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皓取仕有三种途径,一者为科举,即是如殷含殊这样通过会试和殿试中进士成三甲;二者为生员,则是经地方官员推荐后,经翰林院考试再录取的国子监监生;三者为吏员,指通过服吏役而取得做官的资格。
科举最为严格,自然人数最少,出身最高;而吏员出身最低,人数众多。
这样的结果就是,有一部分进士,眼高手低,空口白话说得漂亮,做起事情来却不尽人意,最恐怖的是,这帮人,有一半以上是刘正的看门狗。
这些事情我以前见多了,上头的人不被待见,下面的人集体联合起来抱怨。
殷含殊的话说得真好,进士出身的,不见得就比其他的人有才学,有能力。
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不是有能力,而是装着自己有能力,其实他们能做的,别人也能做得到。
结论是,人就该虚张声势。
呃,后面的几句是我的心得,不过我没和殷含殊交流过。
再者,生员和吏员虽多,大都是干基层的,所以变着法子怎么把这帮人提拔上来,让他感恩戴德地给颜莛昶效力是正经。
有好处,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效忠的唯一动力。虽然这样的好处,有的时候关乎情,有的时候关乎利,莫衷一是。
一个人总是需要一个对另一个人好的理由,不然道我们选择的道路上有那么多艰辛,我们谁都撑不下去。
“要是哪一天你死在刘正手上怎么办?”
“他爱才。”
我看着他。
“而且很自负。”
“总有一天他会因求而不得转而毁之,你是在玩火自焚。”
殷含殊笑了:“得不到就要毁掉?”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蜷起:“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明白,不过我更明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该找着思月轩的尸首把他挫骨扬灰?
“我经常想——”
殷含殊垂着眼睛看自己的手,我也跟着他看,白皙宛若玉琢。
“其实要一个人死,是很简单的事。””
“要一个人死简单,不过死一个人,对大局要是没有好处,他死了,或许只是在别人的身上留下一个污点。”
懂了,原来此人精神洁癖。
不能失去的
“回来了?”
吓死我了,刚一踏进清宁宫就看见颜莛昶跟应太迟在园子里喝茶,我转头问朱燕:“怎么没人通报一声?”
朱燕道:“娘娘,奴婢没听人说皇上在这。”
颜莛昶道:“是朕要她们不通传的。”
我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本宫跟皇上和王爷单独坐会。”
朱燕和明兰领着人下去了。
我朝应太迟身边走过去,颜莛昶朝我招手:“小碧。”
哼,算你识相,我一屁股往颜莛昶身边坐下:“皇上,殷含殊的递上去的第二道折子呢?”刚才在路上才想起来这回事,又不能折回去再问殷含殊。
颜莛昶为第一道折子做戏我能理解,但是第二道折子里写的是什么玩意,要照我看,他正经地是为后面的折子不待见颜莛昶愣了,然后道:“丢了。”
我的嘴角抽了一下,颜莛昶你个混蛋,像这样直接面呈的折子,怎么可能被你说丢就丢:“那上面写什么了?”分明是不想给我看而已,还装蒜。
“不记得了。”
“……”你就装吧,作死呢你个臭男人。
应太迟喝了一盏茶,笑嘻嘻地和稀泥:“皇后娘娘好大的火气。”
我横了他一眼:“哪里的话,王爷没事往本宫的清宁宫串什么门子,最近要是闲的话,不如想想怎么为国效力,成日里偷奸躲懒找女人,这样的国之栋梁不要也罢。”
应太迟立刻闭嘴,脸色不善地拿着扇子摇。
“小碧——”颜莛昶道:“一事归一事。”言简意赅直指我迁怒。
我看看应太迟,又看看颜莛昶:“好吧,这事算我不对。”
“不是算你不对,是你本来就不对。”颜莛昶道。
“你——”
“你一句话不说就去太医院看殷含殊,你是嫌他会死得不够快?”颜莛昶的眼神特别冷。
我无言以对。
“还是你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一党的?还是觉得你的皇后位子坐得太安稳了?”
我扭着头狠狠瞪着应太迟,应太迟哂笑着看着石桌边缘,大有不关他事的意思。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颜莛昶说的这些是对的,只是,只是——颜莛昶仪态优雅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慢慢地放下,然后道:“阿碧,其实我根本不想管殷含殊的死活,江山不是靠一个人撑下来的,多一个少一个,我不会很在意。”
对,你对殷含殊不喜欢也不讨厌,那是因为你对一个人的好恶,很大程度取决于他是否有利用价值。
九五至尊,帝王之才,薄情如斯还理所当然。
我嗓子眼一阵不舒服,伸手倒了半盏冷茶一饮而尽。
“小碧,可是我不能没有你,无论——”
颜莛昶的话在这里止住,视线飘得很远。
我总是明白这个男人的,他想要得到的,他不想失去的。所以我从来不会去问他,江山和我,你选哪一个。
爱美人不爱江山是个不错的童话,也仅仅是个童话。要知道因为他是皇帝,我才能做皇后;因他有权势,所以才能保护我;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凭借天真就可以两全,作为一个有脑子的女人,最好少问一个男人“如果我跟你妈同时掉下河,你先救谁”或者“事业跟我,哪个重要”。
这些问题问了也没用,因为只有真正到那一刻他才会权衡所谓的利弊然后做出抉择。
我道:“皇上。”
他“嗯”了一声。
应太迟道:“皇上,臣好感动。”
我手里的杯子哐啷一声掉了下去:你再说一遍?”要说我感动也就算了,你感动个什么劲?
应太迟看着天:“好蓝。”
我抖索着伸手倒茶喝,拿到一半才发现杯子摔了个粉碎,于是又把手放回来。
颜莛昶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其实天真的很蓝,但是,这个这个,破坏别人夫妻交流感情的良好气氛,应太迟你是不是也太缺德了?
思前想后
颜莛昶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松口,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没套出来那第二道折子上写的是什么。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新时期还挺需要他那样的人才的,面对威逼利诱面不改色死活不松口;无奈之下我把殷含殊找来喝茶,这痞子看看我看看地,然后“嘿嘿”一笑:“回娘娘的话,臣记不清楚了。”
他笑成那样看得我有气,我让朱燕把他给我立刻轰出去,结果小之哭着说母后好可怕然后去找他大哥了,不过我怀疑这孩子是在找借口,估计是怕不这么说,过去会被他大哥赶回来。
我摸了摸脸:“明兰,本宫的样子有那么可怕么?”
明兰绷着个脸:“回娘娘的话,一点也不,真的。”
得了,看你那表情,再听你那语气,我又不是白痴。我伸手在脸上拍了两下,松弛脸部肌肉免得长皱纹,然后开始想这帮臭男人到底想要瞒我什么,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好瞒的?不过日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殚精竭虑难道是他在外头包了二奶?不过照颜莛昶的性子要是真被人拆穿了肯定不会恼羞成怒,肯定背着我把人给处理个干净;而且他又不怎么出宫,这时代也没电话手机电子邮件,柏拉图靠那些个什么鱼传尺素鸿雁传音的也太没效率了吧?
多半还是跟我有关系。
国事他应该不至于瞒我,那么必定是私事,而私事里,唯一值得让他如临大敌的,也只有一个人。
思月轩。
应太迟说他死了,可是我总觉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怎么着他也该比我命长吧。
再者,跟思月轩神似的殷含殊, 跟我的从前有关系的若水,在一个时间出现,这帮人把我当傻子了吧?
我顶着窗外繁花似锦,小声嘀咕:“真他妈的烦。”
“娘娘?”明兰在旁边出声询问。
我摇头,看朱燕好像不在:“没事,应王爷还在宫里没有?”
“回娘娘,奴婢不知道。”
“那你叫个人去找王爷来,别告诉朱燕,本宫在后面园子里等,要是他不在,就早点回来通报我。”
别告诉朱燕,意思就是连颜莛昶也别告诉,他们俩一党的。
明兰想了想,又问:“若是王爷问问原因。”
我笑:“就说本宫得了些江南新供的上好茶叶,邀他共品;你且记得告诉他,他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本宫这里不要任何借口。”
他要是听不懂才有鬼呢。
明兰走了,我独自一个走出们,悠悠地欣赏满园好风景。
大约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应太迟来了。
一看他眼神我就知道他目前在全神戒备生怕被我套出什么话来,其实小样的你慌什么,从前瞒我不是挺高手的嘛。
“阿迟啊——”
“我真的不知道那奏折里写的什么表哥自己看了就让我们全退下了而且再也没提起过,真的!!”
我才刚叫了他一声就紧张成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慌什么?说那么快也不怕口渴,喝茶喝茶。”
应太迟哭丧着脸:“小碧,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也是真的不想问你那个。”
应太迟用手按着胸口:“你不早说,吓死我了。”
我环着手臂无言,拜托,是你自己在那心虚得穷紧张好不好。
应太迟喝了一口茶,皱眉:“这就是之前喝的茶啊,怎么成新得的好茶了?”
“你还当我真的叫你来喝茶啊?”
“不,我只是想你好歹也把戏做足嘛,其实我有点期待你说的好茶。”
“你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
“还好,还是你比较厚颜一些。”
“你何苦谦虚?”
“彼此彼此。”
我忍住把茶泼他脸上的冲动:“别跟我瞎扯,我是真的有事问你。”
应太迟又回复成一张苦瓜脸。
我的左手慢慢摩过右手上修剪得十分齐整的指甲,思量着如何措辞:“你见着若水了吧?”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不至于一点消息都没有。
应太迟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恭喜你,有幸得见佳人,以偿相思之苦。”
他这回哭笑不得:“见是见着了,但是被她撵出门不算好事吧?”
“在哪?”
“忆仙居。”
“她怎么在那?”
“她当然可以在那,她是忆仙居的老板。”
我手里的茶杯滑了一下,我赶紧抓稳。
反复思量,我最后还是问出了口:“那本来就是若水的?”
“不,据我所知,那以前是浅彤她们两姐妹的。”
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
应太迟喝了一口茶,眯着眼道:“你想问什么?”
“她那么有钱可以把别人的产业都买下来?”这人不露相啊。
应太迟笑:“她没有,但是别人有,还有一句话,民不与官斗。”
“哦,她有背景?”是谁?
“刘远诚。”
耳熟。
“吏部左侍郎的名字,你总该知道吧?”应太迟唉声叹气。
“我当然知道,这样说来,你该直说她背后是刘正。”
“原来你都知道。”
说起这个刘远城真的让人觉得悲哀,典型的金玉其外,脑子里装的都是豆腐渣,除了跟刘正一帮人同声同气外,别无建树,按说他爹基因不错啊,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歪瓜劣枣的人物,让人觉得好生讨打。
“那么浅彤她们呢?”我又想起另外一桩事。
“已经离开临辉了。”
“你……”我想说她们大约来找过你出头吧,之前出宫的时候看起来你们交情不错,只是比起若水——可怜的人。
远处传来莺啼,满园的香气馥郁,却并未感觉赏心悦目。
“阿迟,你还爱若水吗?”
应太迟只微微一笑:“我记得以前你说过:爱一个人,他伤害了你,你想他,你恨他,其实都是因为你还爱着他。”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你比我明白,骗得了别人,骗不过的是我自己。”
我也笑,曾经有个人说过,爱情热烈迸发犹如一场革命;但是没有前途没有出路的恋爱过程,却是在镇压这场革命。
当时三个女人,坐在酒吧里对此评价,我说血腥,另外一个说暴力;剩下最后一个说:切,革他奶奶的命。
果真我的爱情是鲜血淋漓,只是不知道她们两人又是如何。
“我曾经想过,如果从头再来,会是什么结果。”应太迟惆怅。
“还是一样,因为你是你,若水是若水,人这一辈子,转来转去,总是要往那个死胡同里转,碰壁了才知道转回原处走另一条路。”就好像思月轩一样。
应太迟沉默了,垂着眼皮不吭声。风吹了过去,拂起我耳边垂下的发缕,我用手指轻轻地卷起那一束青丝,再松开,反反复复。我看到他的眼神,就会觉得那像是我自己,只因我们曾一样年少轻狂,受了一点伤。
我拍拍他的手:“喂,不过就是个女人,努力追回来吧。”
他苦恼:“你说得倒简单,你不知道若水那个人,真是——”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仿佛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一脸又甜蜜又复杂的笑容。
我把手上的茶放在石桌上:“我还是出宫去见她一面好了。”
应太迟道:“皇后娘娘,我求你了,别又闹出什么来才好。”
我不乐:“你说话公平点,什么事都是你们这帮该死的男人惹出来的,什么时候我找了麻烦?”只是我比较倒霉,麻烦都主动来找我。
应太迟明显是不信任的表情,嘴角一抽又紧紧抿唇。
我道:“你装什么葫芦,说话。”
“越说越错,不如闭嘴。”
这话也很耳熟,想起来了,上次跟颜莛昶说过。
我哼哼了两声:“你跟皇上关系可真好。”
应太迟摆手:“不不不,哪里比得上皇上跟皇后娘娘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放屁,你们表兄弟两个那是狼狈为奸,忽悠谁呢?
说了这么小半会,茶都凉了。
我道:“阿迟,你算是旁人吧,你看皇上对我,是什么样的?”
应太迟沉吟片刻:“很好。”
“那我对皇上呢?”
“也很好。”
我沉默。
说真的我也不太明白,总是说幸福需要付出的勇气,我们拼命找,往前看,满目荒凉;往后看,已成惘然。
不知道颜莛昶是不是跟我一样,忙里偷闲还会想,拼命确认我们之间的真的是爱情。
应太迟站起身:“时辰不早,我要退宫了。”
我道:“你走吧。”然后别过头看着远处发呆,突然感觉应太迟拍了拍我的前额:“小碧,表哥从很早以前就很喜欢你,他是真的很珍惜如今。”
我挥开他的手:“知道了,你怎么跟摸狗一样的,应王爷。”
应太迟莞尔:“不错,皇后娘娘确实跟狗一样,牙尖嘴利见谁咬谁。”
我瞪着他。
他转过身走了。
他说我像狗,我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小狗问它母亲,幸福在哪里,母亲回答它,幸福就在你的尾巴上;小狗拼命想看到自己尾巴上的幸福,却终究未能如愿。
幸福是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却看不到,以为幸福不存在。
“小碧,殷含殊的折子我是真的不知道,有些时候我并不是想瞒你,”突然应太迟的声音又响起:“表哥他大概也是一样,有的事情,知道了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好处,不如不知道。”
我苦笑。
“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告诉你实情的时候说,我不想再瞒你,这是为你好;不告诉你实情的时候说,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那么究竟怎么才算好?
他回以苦笑,快步离开。
我知道他无话可说。
我们从来都是这样,把日子过成一个美好的梦境,谁都不愿意醒。
都说当年好
颜莛昶晚上到清宁宫的时候一脸不乐;搅得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话,只能看着他在我面前又是叹气又是皱眉。
不过在他不知道第几次盯着我的脸叹气之后我受不了了:“你到底有什么好烦的,说出来听听?”
他摇头:“没什么事,怎么了?”
还转过头来问我,脸皮真是厚。
“那好吧,你没事,我有,”我道:“明天给我出宫的牌子,我去见个人。”
他的视线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