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姜。尹丰
第二天起得很早。
我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看见浩浩荡荡的车队,宫门渐渐模糊成一片,直到最后再也不见。这还是我进宫以后,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心里安慰自己,夏初北上还是有点好处的,正好避暑嘛。
但是另一方面又有点舍不得。
手腕上戴着的血玉镯子,戴得时候费了好大的力气,因为镯子实在太小,我皱眉说戴不上,颜莛昶冷笑说我给你戴。
然后,颜莛昶皱着眉头轻描淡写地吩咐我“缩骨”靠,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女孩,骨头能有那么软么?于是在我的惨叫声中,颜莛昶非常顺利地把那镯子戴到了我手腕上,还满意地看着评价道:“不错。”
不错个鬼,他故意无视我手上那一层被磨得通红差点破掉的皮。
更悲惨的是明兰还乐呵呵地对我说:“小点也有小点的好处嘛,至少不会掉下来啊。”我满腹怨气无处发泄,越看这血玉镯子越不顺眼,颜莛昶在旁边可能是看出来点苗头,于是又轻描淡写地给我描述了下这镯子是多么多么地贵。
总之就是价值连城啊价值连城。
我心里想你这是红果果的浪费啊,于是把“趁颜莛昶不注意把这镯子敲个稀巴烂”的想法从脑子里驱赶了出去。
有点舍不得啊,这一出门就是一个多月吧,在扶姜未必呆很久,可是路程遥远啊。舍不得我的高床暖枕。
舍不得那帮损我的,或爱我的人。
舍不得颜莛昶。
该死的,人还没走多远呢,就开始那么想他。
血玉镯子在阳光下,泛着柔柔的红光,顺着我的手臂滑动。
我轻声笑,自言自语道:“果真小也有的好处。”
事实证明在古代社会赶远路是很不人道的,从临辉到扶姜的都城尹丰,比我当年从平阳赶到临辉远得多。
我自认神经坚强,可是赶了半个多月的路后,有一天早晨殷含殊来请安,屏气凝神了半天以后对我说:“娘娘近日清减了不少,微臣知罪。”
我心里想,这算什么罪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对了,要到尹丰还要多久?”我问。
“大约还有两三天。”
“要是本宫骑马前行呢?”我试探着问。
殷含殊眼睛只管盯着脚下的一亩三寸地,闻言立刻回答道:“娘娘,您还是饶了臣等吧。”真够直接,真够不给我面子。
我摆摆手,让他出去。
于是我继续在那布置华美的马车上呆着,瞪着一切生命体及非生命体发呆,导致明兰有天告饶:“娘娘,奴婢到底哪做错了?您为何日日瞪着我看?”
瞧她吓得。其实我只是觉得看个会动会呼吸的人要比看木头啊珠宝啊褥垫啊之类的好点而已,车厢里有些书本,但是马车老晃悠,看书怕伤了眼睛。
我叹气:“其实要是车厢里有只蚂蚁,本宫也不至于老盯着你看啊。”
结果第二天,到了大皓与扶姜的边境,应太商早已接了颜莛昶的圣旨,派人护送,殷含殊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只雪白的鹦鹉给我解闷。
结果第三天,我被那鹦鹉啄了一口,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估计是被弄成了烤小鸟,反正我是没吃到。
结果第四天,尹丰到了。
尹丰是扶姜的新都,距离大皓边境较近,根据我那点微薄的历史知识,大概是因经济重心逐渐南迁导致政治重心也随之迁移。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尹丰的民风跟
迎接我们的队伍十分隆重,扶姜国主倒没亲自来,派的人倒不含糊,左一个亲王又一个皇子,绕得我头晕,强笑镇定地言谈一番,精疲力竭。
看看殷含殊,没事人一样,言谈举止,风度翩翩,叫人不敢轻视半分。
在驿馆内安顿了下来,说是晚上有接风宴,明兰早早备好了正装礼服,这一换起码又是半个时辰。
等到我换完,又开始把我按在椅子上,恨不得有七八只手上来涂脂抹粉。幸好不用戴那个后冠,否则我会被人抬着出门,太重了,我记得当年跟颜莛昶成婚的时候戴了几个时辰,后面三四天我天天都要人给我揉脖子。
我上马车的时候看见殷含殊骑在马上,一身紫袍,腰间佩剑,英气十足。现在看他,倒不觉得他跟思月轩相像了。
驿馆到扶姜皇宫用了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待我扶着明兰的手下车,又开始有点头晕的感觉,原因大概是这段日子坐马车坐得我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回首看见殷含殊站在我身后,我微微颔首:“走吧。”
在宫里待惯了,觉得这些园林景致都差不多,素闻扶姜皇帝喜好江南风光,这皇宫内苑大气磅礴,但今晚设宴的春晖苑却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
彼此寒暄了一阵,扶姜的皇帝名叫耶律云祁,年纪三十有六,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当年他御妹耶律文棠之死与我还有点干系,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虚。
说起耶律文棠,我倒突然想起,还没看见文珂呢。
正想着,有太监高叫:“皇上驾到。”
我捋平衣袖上的褶子,起身。
耶律云祈同他的皇后身后众人跟随,犹如众星拱月。不过他可没颜莛昶生得那么俊朗不凡,初初一看,确实跟耶律云棠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这架势,倒让我有些想念颜莛昶了。
他们一行渐渐走近,我依礼只须微微一福便可。
耶律云祈同皇后颔首回礼,微微一笑道:“久闻薄皇后盛名,今日得见,果然惊为天人,大皓皇帝何其有幸,有此佳人在侧,辅佐颜氏江山永固。”
我心中冷笑,不就是一个想笑话大皓牝鸡司晨的主么?老娘遇见得多了,不差你一个。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卑不亢地回答:“陛下抬举了,日后必如陛下所言,大皓江山永固。”耶律云祁眼神一凛,嘴角的笑容减淡了一些,带着人到了上座。
暗暗觉得好笑,却见耶律云祁的皇后侧过头来,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我身上。待我看过去,她又避开了视线。
这倒奇怪了。
再会
其实我对参加这种正式场合的宴会真的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理由如下:第一,领导要发言,而且还会抽空关心你挖苦你。
第二,一般这种场合都是喝酒就跟喝水一样,管你谁谁谁,兄弟我敬你一杯先。第三,这些地方摆的东西倒是不错,就是可惜没机会吃。
虽然吧,耶律云祈不是我直属领导,但是面子还是要给的。
跟这人打机锋挺累,颜莛昶虽然也是皇帝,但是他还是我男人,好歹面子是要给的,但是耶律云祈不一样,摆明了损我,损大皓。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是人都是小心眼,无关男女。不过这里的酒倒是好酒,色清如水晶,香纯如幽兰,入口甘美醇和,回味经久不息,只可惜度数稍高。我浅酌几杯,不敢多喝。才喝了几杯酒,却突然听到有太监高声叫道:“文将军到。”
这话音刚落,只见一袭黑衣黑袍行至御前。
扶姜贵族以黑色为尊,我早知道。
这个人,斯文俊秀,行事古怪,心如蛇蝎却不表露,为他一己之利,视众人为泥壤;他却同我说,这是因为多少年前有个人教会他,如果不得到更多,那么连已经拥有的也会失去。我很少会想起他,但是今日一见,他风采依旧,好像根本没有变化。
黑衣,玉笛。
就好像又回到那段岁月里,只有我改变了一样。
他上前,目不斜视地跪下道:“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臣有罪,竟然来迟一步,实有其他缘故,望皇上开恩。”
话是很恭敬没错,可惜,文大将军,你的口气里没有一点恭敬的意思好吧?我又抿了一口酒,且看耶律云祈如何作答。
耶律云祈笑,声音中却隐隐有一丝不快:“朕自然知道你多为政事操心,今夜贵客远道而来,朕不罚你,且让你向贵客赔罪就是。”
文珂笑着称是,落座之后,与我遥遥相对。
他轻轻一笑,捧起满满的酒杯,用十分愉快的语气起身道:“文珂来迟,请薄皇后恕罪。”那目光清明,疏远而客气。
他会不认得我么?我也捧了酒,柔柔一笑:“将军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是天姿秀出的人物;不过今日将军来迟,说罚是万万不可的,这美酒甘醇,将军多饮几杯也就罢了。”他“哈哈”一笑,仰头将一杯烈酒饮尽。
我道:“本宫不比将军,酒量浅薄,我自随意。”说完抿了一小口。
他回答:“无妨,无妨。”
我笑笑,原来真的不一样了。
以前我是清妓浮舟,他心存几丝怜恤,言谈举止尽皆随意,甚至跟我用一个勺子,喝一碗粥;可是如今,我口称“本宫”,身为大皓国后,他是敌国大将,言谈之间再不能随心所欲。本来,他算是亦敌亦友。如今我却不再奢求如此。
侧过头看到殷含殊,他也在看我。
勾着嘴角一笑,我又转过头去看文珂,果然,他也在看我。
心知他一贯如此,奇怪的家伙。
所谓宴无好宴,回到驿馆的时候我已经累得不行了,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又喝了酒,明兰给端了茶漱口,又端来一碗燕窝粥。我喝了几口让她撤下去。
这夜里睡得不算安稳,来回里都在做梦,梦见了什么却不记得。
事实证明我薄碧氏出使不过是为了撑面子,大部分正事还是要靠殷含殊,比如他去跟那帮扶姜人谈来谈去的时候,我基本是在驿馆里无聊。
殷含殊谈的事情没什么进展,难得偷了浮生半日闲,我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叫人把他叫来,摒去众人,我道:“含殊啊……”
看他满脸不自在的表情,我立刻换了称呼:“殷含殊,你看这天气,真好。”他点点头:“臣知道。”
“那什么?天气好就该出去走走嘛……”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脸色,嗯,基本还不算难看。“娘娘的意思是?”
“反正难得来一趟,不妨出去走走,我挺喜欢尹丰的。”
殷含殊一脸义正词严的表情,看着我不说话。我等了很久,差点以为他真的要拒绝。谁知道他居然笑了。
这人笑起来好看我知道,那双跟思月轩一样的桃花眼勾人得不行:“臣知道了,请娘娘先行更衣准备。”
我点头,出门得换件利落点,不起眼点的衣服,这我还是知道的。
“那臣也去准备一番才是,娘娘,臣告退。”
看着他走出去,我突然有些觉得不是滋味。
他太客气了。
无论是应太迟,还是若水,见了我都并没有什么拘束,偏偏只有他一个,像是刻意要跟我划清了界限一般,让我也觉得不自在。
就算再不济,我们也算是表姐弟,他跟若水关系也不差啊,为何就是对我,那么疏远?
出门
换过衣服,再交代人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跟着,我跟殷含殊出门了。
我说我不喜欢太多人在旁边,果然出门的时候就只看见他一个。我还特傻地问:“其他人呢?”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是在看白痴:“后面跟着,娘娘不是说不喜欢让太多人跟着么?”我被他盯得不自在,走了几步又问:“明兰呢?”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继续朝前走,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你能不能别走我后面?”
殷含殊迟疑:“按规矩……”
“按规矩我还不该出门呢,给我走旁边来。”我道:“哪里那么多规矩,都在外面了,一切从简,按规矩你还该叫我一声‘姐’,怎么都没听你叫过?”
他沉着一张脸,跟我比肩朝前走。
我笑,是,我当然知道什么叫规矩,但是好不容易能离宫里远远的,我难道就不能放纵一下?这么几年,颜莛昶在我面前放下架子的时候虽多,但他终究是皇帝。
居上位者,其实是不该有那么多羁绊的。
殷含殊与我走得不是很近,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怡人,突然想起若水跟我说,含殊很有才,闲的时候替她调香,我才想起好几次去忆仙居,她那里燃的香总是不同于别处。
“殷含殊。”
“嗯?”
“若水在忆仙居燃的香是你替她调的?”我问他。
他没说话,隔了好一会才道:“不是。”
我惊讶,不是他,那又会是谁?
尹丰的集市看起来跟临辉差不多,吃食,杂物,大多都是这些。
北方好像都有很多人在叫卖冰糖葫芦,我对这东西倒是一点兴趣都没,不过如果是小之的话,应该会很喜欢。
大概是发现我一直在盯着看,殷含殊问:“想吃冰糖葫芦?”
这倒好,出门在外不能叫我娘娘,我也不想听他叫我夫人,干脆省了称呼。我摇头:“没兴趣。”
他就不说话了,我们继续朝前走,一路上看来看去,但是什么都不买。
我想起以前跟应太迟出来,他拉着我去爬山,结果遇见了文珂。
一切都历历在目,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只有当我照见镜子里,看到那个珠环玉翠,眼神有些茫然的自己时,才惊觉已经过了好几年。
“这个,你觉得怎么样?”随手拿起一个卖首饰的摊子上摆的珠钗问他。殷含殊看了一眼,满脸不屑:“太俗。”
暂且无视那小贩黑成锅底的脸,我继续拿着摊子上面的东西看。殷含殊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废话尤其多。
“难看。”
“作工太差。”
“这也配叫玉?”
“成色太差,不够通透。”
我拿一样他批判一样,那小贩的脸色真是没法看了,忍不住出声骂道:“你是哪来的疯子?左右我这里没有好货色,请两位别处看去。”
殷含殊冷笑一声,不答话了,他这人自视甚高,像这种争吵他根本不屑。我苦笑:“小哥,不好意思。”说完就对殷含殊道:“走吧。”
他嗤笑一声,转身。
谁知道那小贩竟然在后面道:“买不起还充什么大爷?”
老娘怒了,转身正准备对他进行思想教育,居然看不起穷人,更何况老娘这么有钱,怎么会买不起?但殷含殊比我手脚快多了,我就看到一锭银子从他手上飞了出去,然后擦着那小贩的脸落在了地上。
小贩被吓了一跳,跌倒在地上,脸色白得像纸。
殷含殊冷笑:“够不够?”他手上抛着另一锭银子玩,斜眼盯着那小贩从地上爬起来。那小贩嘴唇发抖,我还以为他会骂出来呢,结果他伸长了脖子大声叫唤:“来人啊,有人打劫良民——”
我差点跌倒,到底谁是良民谁不是啊?眼看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渐渐地聚了过来,我当机立断抓了殷含殊拨开人群往外跑。那小贩还跟杀猪似地叫:“他们跑了——”
之前还是我拉着殷含殊跑,结果后面就成了他拉着我跑,拐进一条小巷,我扶着墙喘气喘了半天,他大气都不喘个。
“你今天怎么了?”我缓过气来,才问。
他摇摇头,板着张棺材脸。
“哎,亏大了,白扔了一块银子,什么东西都没买。”我靠在墙上,半真半假地抱怨。“宫里什么没有?”他倒不在意。
我白他一眼,这人就是不懂节约,其实我第一次拿起来看的那支银钗还不错,样式简洁,虽然在宫里我随便捡一支钗子都比它名贵几百倍,但是那些太华丽的东西看上去老是觉得没真实感,还是那银钗质朴简单。
“你懂什么?”我反唇相讥,“你翩翩公子,我教养不佳,你姐姐难道没跟你说过?”他居然笑了。
“其实也没那么可惜。”他从袖子里抖出来一样东西,我一看就愣住了。继而大笑,眼泪水都快给我笑出来了:“你有没有听过戏文里有一句?”他一本正经地问:“哪一句?”
“卿本佳人,”我捂着笑疼的肚子:“奈何做贼?”
他也笑:“吾非佳人,为何不能做贼?”他把银钗递给我:“何况我这虽是不问自取,但也留了银子给他。”
他一脸我没做错的大义凛然样。
钗子正是我看上的那支,谁知道他居然有这么快的手脚,什么时候拿的我都不知道。不过要我说的话,那银子够买好几支这样的钗子了,
我站直身子,看着他一脸笑意,鬼使神差地伸手拍拍他的肩:“真有你的。”他脸色一变,我讪讪地收回手。
干嘛啊?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一样。
这场闹剧过后,我们也不想再在街上晃,于是找了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