战士们的英姿。
屠戮的场面渐渐消弭,身体好似恢复了重量,再度回到地面。帝无极合上眼,舒了口气。实在没想到,他这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也能救下帝昀。可能是意念太过强烈的关系罢。
“此时此刻,你大概更恨那修行者了。若不是她,你早便杀了他们,也不会生出这诸多事来。”
的确,如能亲手杀了他们,醉便不会受伤,战争也不会发生,昀也不会受此生死劫。杀人,在他看来,与折枝摘花没什麽两样。但,他却偏偏杀不了这两人,阻止不了忠於他的勇士们赴死。
他本不在意他人的性命,如今却上了心。
两百万人的战争,几十万人会死去。无论是否他的军队,都是他的子民。
而且,血染过这片土地後,能留下什麽?
憎恨和怨怒招来妖魔,无数腐烂的尸首带来疫病,献辰便将成为地狱。
神祗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道:“你原本想要避开此战,这才选了凤凰血仪式。不过,其实你也明白,不可能避开。”
“我已尽力而为。”沈默了一阵,帝无极方叹道。
“在流血的,是你的国家你的百姓。凤凰血之子,留著守护者之血的你,会如何做?”
“你想要的答案,就算这个世界覆灭了,我也不能给你。”
“真是固执。”
“究竟是谁比较固执?仙君将我困在这里时,不知又有多少人失去了性命。”
“我不能将这个国家交给错误的人。漫长的时光里,守护者们逐渐变质了。私心太重,目无他人。若黎民的苦难与建国之前并无二致,还需要什麽守护者?”
“我,是错误的人麽?”帝无极低声反问道。
神祗沈默了。
战事初歇,原野上遍布著残肢断体,隐约传来泣诉般的呻吟声。冷风掠过这片炼狱,带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