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若水,是我也不甘愿。
“她趁夜里,卷走了娘亲半数盘缠,回了临辉。”
但是她却是再也回不去家中,殷善何等好面子,怎可容得下她?
再者,她就算回去,也怕是得不到什么好待遇。
“我们四个当中,她容貌与母亲最为相似;论才情,也不低于任何官家小姐。”所以她入了骤雨楼,成为了清妓。
“当年她也很费了些周章,原本骤雨楼选出来的清妓不是她,而是个叫梁清月的女子。”是了,若水终究还是若水,梁清月还是别人。
后来遇见应家两兄弟,生出如此多的事端,她大约也没料到自己会是如此命运。难道梁清月不忿,在若水双手废去时还如此高兴。
“后来她到平阳来,是来找你娘?”还有思月轩。
“她也是你姨母。”
“哦。”其实没什么概念,“她跟思铖是兄妹。”
“嗯,是。”
“若水到了平阳,却没找到她们,而是到了我身边。”
殷含殊道:“错了,她是找到了她们,所以才到你身边。”
我大惊。
“思铖这辈子,行事缜密,却只有兰妃那桩事是变数,还有你。”
“此话怎讲?”
“我只知道,她这个人简直是匪夷所思,先帝恩宠她不顾,却偏偏要跟思铖来往,结果最后落得凄惨下场;当初后宫众人查不出究竟是谁与她私通,于是将她处以梳洗之刑,将你投井,思铖买通了其中一个太监,将你从井中救了回来,废了好大的周章送到了平阳。”殷含殊比我年纪小,却比我知道的多。
后来的事我也知道了。
“若水,是来陪我,还是监视我?”我苦笑:“或者,监视思月轩?”
这一开始,就是个跳不出去的局啊。
“往事不可追,我又如何知道呢?”
我轻声叹气。
“你会恨她么?”
我诧异:“何出此言?”
“因为众人都瞒着你。”
我突然想笑,这问题问得,让我怎么说呢?
任何一个人,总会为了什么缘故去隐瞒一些事情,我不也没告诉别人,我的身体是浮舟,但里面的灵魂却是换了个新的。
大家只道我是变了。
却不知道变得如此彻底。
于是我道:“我恨她做什么她是好女人。
所有对自己好的,都是好女人。
这定义如此简单,好多年前有人这么跟我说,我不解。
隔了那么久,我才总算明白,原来世间上有那么多人,做了很多事,却是求什么而什么不得。能够得到自己所要,实属不易。
难怪乎有人说,大凡女子,皆有传奇,言长纸短,不尽依依。
“你在想什么?”
大约是见我半天不说话,殷含殊主动问。
我抿了抿嘴唇。
“我在想,要是我眼睛好不了,要该怎么将你那缺德大哥碎尸万段,剥皮拆骨。”
故人'三'
我最后还是没把思月轩碎尸万段剥皮拆骨。
你问为什么?
因为他有用,至少十几天后我发现他不是在骗人。我的眼睛前几天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光,这几天已经能看到些模糊的景象。
“所以说,只要把余毒拔清,你就没事了。”他收走了扎在我穴道上的针。他的医术是很好没错,但下毒的本事也是一流的。“等我的眼睛一好,我就走。”
他的收顿了一顿,失笑道:“我知道,你也不必见我一面,就说一次。”我的脸顿时有如火烧。
他倒好似不在意,朝外面喊:“雪川,赶紧过来把东西收好。”
雪川就是那个在我刚醒来的时候进来看我的小男孩,今年才六岁,是几年前思月轩捡回来的孩子。
思月轩的声音刚落,就听见雪川跑了进来,道:“浮舟的药煎好了。”然后放下药碗,开始拾掇起药箱。
其实不用他开口,我也已经闻到那股浓浓的药味。
“你这小鬼。”思月轩无奈。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叫谁都直呼其名,连姐姐都不肯叫一声。
思月轩接过了药碗,扶着我坐起来。
“我自己喝。”
他也不勉强,我接过药碗,一股脑地喝了个干净。我突然想起当年在宫里,思铖说我怀了孕,颜莛昶也是坐在我床沿,端了药一口一口地喂我。
那时候怎么知道那就是情谊?
我捂住嘴,这药的滋味果真很恶心人。思月轩轻轻地在我背上拍了几下,对雪川道:“给她吧。”
雪川嘟嚷了几句,把一个盒子递给我。
我摸了一下,木头制的,锁扣松松的,打开来,一股子桂花香气弥漫。
再往盒子里摸了一下,原来是桂花糖。
拿了一颗糖,塞进嘴里,真甜。
“好吃么?”思月轩挪开了手,问我。
这糖是甜的,余味却是苦的。
“好吃。”我喏诺地道。
思月轩什么也不说,我吃了一颗糖,要把盒子还给他,他却不接,道:“剩下的也留着吧。”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硬还给他反而显得我小气。
“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气很好。”
我点点头,让他扶了我的手往外边走。
医所并不大,外面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石桌石椅,还有个花架,上面爬满了青藤,四周种了一些花草,还在角落里架了一个秋千。
当然,我其实看不太分明,这些都是雪川说的。
那把稚嫩的童音,听得心境愉悦。
“这孩子。”思月轩坐在石椅上,看着雪川蹲在院子里,戳蚂蚁窝。
“像你小时候。”我评价。
思月轩咳嗽了两声:“我觉得应该是比较像你。”
“我觉得是像你,”我斜睨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看没看来我那愤怒的眼神:“你有什么意见?”
思月轩闭上嘴,不说话了。
所以我就说,人这一辈子是不能欠别人的,欠了人家的,志气都要短一截。只听见雪川道:“好无聊。”
我朝他招手:“过来。”
他跑了过来,我盯着他仔细看,看得不是很分明,只好伸手摸。
温软的肌肤,高挺的鼻梁,唇形也漂亮,眼睛是标准的杏核眼,真是个漂亮的孩子。那眼睛底下有微凸的一点,我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这有颗痣。”
我笑,指着自己的脸道:“我也有一颗。”
是,眼睛底下的泪痣,在思月轩走了之后,突然间长出来的一颗,淡褐色的小痣。
“雪川,去看你的医书,今天要是还答不上来问题,我就要罚你抄书了。”雪川道:“思月轩,你真不是个好东西。”说完转身就跑。
这毛孩子,比芪沁还别扭。
我问:“思月轩,这孩子怎么这么能折腾?”
“不知道,捡回来就这样,怪怪的,不过雪川很聪明,所以——”
“你别教坏他就是了。”我道。
思月轩站了起来。
他这么近站在我面前,我才发现,他的身量似乎变高了一些,整个人的气质也看起来不一样了。时间果真是会沉淀一切的。
“再过十几日你的眼睛就好得差不多了,身上的伤也好了一半,只要慢点行路,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说出这话来,十分平静。
今日的阳光真好,昨夜下了雨,闻到这周遭草木气息清新怡人。
“你——”
思月轩静静地站着,等我说完。
“这么些年你好么?”
“你呢?”
“我好得很。”我是皇后嘛,怎么能不好。
“我也很好。”
“之前以为你死了。”我道。
“是么?”他似乎觉得好笑:“本来是想死的,不过后来觉得,活着或者死,也没什么差别。”“说得好像你死过一次似的。”
他这次只是笑。
“你不会真的寻过死吧?”我觉得不对劲。
他走到我面前,屈下身子,捏住我一段发梢。
淡淡的药香味,就这么钻进鼻子里,一如当年。
头晕目眩。
“你为什么要离开?”
“你为什么要留下?”
我们都问出了口。
可是答案却是谁也给不了。
思月轩怎么能不离开?
我又怎么能不留下。
这些是谁都找不回来的从前啊。
捏着发端的手,有点发抖,最后还是松开了。
“你为什么不留我?”我问他。
越说自己要走,越希望他挽留。
可是挽留之后又能做什么呢?谁都回不去从前了。
浮舟深爱的思月轩,是年少时候的一个梦,梦醒了,剩下来的是薄碧氏。而薄碧氏现在爱的,是颜莛昶。
年少的时候,可以轻易言爱,好像这个世间,有什么阻隔也不会畏惧一般勇敢向前,最后受了伤又怪得了谁?
但是等我们成长,又开始怀疑自己所爱的一切,是不是就如镜花水月般,仅仅是幻影?还能再相信爱吗?
我道:“我要回房去了。”
他退开,站定。
我不敢再迟疑,转身就走。
见到这个人,我总是醒起自己的软弱。回忆就像是海边上的砂,潮起潮落过后,还是那样一层绵软,带不走,离不去。
颜莛昶,我现在很想你,非常想。
故人'四'
时日就这样过去,眼前的景物越是清晰,越是伤心。
我曾以为,我会很高兴离开此地,但是只要看见思月轩,就只会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以前太爱了,所以这么容易就原谅了他。
雪川每天替我送吃的到屋里来,都会问:“浮舟,为什么不出去跟他们一起吃?”我纠正了他好几次要叫我碧氏,但是他都不理会,自顾自地跟着思月轩叫我浮舟。没办法,我一文明人难道还能强迫一小屁孩改口么?
“看着他们俩,我能吃得下么?”我反问他。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眨啊眨,最后道:“你喜欢思月轩吧。”
我搁下筷子:“你再提他我可真吃不下了。”
他“啧啧”地感叹了几声,道:“女人,真是麻烦。”
哭笑不得。
“你在想什么?”
我斜眼,我在想我男人不行啊,我就不告诉你不行啊?
雪川见我不答话,撇了撇嘴,走人。
燕窝粥喝了一小半,实在没胃口了,却很想喝茶。
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站在门口左看看右看看,不想遇见思月轩。
老天怜人,我果真没遇见思月轩,但是殷含殊看着我,就好像看见了过街老鼠:“你干嘛?”“呃,我想喝茶。”
“哦,那我叫雪川给你送过来。”
可怜的雪川,压根就是学徒加打杂的。
我转身回屋子里坐下,没过多久,殷含殊又来了,手上面擒着一只鸽子,鸽子脚上绑了一个小圆筒。
殷含殊对着我坐下,然后解开鸽子腿上的圆筒,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也不知道怎么一划,圆筒打开了,里面有一张布帛。
“再过两日,即可有人来接应我们离开。”他看完了,欲要递给我。
我摆摆手,道:“我懒得看,知道就好。”
他从桌上拿了火石,点燃了烛台,将布帛放在其上,不消片刻,就给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小片灰尘。
手腕上的血玉镯子磕到了桌沿,发出一声轻响。
“皇上那边还好么?”我问。
“还好,只是不能分身前来迎接皇后娘娘。”
“罢了。”我笑,早知道是这样。
要他抛开江山社稷,那就难了。
“前几日还有一件事,不过我想不必你烦心,就没告诉你。”
我点头:“什么事?”
“尹丰的驿馆着火了,据说,‘薄皇后’不知所踪。”
笑。
这要么是文珂的主意,要么是颜莛昶的算计,总之,和我再无瓜葛。
“那明兰呢?”
“既然说了‘薄皇后’不知所踪,我自然也不知道。”
我斜睨了他一眼,看他面色平静,也不像是在说谎。
只可惜,我身边多的是这样面不改色谎话连篇的家伙,谁还敢相信啊。我也懒得再问,人各有命,选择的路那是再也回不去的。
反正颜莛昶要的借口也得到了,总算不虚此行。
“还有两日啊……”
我也不知怎么生出这样的感叹。
殷含殊沉着一张脸看我。
“思月轩知道么?”我问。
他摇头。
“你告诉他吧。”我拿袖子掩住眼睛,什么都不想看。
只听到殷含殊站了起来,阖上门离开。
隔了一会,雪川推门进来,道:“浮舟?”
我抬起头,从他手上接过茶盏,见他疑惑,于是笑问:“怎么了?”
“我以为你在哭。”
我得意笑,摸他的小脑袋:“你懂什么?”
小朋友,女人的艺术在于不浪费眼泪。
你觉得她会哭的时候她在拼命忍眼泪,你觉得她不该哭的时候她却哭了。闻到茉莉香珠的香气,我含笑喝了一口,这茶香也是熟悉的。
只是这热气,却真的薰得我好想流泪。
“阿商?”虽然说早知道有人会来接,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把应太商给叫过来,我不禁有点惊讶。这个颜莛昶,人家好歹一边关大将,你就派他来接人?
“臣参加皇后娘娘。”他行礼道。
“起来吧,怎么是你来了——”我疑惑。
“皇上要我来,我自然就来了。”
这人的棺材脸,五年都一个样,我也不指望他变了。
雪川在院子里看着我们,一脸好奇。
“请娘娘上车。”
我点点头,扫视周围,不见思月轩。
殷含殊见我回头看,微微变了脸色:“娘娘,他一早就出去了。”
我叹气,对雪川道:“雪川,你知道思月轩去哪了么?”
雪川道:“大约是出诊了吧。”
摸摸他的头,我道:“那你要告诉他,我走了。”
雪川点头。
此地地处扶姜与大皓边境,人烟却不多,曾听雪川说,若是路程太远,还得耗个一两天。思月轩,你是否是想告诉我,相见争如不见?
我上了马车,听见外面应太商道:“启程。”
这下,总算是真的离开了。
叹世间多少痴人,你我也在其中。
当年在待花馆,婉姨教我习了新曲,我唱给思月轩听——
休争闲气,都只是南柯梦里。想功名到底成何济?
百般乖不如一就痴,十分醒争似三分醉。
一点相思几时绝?
几时绝?
我笑得艰难。
爱过的,怎么舍得。
贺文
洛雪川,男,生卒年不详。
职业:穿越时空分局见习生。
雪川觉得自己是最倒霉的。
工作找得好,还要有个好领导。真可惜,朱颜辞绝对不是好领导。
雪川还记得当时杨露露领他上门去找朱颜辞的时候,朱颜辞笑得那叫一个阴,拍着他的肩膀道:“原来你就是最近的好苗子啊,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当时雪川还小小的感动了下,但是后来发现,这完全是朱颜辞的职业病,他对活人死人都是一句话。
“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恶寒。
所以当他被丢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之后,他才认清楚朱颜辞的真面目。这个人说什么,也就是说说而已。
比如他说他从来不介意加班,从来不介意老婆发火,从来不介意露露姐扣他奖金。真的,他也就是说说而已。
其实他很介意。
传说中有件事,学名叫做公报私仇。
这四个字再一定程度上,也可转化为“大义灭亲”。
差别在于,雪川觉得是前者,朱颜辞坚持认为是后者。
朱颜辞报复人的时候,说,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雪川跟杨露露哭诉:“老大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外头还有个小蜜要养你怎么就能让我去那蛮荒之地?”
杨露露当时正在算这个月要找什么名目扣手下人的奖金,哪里有空理会?于是手一挥:“为人民服务去吧。”
于是洛雪川就被朱颜辞给扔出门去了。
美名其曰,历练。
洛雪川到的地方,是大皓跟扶姜边境上的小镇……的郊外。
眼看着三天过去了,来往的人屈指可数。
他靠着一棵树坐下,肚子里唧唧咕咕声音老大,这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还好工作需要,不吃东西虽然虚弱点,但还是能熬过去。
然而,你要一个平时三餐吃饱喝足的年轻人饿三天肚子,那滋味必定是不好受的。虽然他的任务很简单,但是这人不来,难道要他一步一步爬着去找?
何况朱颜辞为了充分历练他,几乎把他的法术给封了个十成十,就剩下个通讯功能还留着。这还是他死活抗争的结果。
他感慨啊,自己就是那二百二十八块钱的手机,除了打电话发短信,其他啥功能都没有。
等到第四天,已经是满腹怨气的雪川差点发飙。
“你……”
四天了,这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