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旁是座碧绿的湖泊,洛无极轻柔地将洛自醉放在湖边的岩石上,环视周围。
裴瑞笑道:“洛林山庄就在平舆附近,我对这里了如指掌。这个秘境,应当没有第四个人知晓。”
“裴庄主的品行,我们信得过。”洛无极淡淡地道。
洛自醉侧卧在石上,望着他们。
两位高手走入竹林中,行至距离湖边大约二十丈左右,便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按剑对望。
“我有些疑虑,庄主能解答么?”洛无极忽然道。
“殿下请说。”裴瑞似乎料到他有此问,不急不缓地回道。
“庄主的轻功,与方才那些‘暗行使’颇为相似。”
“他们是我师门训出的杀手,自然有些相似之处。”
坦然得很。
这人的性子还真是直爽。洛自醉心想。看起来倒不像是来杀他们的,反是来助他们逃出生天的。
“是‘杀手’而非‘暗行使’么?阁下的主子,似乎还在生。”洛无极笑了。仔细想来,那位皇舅父从未说要取他性命,只是让他回献辰,继承云王爵位罢了。那一晚,以他的灵力和众多暗行使的围攻,只需出其不意先杀了醉,使他慌乱,便能了结他。根本无需拖延到四位国师前来。
他只是要逼迫他答应回献辰罢。若要杀他,便不会在例会期间下旨认他了。即便认了他,也可同时宣布他是叛党余孽,光明正大地派军剿灭他,但他没有。
他不想杀他,是他误会了。
虽然不知他为何定要他回献辰,但他的敌人不是皇舅父。
裴瑞微笑着回道:“他们并非主子,我亦不是奴才,各取所需罢了。”
他们?洛无极抬起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汝王和景王真是欺人太甚。”
“殿下此言差矣。若想继承皇位,便要除去障碍。殿下从小在洛四公子身边,手段、智谋、武功样样出色。若殿下有心夺位,岂不是最大的威胁?不率先除掉殿下,便会终日惶惶不安了。”
原来如此。插手池阳内务、存有扩张野心的人,是当年意外留下的皇族——三舅父之子,汝王和景王。他们发现他的身世,便想要借刀杀人,所以透露给皇舅父。不过,他们失算了。皇舅父打算像放过他们一样放过他,还给他世袭罔替的云王爵位。因此,他们只能派杀手混迹于暗行使中,寻机会下手。而今,暗行使都已回国奔丧,他们便肆无忌惮了。
不知不觉中,他竟成了别人不拔不快的眼中钉、肉中刺。
事情渐渐朝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了。
洛自醉听了二人的对话,怔了怔,心中思绪难平。
献辰帝太过诡异,令人恐惧得无力再多思考。而且,他不想杀无极是真,想杀他也是真。当时那两道可将人生吞活剥的冰冷视线,不可能是错觉。现在回想起来,也禁不住寒气漫身。
他该暗自庆幸么?
他已经死了。却也让他们身陷更大的危机之中。
“多谢裴庄主解惑,请。”洛无极颔首作礼。
“请。”
两人拔出剑来。
较之寻常青锋,碎月剑身长了尺许,浑身通透,寒气逼人。
裴瑞看了,微微讶异,笑道:“誉满天下的碎月,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他望了望在远处静静观看的洛自醉,又道:“四公子竟将他鏖战十日、大败群雄得来的宝剑给了云王殿下。”语中颇有几分暗昧。
知道这段典故的人并不多,他也是幼时方听爹提过。洛无极的神色略动了动:“裴庄主的消息实在灵通。我家公子大病之后,身体大不如前,便将此剑交给了我。庄主的剑也是难得的好剑。”
裴瑞所使的剑虽然瞧起来并无特别之处,但剑身如钝铁一般,半点光彩也没有,足见其并非单纯由铁铸造而成,且十分有分量。
“多谢殿下夸赞。”
两人谈话间并无半点杀机,却也没有要掩饰浑身散发出的锐利杀气的意思。
即便已离他们足够远的洛自醉也觉得寒意直逼五脏六腑,不禁皱了皱眉。杀气也惊动了篁中飞鸟。一阵清越的鸣声后,群鸟四散奔逃。不久,林中便一片寂静。寂静得可怖。
动物的直觉果然是最敏锐的。或者说,他们的生存本能最为强大,才能很快察觉到危险——和如今的他一样。
想到此,洛自醉又微微笑了起来。以目下这种状况,他也想离得远些,无奈力不从心。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祷两人莫要太过忘我,将他的存在也一并忘记了。
比武双方仍然未动半步。
他们正全力观察对方的行动,寻找破绽。不过,高手对阵,错漏难寻,耐性也都极佳。因此,一时间两人都只能维持着架势,等待时机。
半个时辰后,两人同时跃上半空,在空中厮杀起来。
招数变幻太快,剑影人影难辨。唯一的观众只能自他们四周不断拦腰折倒的竹来揣测战况。
比试渐渐激烈起来,剑气横扫,将大片竹林夷为平地。
能借剑发散内力的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他们都能将剑气约束在十丈以内,以免伤及他。
一面须在瞬间应对致命的招数,一面须得不断计算移动的距离。
洛自醉深觉佩服。以他的资质,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练至这种修为。
十丈之内,风云变幻莫测;十丈之外,连剑器铮鸣声也听不见。
周围越发静寂。
比斗持续了整整两日夜。期间,洛自醉不由自主地睡去了好几回。每次醒来,仍见那两人在空中穿梭交替。
第三日傍晚,两人倏然分开,隔着被他们修得齐齐整整、半径十丈的巨大圆坪,端坐在竹枝上,调理气息。
洛无极神色冷峻,气息分毫未乱,稍作休息便张开眼,望向对面。
裴瑞吐息了一会后,微笑道:“在下输得心服口服,望他日能与殿下再决胜负。”
“难得遇到庄主这般强大的对手,脱险之后,无论何时何地,我定当奉陪到底。”
“多谢殿下。”
“哪里,庄主两次手下留情,洛无极感激不尽。”
听了此话,裴瑞轻轻一笑,瞥了洛自醉一眼。“多年前,在下曾承四公子救命之恩。这不过是知恩图报罢了。”
说罢,他便消失了。
洛无极松了口气,神情也柔和下来,转身飞到洛自醉身旁。
“伤势如何?”他小心地解下绷带,仔细察看。
“好些了……你爹救了我们。”洛自醉轻叹。洛四公子之名带给他的缘分远远多过灾难。本以为离开池阳后,便没有以前那么引人注目。没料到,四公子依然救了他们。
洛无极闻声抬眼,微微地挑起唇角:“你替他尽孝,他大约也想回报你。”
别样的安慰,让洛自醉露出了笑容。“受伤了么?”
洛无极摇摇首,将他抱起来:“这地方如何?”
“清幽静谧,是个好地方。”
“那就在此养伤罢。”
一日之内,洛无极便建了座竹楼,榻、桌、椅一应俱全,竹楼边还有个小茶亭。
只能作为旁观者的洛自醉连连惊叹:“天分是与生俱来的,无极,或许你该去当工匠。”
洛无极冷哼回道:“我做的房子只能供你住。”
他毫不犹豫出口的话,让洛自醉怔了怔。
洛无极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直言不讳引来了怎样微妙的变化,自顾自地走出竹楼,到竹林周围布下阵势。
从此,洛自醉便在这世外桃源中静养,洛无极每日外出引敌,观察杀手的动向。
半个月后,他发现附近聚集了众多杀手,几名如裴瑞一般的高手也混杂在其中。若在那片竹林中遭他们围攻,必定难以逃脱。即使以灵力对抗,恐怕汝王和景王也早有考量,胜算不大。再者,洛自醉的伤尚未痊愈,是战是逃都十分不便。
已经到时候了么?
心境骤然沉重,洛无极小心地转回竹林中。
例行检查阵势,却发现阵势又被扰乱了。由内而外,层层阵破,只最后一层完好无损。
他已有弃他之心了么?所以日日欲破阵而出。
的确,性命危在旦夕,嗜命如他,怎可能依然安心地待在他身边?
明知他已经如此痛苦,还要将他锁在身边么?还想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拖延时间?
心绪杂乱起来,他无法作出抉择。
离开这个人……只是想着离开他,便如此痛苦。因为他担心,即使只是短暂的离开,两人也不复从前的亲密无间;因为他不安,会有其他的男子女子捷足先登,虏获他的心——即使他清楚这个人注定很难动情。
他又是如何想的?若是他,即便没有他在身旁也无所谓罢。因他不过将他视为亲人、友人,没有他,他依然有亲有友。
不似他,已认定他是最爱,认定他是终生的、唯一的伴侣。
本以为自己不在乎他何时会动心,如今却明白,所谓“不在乎”,只是在忍耐罢了。他曾以为,只要在他身边,他迟早会爱上他,离不开他。却从未想过,终有一日,他不能再陪伴他,不能再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应。
离开后再回来,还能继续打动他么?
他无法确定,所以不安,所以痛苦。
回到竹楼,里外都不见洛自醉的踪影。洛无极忽觉惊慌,奔出竹楼,四下找寻。
寻到湖边,就见洛自醉立在岩石上,望着天空出神。
他并未察觉他的到来,目不转睛,似乎已经望了许久。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他脸上流露出的,是深深的渴望和艳羡。
洛无极也抬首望去:一只鹰在蔚蓝辽阔的天空中恣意翱翔。望着望着,他心中一阵紧缩,如万箭穿心一般的痛楚涌上来。
自在,确实是令人羡慕的自在。
可是,倘若他在他身边,他便永远不可能得到自由,甚至,连性命也难保——
不想与他分离!不想让任何人有可趁之机!
这人不会理解他的痛苦!对他而言,任何事情都没有性命重要!所以他可以舍弃他!他会舍弃他!不!他已经舍弃他了!
积累的情感和不安瞬间失去了控制。放开与难舍的矛盾全数化为不能得到回应的悲哀。
“你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与它一样自由了!”洛无极突然道。
从未对这人用过这种冰冷的语气,想让他也尝到绝望的滋味……
洛自醉闻声望向他,似有些惊讶,但仍默默不语。他的神色中有一丝失望、一丝迷惘,更多的,是难以揣摩的冲突。
洛无极的眼神黯下来,跃上岩石,寒着脸,轻轻问:“你想离开我了么?”
“你为何——”洛自醉蹙起眉,欲反驳,停了停,又道:“若只有你一个,便可突出重围了罢。”
洛无极轻柔一笑,目光中却尽是哀痛:“所以你想走么?你将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他。
不可能。此世,他绝不可能成为他心中首位。甚至,……不知是否能打动他!
洛自醉一愣,没了言语。
自从他的伤好了些,能在林中四处走动,他便日日闯阵。明知危险无处不在,他却难以抑制退却之心,想要离开无极。为什么要离开?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掩盖内心的动摇。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借口,无极自然一眼便能看破。
连他也难以接受的自私的本性,无极早便十分清楚了。而他,还在掩盖,还在逃避。
为何要掩饰自己的本性?或许,是试图为无极付出罢。但却失败了。他就是他,无法改变。他就是想要活得久,想要漫长的生命。他就是那个不甘的魂灵,执念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出现而减弱、消失。即使,是洛无极。
“你不是想走么?为何又放弃了?是因为那百年之约,且轻功不够好,所以你不能自行离开,便特意引起我注意?”
是的,他能破阵而出,但每到最后,他还是回到竹楼中,等待他归来。
他很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却不愿承认——
不希望被人无休无止地追杀,对失去生命的可能感到恐惧。偶尔,这种恐惧和性命至上的决心,令他无所适从。
留下,可能会死。
离开,他无法自保,何况还有百年之约的束缚。
所以,唯一的方法……唯一能让两人都活下来的方法……
“与我同行的危险越来越大。众多高手齐聚平舆,都在寻找我们的下落。一旦他们找到此处,我们逃走的机会微乎其微。”如此轻柔的语色,说出的话,却如此无情。
洛自醉合上眼。
他不想死!不想死!
也不想他死去!两人都要活着!
“你为何不直说想离开我?因百年之约么?”
洛无极瞧出他的动摇,追问道。语中蕴含着风暴。
洛自醉咬着牙,张开眼,依然沉默。
直说?他怎能自私至此?!他怎能说得出这种话?!虽然无极了解他,他却不愿自己的自私本性表露得更多。因为……没有人会一直喜欢自私到罔顾爱人的人!
洛无极怒盻双目,上前一步,捏紧他的下颌:“你明知我视你比我的性命重要!你明知我不愿你恨我!你明知我不忍你痛苦!你明知我爱你!所以时时刻刻露出这种痛苦的神情!想让我以为你还在乎我!想让我主动离开你!”
“这就是你所想的!不是么?!”
洛自醉无言以对,他已经陷入了慌乱。
或许他潜意识中确有这种利用他的想法。他的求生欲使他流露出这种意图,要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否则,他也无法解释,为何现在所有的念头都交杂在一起,如此混乱无序。他的确想离开无极,的确想不择手段确保自己的生命,不是么?
而且,他分明很清楚,他不可能离开无极。唯一的解决之道,是无极离他而去。
他的举动……难道真是在无意识地逼着他离开他么?
果真自私。洛自醉,你应该想到才是。
你该预想到这种冲突,所以不该招惹上任何人。
情爱不是在折磨你,而是在折磨爱上你的人。
很痛苦。却不能不爱。这是他最激烈的感情,他不能放弃,也不能容许对方放弃!
“你不是曾认为我是你的桎梏?你不是曾觉得我阻碍了你么?!”
“我可以放开你!”
“我会主动离开你!让你无丝毫后顾之忧!”
洛无极那张平素毫无情绪波动的完美的脸上,如今满是愤怒与哀伤,隐藏着的是更多的痛楚。宣泄出情感的痛楚,无法得到回应的痛楚,失望和绝望的痛楚。
“只是你告诉我!我若不想只做你的亲人和朋友!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若就此分别!我们便从此形同陌路?!”
被舍弃了。
明知这一天会到来,他还依旧固执地不放开他。
这便是对他私心的报应么?
洛自醉立刻否认:“不!”
“不只是亲友!我们还是情人!”
“这种时候,你是敷衍我还是同情我?”洛无极欺近他,近到能察觉出他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想自他的双眸中看出哪怕一丝犹豫一丝踌躇。
“从未同情,也没有敷衍!”洛自醉迎着他的目光。他虽然无法解决性命与情人孰轻孰重的矛盾,“爱”本身却是确定无疑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告知他罢了。
“你真的爱我么?为何不对我说出你的想望?为何不坦然面对我?若是你的愿望,我必会达成!你很清楚!”洛无极根本无法相信。继逃避之后,又是谎言!
洛自醉无法解释。他害怕失去他!所以无法将自私的选择说出口!他无法让他理解自己的恐慌!
洛无极见他久久无法回应,确定他所说的并非实话,怒道:“明知你本性自私!我却飞蛾扑火!当真可笑!”
洛自醉浑身微震,立刻反攥住他的手腕:“你后悔了么?”
洛无极咬着牙,见他神色变了,心中惨笑,他难道还在乎他后不后悔?!
“我可以后悔千万事,惟独不会后悔自己的情。”或许,这便是他最大的悲哀。明知自己在对方心中算不上什么,却仍恋上他,自然只能落得痛心的下场。
洛自醉忽然面露喜色,低低地笑出声来:“不悔……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悔?”
“不悔。”
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如此。他惧怕无极后悔,所以不愿告知他的私心。的确,谁都不能忍受与如此自私的人在一起。但,他忘了,这人是洛无极。他担心无极日后反悔,所以不愿他选择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