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说话,只听外面赶车的人道:“浮舟小姐,若水姑娘,栖风楼已经到了。”
这下也不用计较放不放帘子了,反正都得下车迎着风吹。
外面果然更冷,到处都是化到一半的雪水,刚一下车就被人拉了一下,直把我吓了一跳,只听对方道:“小心脚下。”低头一看,原来方才脚下就是一滩泥水,踩下去弄脏鞋子倒没什么,只是足底受凉就可能引起风寒,在这么一个时候,无论生什么病,总归都是不好的。
我抬起头来,眼前的女子,生得是冰肌玉肤,有一双大大的杏核眼,此刻正笑盈盈地看我。
我微笑道:“多谢。”
那女子笑道:“你就是浮舟?最后一个来的就是你了,我叫滟语,临晖缘海居的滟语。”
“你认识我?”
她只一笑:“不认识,我只见过你的画像来着,妹妹本人果然更漂亮。”简单奉承几句,不至于失礼又不嫌做作,看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我道:“姐姐说笑了,不过此处初雪方融,若水怕冷,我们先进才是。”
她闻言朝我身后一望,看到若水,淡淡地一笑道:“妹妹的陪侍也是绝色,真教人羡慕。”
若水站在我身侧,道:“多谢谬赞。”
她那口气,听得我有点冷,记忆里她生气,也没用这样的声调来说话,但滟语似是没有察觉,继续微笑道:“那我们就先进去吧。”
我抬头看栖风楼上挂着的匾额,上书清风来栖。字是高宗皇帝亲题,金贵得紧。不过说真的,高宗皇帝那字写得,确实是不怎么样。
进了栖风楼的大门,里面是个极宽敞的院子,东西南北各有一间屋子四面围合,各房之间用墙来连接起来,整个形成一个“口”字形的封闭院落。 其中花木扶疏,枝条上挂着残雪;还有一处池子,池边有叠石造景,看上去还算有趣。传说北方的园林建筑总是喜欢齐整,果不其然,我还是偏好南方园林亭台轩榭的布局和假山池沼的配合,有种错落有秩的美。
穿过这院子,方到了一处小楼,古人曾云:楼,重房也。这楼大约有四五层高,只怕登到高处,大半个临晖也能尽收眼底。我们上至第二层,滟语领着我们进了一间房,里面有两名云鬟雾鬓的女子,都是背对着我,看不清楚样貌。但是正面朝向我们的那个,却是旧时相识。
======偶素表示有人看无回帖满心悲哀的分割线=====正想着,应太迟就走了过来,左手执一把合拢的黑色雅扇敲着右手。他仔细地打量我,然后十分冷静地评价:“小舟,这么久不见,你居然变胖了?!”
我想割了他的舌头。大冬天的,拿着扇子显摆什么?
这个人招人讨厌的程度不是一般。他跟我绝对是八字不合。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把手攥得死紧,指甲掐得我手掌心都破了皮,好不容易把那火气忍下去:“应公子真会说笑话。”
他连连摆手,十分无辜地道:“我没说笑话,你真的是长胖了。”
谁来给我一把刀?满嘴胡说八道的混蛋,砍死了算了。
另两个女子都转过头来看着我,面上带着少许笑意,她们俩一个浓妆一个淡抹,各有风情。
浓妆的女子着一身浓翠,美则美矣,我却一见她就觉得她像只孔雀。那孔雀女笑够了,站了起来道:“我是芸梦。”
原来是她,虽然同在平阳却是一面都没见过。那么剩下的那个,肯定就是清月了。
正想着,清月也站了起来。跟芸截然相反,她并未盛妆打扮,粉黛不施,双唇不点而朱,却穿着暗红色裙衫,领口和袖边皆有白边装饰。她眼角有些微微下垂,眼尾处有半颗米粒大的淡褐色小痣。
我们四人中,容貌属她为上。
清月嘴角微微向上一翘,道:“我是清月。”她名字里有个清字,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美人,清晖如月。
我略一点头,道:“待花馆浮舟。”然后若水略一屈膝行了个礼道:“小的若水,乃是待花馆的陪侍。”
孔雀女看了若水一眼,再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清月人如其名,冷冰冰地不太爱搭理人,还是滟语道:“若水怕冷,不如早些回房间休息。”然后真的叫了个服侍的小婢为若水带路。
应太迟拉着我的手坐了下去,道:“你真的是胖了。”
他见了我,统共说了三句话,句句不离“胖”字,谁乐意搭理他?
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应太迟又道:“不过现在更好看了。”
这话还算中听。
大人有大量,看你是发烧烧坏脑子的人,不跟你计较。
有婢女奉了茶上来,我喝了一口,茉莉香珠。
应太迟就坐在我旁边,我静静地喝了几口茶,大家也都不说话,各自捧了茶喝,暗地里眼神都在朝我这瞟——当然我说的大家是指除了应太迟以外的几个女人。应太迟要看人,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地看。
比如现在,他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出声,却听孔雀女道:“小王爷,浮舟妹妹都被你看得都不好意思了。”
另两个女人合作地一笑,应太迟正色道:“其实我看她的时候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美人在侧,不可不看。”
真是没见过这么皮厚的,你还不好意思,我看你好意思得很,好意思得不得了!
大家喝着茶,说着闲话,大多是说临晖的名胜风景,我听得兴趣缺缺,抿着嘴赔笑脸,我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打呵欠损了这几个人的面子。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清月终于说自己身子乏了,要先行去休息。孔雀女也是一样的说辞,于是滟语道:“我送浮舟到她房里。”我正要答谢,应太迟道:“浮舟还是我送她过去的好,你先回去休息就是。”
这痞子,也不管人家滟语答应不答应,拉着我就走。
任他拉着走了一阵,眼看周围没人了,我一把摔开他的手。应太迟愣了一下。
“看什么看?”我给他一记白眼:“带路。”
这少爷居然一笑:“小舟,你真有意思。”
有意思个鬼!应太迟,比无耻我真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你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无耻,但是你的举止行为早就成了无耻的代名词,这就是所谓的境界,俨然比芸芸众生高了一个等级。
“带路。”我转身就走。
应太迟咳嗽了两声,我回过头,他还站那不动。
“你——”到底想干吗?
应太迟笑着,将他身前的门推开,然后道:“已经到了。”然后他就这么走了进去,俨然一副主人作派。我看到这一幕,心凉了半截。
直想一巴掌拍死他,但一来我没那力气没那本事,二来我要是真的一巴掌拍过去,明天就可能直接回平阳老家了,还选什么选?不过说真的,我看我在那几个女人面前也实在是没什么优势可言,这几个女人,真的是顶尖的美人,我会的东西,只怕人家比我更精通。人家当着对着我是微笑,背对着我就极有可能变成嘲笑。如果才选是选忍耐力,那我倒有点信心。
应太迟就是个败类
婉姨曾说,聪明的男人不好对付。
大家都说应太迟是才子,他应该还是个聪明人,只是和我想像当中聪明的男人差别太大——聪明男人要是都和他一样自负自恋眼高于顶,我宁可选个笨男人过一辈子。
应太迟已经在桌边坐定了,清眸如水,直勾勾地看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谁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我也坐了下去,两个人,四只眼睛对视,我认输:“小王爷,您有事?”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没事啊,我们那么久不见来叙叙旧也好嘛。”
“……”没事情难道你个王八羔子是专门来找我麻烦的吗?我真荣幸。还有我们之间有什么旧可以叙的?我们在平阳城见面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时辰。
“小舟,你眼睛大是大,但是不要这么瞪人,这是很没涵养的。”他苦口婆心地教育我。
“是吗?可是小王爷您是不是眼花了,我没瞪您,也不敢瞪您。”我尽量气定神闲地回答他。
“真的?”他很认真地问。
“真的。”我很认真地答。
“得,我也不跟你计较。”
“小王爷,我想问你件事。”
“问啊,千万别客气,我最怕人跟我客气,我告诉你你跟我客气我非跟你急不可,都是熟人还那么多废话干吗?你问吧。”说完还拍了一下桌子。
我面不改色地听完他的废话,真是怕了他了,天下欺世盗名第一人,非他莫属。说话就说话,拍什么桌子,是王爷很了不起吗?!切——“你怎么变成小王爷了?”
“我本来就是小王爷。”
“问题是我今天才知道你是小王爷。”
“我没告诉过你?”
“……”难道你听不出来我之前不知道你是小王爷,难道你听不出来我正是因为之前不知道你是小王爷所以才问你这个问题?
应太迟你脑子烧坏了吗?还是你天生奇笨如牛?
“难道待花馆的老板也没跟你说过?”
“……”我错了,我不该问你的,你脑子的确烧坏了,你确实奇笨如牛。
“没说就没说呗,叫什么小王爷,小舟你别跟那几个女人学,学坏了怎么得了?开口闭口就是小王爷,倒胃口。”
哦,刚才跟她们颜笑宴宴的是哪位啊?莫非是我眼花?
“那要叫你什么?”
“随便。”
“随便少爷,您是不是该走了?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呆我这被人说闲话不好。”
他看了我一眼:“小舟,选女官的人是我和我皇帝表哥,你这态度能不能改改?”
“知道了,随便少爷。”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道:“你还是叫我小王爷吧。”
我笑着看他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异常满意:“是,小王爷。”
他笑道:“是我自己选我肯定选你。”
我道:“你也不怕隔墙有耳。”没你这么把人推到风口浪尖上进行陷害的。
“我不怕,怕的该是你,你放心好了,最后要选谁,都是我皇帝表哥说了算,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我叹气。
“小王爷,你知道不知道有句话叫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极有风度地一笑,拿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眉尖:“小舟,你也不怕我恼羞成怒让你立刻卷铺盖卷回家?”
我哼唧一声,求之不得。你也会恼羞成怒?我以为凭你那么厚的脸皮根本不可能知道什么叫恼什么叫羞!
他道:“你看你那态度,算了,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别和旁人说。”
“我不想听。”不该听的千万别听,免得惹祸上身。
他苦了脸,道:“你好歹也给我点面子吧,别人想听我都不说,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我就不识好歹,你能拿我怎么着?我算是明白了,应太迟这个人,怎一个贱字了得!跟块牛皮糖似的,你越跟他对着干他越来劲。他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那表情要多无辜就多无辜。
他怎么可以无耻无聊到这个地步?
我只好道:“那你说吧。”
“今年冬天不选清妓。”
我简直想拍桌子:“什么?”
他看着我笑:“值得一听吧?”
“值得听个屁。”
应太迟大惊,一脸上当受骗的表情:“小舟,你说话怎么那么……粗俗?”
对啊,我也想知道是为什么。婉姨说我是天生长反骨的——学琴学字学画学什么都没学坏来得快,待花馆几个厨娘几个护院的粗口我却学了个十成十。
“那不选干吗要我们来?”对这个没见过面的皇帝印象立刻变差,他吃饱了撑着了耍着人玩么?
“慢着。”他悠然开口道:“谁说不选了?”
“啊?”
“我没说不选啊,这是祖宗规矩,不能坏的,今年不选明年选,小舟你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啊?”
别拦着我,我是真的真的很想拍死他,你娘有没有教过你怎么说话吗?说一半留一半,你以为你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吗?还用得着犹抱琵琶半遮面?
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冲动,我如果真的不能参加才选直接被赶回去,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前途堪忧。
“小舟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他问。
“我要说什么?”
“你难道不能表现得对这事好奇些?毕竟也事关你的将来啊。”
“我很好奇,小王爷您继续说吧。”我强忍着心口里一股怨气道。
“恩,这还差不多。”
“……”你是不是真的很闲?
他开始给我讲故事,且是很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这么着的——太祖颜于凰灭了前朝即位,改国号为“皓”,定都临皓,年号凰安,然可是天妒英才,皓太祖安二年急病过逝,后来太子即位,年号尚宇,后人称其为高祖。
高祖生性刚强,胸有雄才大略。即位后连颁多道新政,国家景象为之一新。然而新朝刚立,动乱尚平,百废待新,国力不强。尚宇三年八月,敌国'扶姜'入侵,与大将军应飞相持于落雁关一年有余。尚宇四年六月,扶姜右将军耶律风叶率属下追风营精锐三千人,翻越龙脊山,绕过落雁关,偷袭京师。尚宇三年九月二十二日,耶律风叶及属下一千六百骑潜入京师,卯时突然发难,从北方尚礼门突入皇宫内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杀正在早朝的高祖及一干重臣。所幸太子砺武艺超群,率虎威卫六百人死守后宫,后宫幸免。待禁军至,耶律风叶从南方尚德门杀出。太子砺战死,国内动荡,扶姜取北方六省。同年十二月,二皇子铖即位,即高宗,年号承平,启用少将应远枝,应远奋勇,收复两省,止于天下第一雄关破龙关。
在他把这段话完整地说出来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小王爷,浮舟愚笨,不过你讲的这些和我才选有关系吗?”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是背景。”
我气结:“那你的背景讲完了没?”
他皱起眉毛:“小舟,你这么很扰乱我思考的。”
你还会思考?我以为你脖子上顶着的就是一个还算好看的装饰。我白了他一眼,没搭腔.
为存蓄国力,同时亦为百姓安宁,收复两省后高宗再未对扶姜出兵,但到了去年,新帝,也就是应小王爷的皇帝表哥即位后,誓要将北方四省夺回。
但出兵并非易事,朝廷上总有几个人不答应;新帝才登基;局势难测;他倒也不是傻子,所以他选的路子是,先礼后兵。
请扶姜使臣来看看才选,好好谈谈关于北方四省的事。
但是北方冰封雪冻路不好走,所以就要等天气稍微回暖些再说。
好好的才选就这么被这群朝廷里疯子给糟蹋了。
正当我感慨的时候,耳边听得他也在感叹:“其实也好啊,冬天大家穿得那么厚,看着也没什么美感,是不是?”
是你个头,你可以滚了。
他自然完全不知我心中作何感想,哈哈一笑,道:“对了,我怕你们无聊特意过来陪你们,正好你来了,改天出门一起逛逛?”还不等我反应他就抓着我的手,温柔地道:“你想去哪儿?临晖可去的地方太多了,不如我们现在先挑几个预备着?”
年关
在栖风楼小住了半个月,天气一日晴过一日,也不再下雪。
除夕那夜只剩下我和若水,还有栖风楼的婢女们,滟语和清月都回了艺妓馆过年,芸梦和清月交好,也一起去了。她们原本也邀了我同她们一起过节,我婉拒了。
我承认我喜欢热闹,但不喜欢瞎热闹。那么一大群不认识的人,我哪里有那么通天的本领都处得好?何况,我们原就是竞争对手,她们能问一声就算是给我面子,真要去了,指不定别人怎么折腾我。
婢女早就问过我们吃什么,我说吃火锅,若水说吃扁食。最后端上来的,两样都有。
火锅这东西,人一少,吃起来也就没意思了,回想在平阳的时候,有许多的姐妹,那时候也不管什么大小,各个都把筷子伸得老长去捞东西吃,大过年的,婉姨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吃东西的时候若水很安静,不说话,我一个人吃火锅,也实在没意思,于是和若水分着吃扁食。心想这个时候就该有应太迟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