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大哥,二哥,三哥。”好似并不意外此时此地见到家人,他径直走近武臣列末。
“见过栖风君。”五君和四夫人位同一品大臣,诸臣垂首行礼。
“看起来脸色都还不错,我便放心了。”望着神情有些复杂的亲人们,洛自醉淡淡笑道,“娘和大嫂都很好。”
“嗯。”洛程应了一声,威严如旧,惜字如金如旧。
“四弟……”洛自清轻叹一声,大约觉着心中所疑实在问不出口,眉头轻皱,没再接续。
洛自持和洛自节都沉默不语。
洛自醉一笑,才要说些什么,便听礼部尚书小心翼翼道:“今日天寒,栖风君一早前来,便是为了见洛将军一面,微臣实在钦佩不已。”
洛自醉眯了眯眼,笑道:“担心家父和家兄确是真,不过,我是奉命来上朝的。”
众臣脸色微微一变。
此时,就见广场两旁的巨鼓边,侍卫已扬起鼓槌。低沉的鼓声响起,辰时到。议政殿的门缓缓打开,文武两班大臣依品阶顺次入殿。
洛自醉在殿外停留了一会。待里头高呼万岁,行礼过后,听见皇帝宣道:“栖风君入殿罢。”徐正司已走到殿门边,引他入内。他入得殿内,抬首便见皇帝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这两人逼迫人都在无形之中。不会挑明什么,亦不会威胁利诱,却操纵情势,让你不得不按他们的计算走。
洛自醉倏地想起后亟琰的诸多种笑容。他有一阵没见到他了。不知为何,竟有些觉得,日后再多见几回也无妨。原本最初的时候,他打算离他们越远越好,却想不到,现在甚至不止欣赏,反倒渐渐愿意接近他们了。只能说,习惯,是难以抗拒的。
一步一步走上玉阶,立在龙座边。站在高处,视野宽阔,下头所有人的神色尽在眼中。
“众卿家,今日有何要事?”
“圣上,吏部尚书之位至关重要,不可空缺。加之近来吏部的事情多,臣以为,必须尽早举能人任职。”丞相出列道。
分明方才还脸色灰败,如今却又精神抖擞。这面皮上的功夫真是让人钦佩。洛自醉瞟文臣们一眼。过了今日,他便会和某人一起成为肉中刺、眼中钉了罢。相应的,他所想要的东西,也能更容易取得。
以物易物,是永不会变的真理。
“朕昨日也在考虑此事。”皇帝应道。
“圣上可是已有人选?”大学士犹豫一会,问道。
皇帝笑笑,瞥洛自醉一眼:“朕确实已经想好了。众卿家也早便听闻栖风君才绝天下罢,有如此能人,朕怎能不用?”
“得贤者兴。陛下圣明!”黎巡出列大声道,优雅拜下。诸臣面面相觑,没迟疑多久,都拜下,叩首道:“陛下圣明!”
“朕诏令,封栖风君洛自醉为吏部尚书,太学博士。”
“臣洛自醉,谢圣上恩典。”
“都起来罢。”
“吾皇万岁!”
“啊,关于洛家之事,洛自清,你既如此不愿娶女妻,朕也不强求了。不过,你的军功,朕还是要赏的。”
洛自清出列,叩首:“谢陛下。”
洛自醉浅浅笑着,和洛自持对视一眼,而后轻声道:“陛下,军功赐婚乃是我朝惯例。臣以为,若陛下赐婚予刑部侍郎洛自持,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如此甚好。朕诏令,赐婚刑部侍郎洛自持。徐正司,今日可是吉日?”
“回圣上,是大吉之日。”
皇帝抬眉微笑道:“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朕便为洛卿家主持婚礼。”
“臣洛自持,谢陛下隆恩。”洛自持冷冷拜下,一如以前。
辰时中,早朝下得意外的早。
皇帝离开后,众臣都陆陆续续上前,向洛程道贺,给洛自持道贺,给洛自醉道贺。不过,前两人面上仍然见不到任何喜色,后一个虽笑着,却似乎也没多少喜悦的意思。
待人都离开了,洛家人、黎巡、封念逸缓缓地朝长廊走去。
其间,洛自节数度欲言又止,盯着洛自醉盯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不言语,洛程、洛自清面色凝重,洛自持则维持一贯的冷漠,黎巡和封念逸也都静静的。一时间,气氛有些沉。
走了不多时,前头便来了一个红衣正司,垂首行礼道:“见过栖风君。”
洛自醉停下了。这正司他认得,是风仪宫的正司。
“皇后陛下请您到风仪宫用午膳。”
“谢陛下相邀。”洛自醉点点头,“那,爹,哥哥,黎二哥,念逸,有什么事,晚上再说罢。”
“小四……”洛自节张了张口。
洛自醉已步下阶梯,闻声回首,轻轻一笑。
洛自持冷道:“既然如此,晚上再说罢。”
洛自醉颔首,转身走远。
风仪宫仍然和记忆中一样雍容华贵。
洛自醉随着那正司穿过重重楼阁,来到后亟琰的寝殿。
正司在殿外停下了,示意他入内。他也没迟疑地踏入殿内。正对着殿门的是一张卧榻,榻前点着丹鹤香炉,轻烟蜿蜒而上,散发出极淡极清的香气。卧榻右面不远是座高达两丈许,长达四丈的翠玉屏风,左面则挂着重重青色帷幔。隐约可见帷幔后,两位陛下坐在一张珊瑚枝案几边,正在对弈。
“臣见过圣上、皇后陛下。”
后亟琰回首一笑:“栖风君,昨晚劳累了。”
“陛下说笑了。”
“来,过来坐罢,不必拘礼。”
洛自醉依言走到两人身旁坐下,瞥一眼棋局,棋盘上局势十分复杂。他的棋艺不怎么高明,只知他们势均力敌,下一棋步的奥妙,却一时无法想到。
后亟琰右手执着白子,侧身瞧着他,仍是笑着:“昨晚你似乎给圣上看了有趣的东西,我能否也瞧上一瞧?”
“那些东西还在臣殿中,陛下若有兴趣,臣可以说说。不过,那都是臣的初步设想,还有许多错漏之处。昨晚幸得圣上指点,臣得益甚多。”
皇帝落下棋子,望了他一眼,道:“栖风君是异世使者,所思所想,果然令朕十分惊叹。”
“陛下过奖了。”
“我愈发好奇了。”后亟琰噙着笑容道,“陛下,今日棋局就到此为止,如何?”
“好。”皇帝陛下起身,悠然远去。
后亟琰吩咐小侍上了茶水和点心,两人静静地品了一会茶。
“栖风君,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你,你似乎也有疑问。”
“陛下,臣想问的便是——当日,陛下事先知道么?”
“不知。”后亟琰摇首笑道,“到那天为止,我确实不知情。”
“臣只想问这个。”他那天的惊讶是真的。不知为何,稍稍有些松口气。
后亟琰轻声笑道:“我早提过要真心和你相交,你仍然不信呢。”
洛自醉看着他,笑叹:“陛下言笑之中真假难辨,臣不知哪些该当真,哪些该作笑谈,转身便忘了。”
后亟琰收了笑容,定定地瞧着他。半晌,忽然问:“栖风君对陛下和我的行事方式,是否觉着不满?”
“臣怎敢不满?”
“我要听实话,你尽管说。”
“陛下若指的是今日封赏之事,这倒无妨。国师认定臣是异世使者,想必臣也必须参政改变些什么。圣上封臣为吏部尚书、太学博士,正是让臣早日结束使命的契机。”
“其实,陛下和臣都非轻易信人之人。若刚开始便无缘无故相信他人,那才奇怪,不是么?陛下只因确定臣是异世使者,才慢慢信任臣。而臣,也只能一步步学会相信陛下。”
后亟琰沉默一会,浅啜口茶:“你说‘结束使命’,之后,你要做什么?”
“臣只愿早日自由。”
“既是你的愿望,大局定下后,圣上和我一定放你自由。不过,若你能时不时回宫来瞧瞧,我会更高兴。”
“只希望那一日早些到。说不定,臣还能找些民间的好东西献给陛下。”
两人相视一笑。
“我自小生长在皇兄身旁,从未有过什么所谓的‘知交’,我也不知该如何待‘知交’。”露出稀有的示弱的轻笑,后亟琰顿了顿,又道,“不过,坦诚是交友之道,我定会事事时时做到。”
“陛下和臣一样呢。说起坦诚,陛下不是曾说过,您等着臣自愿道出一切么?”今天来见后亟琰,洛自醉也已经做好了要道尽所有的准备。毕竟,不管怎么说,他至少在上回欠了他一个人情。
后亟琰笑笑:“无妨。你是谁,如今都没干系了。你便是你,如此而已。过往之事已成过往,你既然不愿多提,可见不会是什么好事。而我若让你再揭开伤,疼一回,又怎么能算得上是朋友?”
洛自醉怔了怔,笑道:“若有一日,臣能只当记忆是过往,忘了那些不甘不愿,再告诉陛下罢。”
“我随时洗耳恭听。”
一直到下午未时中,洛自醉才回到紫阳殿。
一路上没遇见半个人,虽有些奇怪,但他昨晚一夜未眠,疲倦得很,也无法多想什么。
直接入了寝房,他走到榻边就要躺下。
此时,榻上还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显然也有些疲态的洛无极,一个是本应还在反省的皇戬。两人都瞠大眼瞧着他,显然有无数疑问梗在心底。
洛自醉实在没气力理会他们,卧在榻上,合上眼便要睡。
“太傅……”不过,有人显然从来不知什么叫做“替人着想”,带着被忽视的不甘开口了。
“太子殿下不是要待在益朝宫反省一个月么?怎么?”
“公子,他辰时便来了,一直赖在这。”
“洛无极!什么叫做‘赖’?!我只是来拜访太傅而已!发生了这等大事,我怎能安心待在寝宫里啊。”
根本没发生任何事。话说回来,皇城内外,难道上上下下都已确实得到这消息了?“……”
“太傅,若是父后不高兴,我会替太傅说话的。”
这个孩子,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毕竟,父皇想要做什么事,池阳全境,除了父后,还有谁能拒绝?”
……多虑了。“太子殿下多虑了。”
“太傅一定很累了。洛无极,我们出去吧。”
为何听得出他话语中带着几分同情?洛自醉勉强撑着睁开眼,望向皇戬同洛无极。洛无极瞥了他一眼,仍虎着脸道:“你回你的宫里头去!”
“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凭什么就让我一人出去?”
“你这个月再也别来了!看了你心烦!”
“你……洛无极!!”
眼看两人又要动手,洛自醉拉上被子,冷道:“要打,你们离正殿远些再打。”
跃跃欲试的两人顿时没了气力。皇戬哼两声,自窗户翻了出去。洛无极跳下榻,也跟着翻出去。屋内终于静了下来。洛自醉满意地合上眼,没多久便睡熟了。
申时末,洛自醉、洛无极、皇戬三人骑马奔出皇城,向洛府而去。
洛自醉本打算就小睡一会,而后回洛府瞧瞧有什么要帮忙的。但看他累了,唐三不忍唤醒他,由着他睡到申时末,自己醒来。
都这个时候了,想必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
“什么,是成人的事?”忽然问这话的洛无极,脸色仍然相当难看,“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洛自醉睇一眼旁边笑得前俯后仰的皇戬,挑眉一笑:“再过几年,我便将我所知的,都告诉你。如今你知不知道都无妨。”
“洛无极,我早说太傅不会答的。还是我来告诉你罢。”
“你闭嘴。”
“太子殿下,你又知道些什么?”
“至少,太傅明白的,我都清楚。”
“噢,是么?”洛自醉淡淡笑道,“孩子知道得多,便会胡思乱想。”
“难道太傅想说,昨晚只是和父皇秉烛夜谈?”
“事实便是如此。”
“当真?!那御医馆为何……”
“和大嫂谈的正是赐婚的事,喜事还是早些准备得好。”
“真的么?”
“果然还是孩子。”洛自醉摇首笑道。
皇戬脸一阵青一阵红。
洛无极看他们你来我往说些他半懂不懂的话,心里愈发不舒服。皇戬只比他年长两岁,却好似知道得很多。而他,只会不明不白的气闷罢了。
或许,在洛自醉眼里,他总是个孩子罢。
以前他说要护着他,不让他死,他都觉得不过是些孩子气的话,作不得真罢。他或许,对他根本毫无期待……
洛无极啊洛无极,迟早有一天,你一定要让他刮目相看。
远远地望见洛府,便觉得不过离开了一日,府邸却变了模样。府外四周都挂满火红的宫灯和红纱,一派喜气洋洋。不仅如此,就连那看惯了的青墙青瓦也都觉得格外气魄。
洛自醉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仆人,领着二人入内。
到处都挂着灯笼和绸纱花球,府中管事正唤人贴喜字,瞅见他,忙迎过来:“栖风君已经到了。将军、夫人和公子们,现在都该在二公子院里呢。”
“都准备好了么?”
“已经好了。”
“你去忙罢。”
越过正三堂便是主院,洛自持的院落就在主院旁边。行至院墙边,便可见到三两枝梅探出墙头,小小的花苞嵌在枝上,还瞧不出花瓣的颜色。
三人走到月洞门前,迎面就遇上洛自省和洛自悟。
“四哥回来了。”
“四哥。”
“你们这是赶去哪里?”
“客人愈来愈多,爹让我们先去前厅待客。”
“我们也去瞧瞧吧。”皇戬听了,兴高采烈地对洛无极道。
洛无极望望洛自醉。
洛自醉笑着颔首:“去吧,若实在忙不过来,我一会儿也去。”
四人说说笑笑行远了,洛自醉往院内走,没几步便见身着暗红色长袍的洛自持同一身淡青色长袍的洛自节立在几株梅树下。
新郎官仍是冷冷的,反倒是洛自节,满脸笑容。
“二哥,三哥。”洛自醉走过去,两人都侧过身来。
“小四……早晨,还好吗?”
“很好。二哥这身打扮,真是难得一见。”
“是啊,若能再露些笑容便好了。方才大哥、大嫂都让他笑一笑,他却僵硬得和石头一样。”
洛自醉又仔细打量洛自持一番——玛瑙嵌玉冠,红玉耳坠,暗红底色上绣火红飞凤的锦袍。寻常人着一身红总会让人觉得不协调,但他穿这么一身,却奇异地消了些许冷色,更形俊逸。
“怎样,不错吧?这身衣裳是大嫂去选的,他还不愿穿这种颜色呢,这已经算是最简单的喜服了。”
“嗯。”较之洛自持穿上喜服这等有冲击力的画面,他对这位哥哥看人的眼光更为好奇,“不知二嫂是怎样的女子?”
“小四,我看你想问的,是二哥怎么选新娘的罢。”洛自节呵呵笑着,“上午,我同他去了教馆。里头适龄的女子,大概有百位左右。一开始,谁都不敢抬头望二哥。”
新郎官面无表情地挑挑眉,周身仍冷风不止,好似现在弟弟们谈论的并不是他。
“他凝着脸看了一会,我看他都要随意指一位了。这时候,有个女子抬首了,望着他,居然还能笑意盎然。天下间有不少奇女子,看来,我们的二嫂便是其中一位。”
洛自醉不禁笑出了声。
洛自节回想当时,也笑起来。
洛自持冷瞅他们一眼,道:“且先别说这个,自醉——”
“三哥,什么时候下的聘?喜轿何时能到?”
“这位嫂嫂的娘家在京中,是寒族子弟,中午已经去下聘了。喜轿么,戊时是吉时,戊时初应当到家了。”
“爹和娘一定很开心罢。”
“这是自然。娘还说,她曾以为二哥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亲了。”
“呵呵。”
“自醉——”
“二哥,你该去前厅待客了。”
“是啊。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别想其他的了。”
洛自持冷望望他们,转身走了出去。
看他已走远了,洛自醉从怀中取出数张纸:“三哥,昨晚陛下不过和我谈了一会政事,不需要担心。”洛自节接过去一看,有些惊讶:“谈的,就是这些?”
“不错。三哥也知道,上回国师曾和我说了些话。他认定我是异世使者,必然会改变四国。我想这正是一个契机,所以便随着陛下的意思出仕。”
“果真要变了?”
“已成定局。”
“也罢,今天暂且别管这些。小四,跟着我好好瞧瞧热闹罢。”洛自节将纸张都收进袖中,带着洛自醉朝前厅而去。
前厅边的花厅里,洛自清和常亦玄在清点贺礼,洛夫人在一旁指点管事必须备好的礼饰和祭品。他们忙碌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