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我又问,装我容易,但是谁又能扮殷含殊呢?
“我病了。”
他说这话就好像在说你看今天月亮多圆多亮啊要不我们去赏月一样。
我道:“这毕竟不能长久。”
“要长久做什么?拖了大半个月,文珂也该动手了。”
“动什么手?”
“等我们出了关再告诉你。”
靠,我还是并不是当事人了?有你们这么玩人的啊?干什么都不告诉我?殷含殊笑笑,好像想说什么,但他突然沉下一张脸:“什么事?”
这话当然不是跟我说的,而是跟他身后的来人,我看他很眼熟,应该是跟着我们来扶姜的侍卫之类的,他向我们行礼,然后低声跟殷含殊说了几句话,殷含殊的眉头拧了起来,看了我一眼,手上的石头脱了手,飞出十几丈远。
我道:“出了什么事?”
殷含殊摇摇头:“没什么事情,不过今天夜里要赶路了。”
我愣住,不是他自己说的么,最好不要日也赶路夜也赶路反而让人起疑心,而且最重要的是,太累了。
当时我觉得他真是很囧很强大。
这还说没事?骗子。
我站了起来,转身朝帐篷里走,他在后面道:“你去哪?”
老子睡觉,补眠,以防晚上坐马车太颠簸睡不着不行啊?我道:“睡觉去。”他没说话。
我也懒得多说,一路踢飞小石子无数藉以泄愤。
果真到夜半的时候就被人叫了起来,我睡眼朦胧的接了殷含殊给的帕子抹脸,这么荒郊野外的最方便的一点是每次就在马车里对着铜镜擦点粉抹点胭脂,衣服穿得这么朴素,那些漂亮的珠钗首饰都没戴出来,只有手上颜莛昶送的红玉镯子不好取下来,我就把袖子扯下来挡住,头发上也没有过多的装饰,就别了殷含殊送的那支银钗。
晚风从帘缝间吹进来,车内的灯火如豆,那一点点火苗在风里飘来荡去,我抬起手指在小几上敲了几下,实在无聊啊。
我掀开帘子看,外面黑漆漆的,偶然路过几户乡下人家,那门前挂着的灯笼残旧得很,说不出的苍凉。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也许这一趟真不该出来。
“殷含殊——”我叫了一声,立刻听见前面有马的嘶鸣声,还有殷含殊低低的声音“驾——”“什么事?”
隔了一小会,他在马车外问。
“没事,就叫叫你,我无聊。”我听着他那云淡风清的语气就火。
他沉默了好一会,居然道:“那你继续吧。”
我——靠——
殷含殊很大爷的策马朝前头去了,留下我看着这破马车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这么赶路赶了几个时辰,我哈欠连天,马车却突然停了。
“怎么了?”我有点紧张,赶紧掀开帘子问。
静悄悄的,人呢?
隔了半天,殷含殊来了,这回竟然是走过来的,没骑马,他道:“下来。”“怎么了?”我虽然奇怪,还是依言扶着他的手下了车。
他问:“你还有力气骑马么?”
我点点头。
骑马虽然要累些,但是至少比坐马车有趣。
我仍是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殷含殊叹气:“好像有人追上来了。”
“是谁?”
“暂时不知道,总之这些人也很警觉,总是跟得不远也不近,分寸拿捏很不错,我都要佩服他们了。”
“为何现在又要我骑马?”
“他们能跟我们这么久,大概也知道你在马车里,我为了你安全,自然要让你骑马。”他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那好吧,骑马就骑马。
骑马果真是个减肥的活,在车里你觉得累吧,还能时不时打个盹补个眠,但是骑马的时候就没这么好命。天色渐渐明亮,我放慢了速度,腾出一只手捂着嘴打呵欠。
“累了?”殷含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我身边。
我看了他一眼,靠,眼睛下面一圈青色。
“你还不是一样累。”
他笑了:“是啊,不过再过几天就要到应将军那了,总可以高兴了吧?”我也笑,这倒真是好消息。
但下一秒我就笑不出来了,殷含殊也变了脸色,那种划破空气的声音,我不是没听过。暗箭。
殷含殊叫:“小心。”他拉住我的手臂,竟然生生的把我从马上拉了下来,我只觉得身体一轻,怎么人就到了他的马上,他往前一压,我被他挡住,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嗖”的一声,那暗箭大约是擦过去了。
“护驾——”殷含殊在马背上立起身,大喝了一声。
众人齐声应是,小心戒备着。
我突然很想砍人啊,妈的,快到家门口了还有人找麻烦。
“糟了。”殷含殊突然道。
我还没来及问一声,就知道是个怎么不好法了,以前曾耳闻何为“箭雨”,如今真算是明白了。如此多的箭朝我们射过来,就算不用密密麻麻来形容,也差不多了。
“靠,这样我身上不中几箭都对不起人。”
殷含殊咬牙,没说话,他腰间的佩剑已经出鞘,正在努力挥开那些飞过来的箭,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苦笑,只能乖乖地躲在他身边。
只要我不死,就已经是帮他最大的忙了。
惨叫声,坠马声,还有马的哀鸣,一声比一声凄惨。
究竟是谁?竟然如此狠心,我咬牙,在殷含殊挡箭之余,夹紧马肚,策马狂奔。只要我不死——
可是那箭来得太快,不知道是何人竟有此臂力,那箭就这么直朝我飞过来,殷含殊的剑根本来不及斩断,我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焦虑。
他竟然伸手去挡。
挡不住了。
这只箭细短,箭头是青黑色,无比尖锐,我只看见箭从他左掌心穿过,然后是我胸前一痛。视线开始模糊,我的手渐渐抓不住缰绳,想靠在殷含殊身上,可是一点力气也无,就这么坠了下去。
我听不到殷含殊在说什么,伸出手却什么都碰不到。
不想死,真的。
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得我说不出话来。
眼前一片漆黑,我昏了过去。
故人'一'
有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是正理。
我就不是一好人,关键时刻,怎能阵亡?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全身都痛,尤其是胸前有一处地方,痛得要命,让我几乎动弹不得。
再一个感觉就是睁不开眼睛,眼皮沉得跟上头挂了铅块似的难受,越想睁开越睁不开。我抬了抬手指,挪了下脚。
嗯,还是好好的,没问题。
耳边听到门“吱溜——”一声开了,然后有人进来,我很努力地咳嗽了一声。这年头,咳嗽也不容易,这轻微的咳嗽扯动了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亏得这一阵疼,我好不容易睁开了眼。
“你醒了?”有人问,声音细软轻柔,应该还是个小孩。
我本来该问“你是谁我在哪里”云云的问题,但是我没有,因为我突然发现一件更重要的事——“屋子里怎么没点灯?”我觉得嗓子干涩,哑得难受,可还是问了这一句。怎么回事,黑成这个样子。
“啊?”那小孩好像是愣了,立刻道:“现在是未时呢。”
这一句话就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我脑门上,我挣扎着要爬起来,胸前就好像被撕裂般疼,我费了好半天力气却还动弹不得。
怎么会这样的?
未时,就算今天是阴天,也不会连一点光都没有吧?
我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
“你别乱动啊,”那小孩好像是急了,跑到床前,伸出一只手按住我的手臂:“你等着。”说完就跑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心急如焚。
慌乱,恐惧,还有些莫名的情愫交杂在心里,成了一堆乱麻。
记得我摔下去的时候,胸前中了一箭,那箭头是青黑色的,一定淬了药;头也重重地敲在了地上,所以才会一下就晕了过去。
殷含殊呢?他伸出手挡箭,但那暗算我们的人,臂力不小,一支飞箭竟然直接扎穿了他的掌心,还飞入我胸中,可见绝对是高手。
到底是谁,居然能对我们下如此狠的手?
还有,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紧紧地攥着床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又忍。
有人轻轻地扣了扣门,走了进来,我转了下头,朝声音逼近的方向看,还是漆黑一片:“含殊?”
这脚步声比方才沉重,应当不是刚才的小孩。
“嗯。”他应了我一声,声音低哑,跟平常不太一样。
“你声音怎么了?”我问。
“受了风寒。”他道:“这里是一处医所,你伤得很重,幸好我们逃了出来。”“我的眼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箭尖上有毒,我虽然给你解了毒,但是你昏迷了几日,余毒要拔出却是不易。”他说得很快。我勉强笑了笑:“原来你也懂医术。”
“我母亲姓思,”他回答:“从前朝起,思家世代皆是习医之人,我虽不姓思,但习武之余学医,总归是没坏处的。”
“我中的什么毒?”我问。
沉默。
“说了你也不清楚,”他好似是想了很久:“好在你如今醒了,只要好生调养,所以你无须担心。”
我默不作声地眨了眨眼睛,没有任何改变。
他伸手轻轻地探了探我的额头,他道:“你退烧了。”又道:前几日烧得厉害,又一直不醒,我很担心。”
心酸酸的,连带着眼睛也酸了。
他又帮我把了脉。
眼泪顺着脸颊落在唇边,咸咸的,我却觉得发苦。
一只手拭去我的眼泪,他道:“你的眼睛会好的。”
我摇摇头,只问:“你的医术,比起思月轩来如何?”
他听到我这么问,一下就沉默了,手也缩了回去,隔了半晌回答:“我自然不如他。”我的手松开被褥伸了出去,在床沿摸索着。
“手。”我道。
“什么?”他疑惑。
“我害怕。”我道。
他的手慢慢地伸了过来,握住我的。
那样柔软温热的触感,却让我的眼泪更汹涌,心痛得好像被针扎。
“你的眼睛会好的。”他好像有些无奈,帮我擦了眼泪,却发现我哭个不停,索性让我,只是叹道:“别哭太久,这样对眼睛恢复没有好处。”
“殷含殊练剑,他的虎口,指腹上有薄茧。”那日在尹丰的集市上,他拉过我的手,我很清楚他的手是什么样的。
当时我还很惊讶,因为总觉得他那样精致的人,总是没有一丝瑕疵的。
我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总是记得很清楚的。
现在握着我的手掌,肌肤柔软细腻。
握着我的手抖了一下,想要挣开,我死死地攥紧。
“你不是殷含殊。”我淡淡的道。
被狠狠地挣脱,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疼。
一点一点的刺痛,刺得我停不住眼泪。
“你们很像,但是他不是你,你也不是他。”
回答我的是沉默。
“你还想骗我吗?思月轩。”
最后三个字,说出口来无比艰难。
眼泪从眼角到唇角,再从唇角,顺着脖子留进衣衫里,渐渐转凉。
感觉到他靠近了些,我瞪着眼睛,却是徒劳。我的眼前都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坐在床沿,将我的被子掖好,然后道:“原以为能瞒过你。”
此刻他不曾将声音压低,音色清亮,倒跟殷含殊的声音不太像了。
我不说话,慢慢地伸出手,手指触到他的脸,那温热的感觉让我指尖发颤。索性整只手都覆了上去,仔细勾勒。
稍薄唇,挺翘的鼻梁,柔腻的肌肤,微微上扬的凤眼。
“原来你没死。”
他的手贴着我的手,握住。
我该说什么?骂他,打他吧,应该还会想把他碎尸万段。
他骗了我。
他害得我失去了孩子。
我跟他的孩子。
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和颜莛昶才一直不能有孩子。
我想说你有什么资格碰我?你有什么资格看着我?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拉着我的手,我就连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我是不是该庆幸,我看不到他的脸?我闭上了眼睛。反正就算睁开,也看不到。
千头万绪,压迫在我心头。
思月轩放开我的手。
“你要好好的。”他道。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就怪了,”我听见我自己道,那样的声音,好像整个失了魂一样,气若游丝:“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活着受罪么?可惜你未能如愿。”
这话却未惊起半点涟漪。
思月轩淡淡道:“我让含殊来看你。”
说完他就走了。
他真的走了,还掩上了门。
我小心翼翼地挪了下身子,把自己缩在被褥下,狠狠地咬住嘴唇,泪湿了一大片被单,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究竟什么是坚强,什么是软弱?
此刻的我,分辨不清。
故人'二'
我哭晕过去了。
伤口痛,缩在被子里又气闷,哭得我一口气上不来,居然就这么晕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晕过去多久,总之等我醒来的时候,又有人坐在床沿了。
睁开眼睛来,发现自己眼前蒙着一块布,鼻端一大股子药味,想抬手摸一下,可是扯动了伤口,只好龇牙咧嘴地住手。
“你还好吧?”殷含殊问。
我道:“你倒来试试看。”
他道:“你的眼睛……”
我提了十二分的精神去听,只听他沉声叹息道:“你的眼睛——”
真真要急死人了,到底是个什么样你倒是说啊。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他好似很悠闲。
“殷含殊你再敢废话,回去不用颜莛昶下手,我先砍了你脑袋。”我火大,心里烦得慌,声音高了不止一个八度。
别人眼睛看不见笑对人生那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
我要好好的,我要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眼睛看得见嘴巴能说话耳朵能听见。这要求很高么?我也就一正常人啊,虽然我的遭遇稍微那么不正常了点。殷含殊笑笑:“你的眼睛会好的。”
我想翻白眼,但想到翻了他也看不到,完全白费;于是省了力气,问:“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你那死没良心的哥说的?”
殷含殊道:“自然是他说的,我的医术跟他相比,不过尔尔。”
这还差不多,我冷哼一声,不说话。
“你怪我?”殷含殊又问:“或者,你怪他?”
我真想站起来抽他耳光,可惜没那条件。
“我怪你们思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也姓思。”他反应倒快。
“我也没说我是什么好东西。”谁说我是东西?我明明是人。
他笑出声。
“笑什么笑,烦死人了。”我道。
“原来你也会发脾气啊。”
“废话——”
真要给他气死,你见过谁不发脾气?我对着你们那叫一个教养好,你换颜莛昶到我面前试试?再者了,思月轩这头我还没开始算账呢,真的要算起来,我抽不死他我!!
他低低的笑着。
知道眼睛的问题思月轩有把握,我心里稍微舒坦了些,问:“你的手呢?”“手?”他略一惊疑。
我从被褥里伸出手,摸索了一阵,在床沿摸到了他的手。
缠着白纱。
轻轻的碰了一下,殷含殊的气息微乱,将手挪开。
“还好么?”我又问。
“还好只是左手——”他笑笑:“只是以后没那么利索了,真可惜,没挡住那支箭。”我眼睛又在发酸。
“对不起。”我知道是我当了拖油瓶。
殷含殊道:“这话我当不起。”
我道:“我可以坐起来么?”
他迟疑了一会,伸手小心地扶着我坐起来,动作很温柔。
但无论如何,还是扯动了伤口。
我咬着牙忍过去,最后靠在了床头。
“这话是我薄碧氏对你说的,你有什么当不起?”我对他说,伸手握住他完好的右手:“我记得当年若水,写字歪歪扭扭,难看死了,还好你是伤了左手,不碍事。”
若水也是倔强,她一心出走,宁可毁了自己双手,虽然治好了,但那些婉转琴音,娟秀字体,却是再与她无关。
“她是偷跑的。”殷含殊道。
我愣住。
“当年我娘亲带着她跟思月轩走,”殷含殊说出这话的时候,语调很冷:“她不愿意。”官宦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儿,好才情,好相貌。
一朝失去一切,朝不保夕。
别说若水,是我也不甘愿。
“她趁夜里,卷走了娘亲半数盘缠,回了临辉。”
但是她却是再也回不去家中,殷善何等好面子,怎可容得下她?
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