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赶紧甩开他的手,防备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
他道:“我想来就来,你不是那么想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迟疑:“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你跟我来。”他说完这句,我只觉身子一抖,再看的时候周围已经变换了景象。
“这是哪?”我尽量压低声音问他。
他却毫不在意地道:“关雎宫,你跟我在一起,别人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说话。”
“你是鬼?”
“你见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鬼?”他失笑,拉着我的手,穿墙而入。
我心跳都慢了半拍,不是鬼,难道是哪里来的茅山道士?
进去一看才发现是关雎宫的内殿,芪之在摇篮里,用自己的左手去抓右手,竟然笑得很开心,我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自己的腹上。
有人走了进来,边走边说着话。
“你要不要进来看看小之?”说话的这个是颖贵妃,另外那个人却没应声,但听脚步声,却是跟进来了。
颖贵妃这口气也怪,若来人是颜莛昶,她的话未免不恭,若是旁人,又委实亲近。
颖贵妃笑了两声道:“怎么这么不高兴,平日里同你说两句你回我一句,今个是怎么了?竟然一句话都不想说?难道是颜莛昶把浮舟送进麟趾宫你嫉妒了?”
她已经走了进来,即使朱颜辞说她看不见我们,但我仍忍不住拉了他的手,稍微站近了些,朱颜辞笑道:“没事。”
另一个人也跟着进来了。
思月轩面无表情地走进了颖贵妃的寝殿,站在芪之的摇篮前,弓身伸出手去逗他,芪之咯咯笑了几声,伸出手去勾他的手指。
清俊的面目依旧,却觉得是另外一个人。
我恍然地看着,头上仿佛有一柄重锤敲在头上,就快要支不住身子倒下去。
“月,”颖贵妃叫他叫得亲密:“浮舟会生个女儿还是儿子呢?”
思月轩的眼神原本在看芪之的时候温和了许多,闻言立刻又变得冰冷:“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女儿要像爹,儿子要像娘,才算是有福气,”颖贵妃也站到芪之的摇篮前,亲昵地道:“小之像我,这才好。”
思月轩的声音很冷:“她若是生个女儿像我,那才叫没福气。”他看了一眼芪之:“思铖口口声声说我配不上他女儿,难道你不知道?”
我堵上了自己的耳朵,但他们的每句话却仍旧那么清晰地钻进耳中。
“那个老头子的话你就这么在意?”颖贵妃浅笑,“算了吧,颜莛昶一死,他又能活到什么时候?”
“你不懂。”思月轩沉声道。
“我懂,”颖贵妃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冷意:“如果不懂,我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
思月轩默默地用手指勾着芪之下巴上的嫩肉,芪之笑得开怀:“你后悔?”
颖贵妃摇头:“我怕后悔的是你,若是颜莛昶没中那个香囊里的毒怎么办?”
思月轩道:“照他的性子,这样的事他只会事必躬亲;他只道那里面装的是麝香,想方设法寻你们的短处,怎么猜得到那香囊半路就被人换过了一次?再者,他也无从得手去处置太后,那香也不是立刻就要了他的命,起码要明日方能见效,思铖日来给他开的宁神的方子我可是清楚得很,两样加在一起,就算他不死,也必定只能拖得一日是一日。”
“姑妈倒也不算白担了罪名,自从浮舟进宫这两年,她让李荷涟暗中监视,就是怕思铖告诉浮舟,当年是她告了兰太妃的密。”颖贵妃道:“方见薇帮着僖嫔生事,这些事,其实——”
“思铖又何尝知道这些?他只道当年害死兰知微的是颜莛昶的生母,当娘的死了,他这么十几年就想着如何报在她儿子身上,颜莛昶再会算计,终究是算不到这些前程过往。”
“现在只等着明日我爹率兵逼宫。”
思月轩叹气。
“你已经赢了,”颖贵妃轻摇着摇篮,芪之半眯着眼像是快要睡着了:“颜莛昶,思铖输定了——还有我爹,也是多得你襄助,为什么又那么难过?”
“难过?”思月轩的声音虚弱又疲倦:“你不明白,什么都完了;爱无可爱,恨无可恨,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目光飘忽到芪之身上:“思铖从来只当他养了一条狗,他养我十六载,我就务必要忠心。”
芪之睡了。
“他和我十六年父子情份,比不上他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儿;而他的骨肉至亲,比不上一个根本就没爱过他,而且死了十几年的女人。”
思月轩的眼中淡淡的水雾横生。
颖贵妃伸出双臂,拥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明天,我和你带着小之走吧,反正我这个已经嫁过一次的女儿,对我爹来说也再无用处。”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不想听。
蹲下身子几乎要立刻呕出来,忙用手捂住口鼻。朱颜辞俯下身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朱颜辞,我要走。”我稍微觉得好转,立刻央求道。
不要让我知道这些,本来我不该知道的,我只要做好我要做的事,守着别人给我的承诺就好,宁可他骗我到最后。那个记忆里美好又单纯的人,到最后也该是一样。
朱颜辞别过头不看我:“浮舟,你的梦该醒了。”
他将我抱起来,才一瞬间,他温柔地道:“我们已经到了,你睁开眼睛看看。”
我睁看眼睛,风中飘摇的四角宫灯,落下的光照着匾额上“撷芳殿”三个字或明或灭,门殿外的侍卫目光如炬。
撷芳殿内,静若深潭。
颜莛昶的寝宫。
我看着朱颜辞:“你想让我告密?”
他道:“你不说,思月轩就没命了。”
“为什么?”
“我只是知道这么一回事,如果你不说,思月轩死定了。”
他推了我一下,我一瞬间竟然就站到了龙床前,再一转身,朱颜辞已经不见了。
室内灯火如豆,颜莛昶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几乎是立刻坐起身来,我只觉得寒光一凛,脖子边凉意逼人。
他连睡觉都还带着剑?
我道:“皇上,是我。”
颜莛昶将剑放下,抓了外袍翻身下床,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外面没侍卫拦着你?”他将外袍披在我身上:“你怎么穿着中衣就出来了?朱燕是怎么伺候的?”
“皇上,朱燕派人送过来的香囊,您闻过了?”
他愣了一下,点头。
我道:“皇上,我若是帮了你,你是不是能饶了我跟思家人的命?”
我不是思月轩,他无义,我不能无情。
他迟疑,仍是点头。
“那好,我长话短说,皇上您中了香囊里的毒,毒性慢,大约明日才会发作,叶家预备明晚逼宫,请早作防备。”斩头去尾,只说最重要的部分。
其他的,他也不必知道。
颜莛昶咬牙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退后一步:“皇上,该说的说,该做的做,您若想逼问我,我不妨先死在您前面——我走慢点,皇上走快点,黄泉路上我这尚乐女官说不准还能侍奉您一阵。”
颜莛昶的脸色又青又白,却是将一口恶气忍了下去,拊掌唤人:“周素。”
有人在外面应了:“是,皇上。”
“快去叫靖安王爷和应将军连夜潜进宫来,”他道:“你就这么跟他们说,漏掉一个字,我立刻叫人砍了你的脑袋。”
他不要应家两个人连夜进宫,而是要他们潜入宫中。
朝堂之上,后宫之中,时到今日,已然退无可退。
他吩咐完了,才转过脸来,一字一顿地对我道:“我叫人送你回去,你好好呆在麟趾宫里,谁让你出了宫门,你踏出右脚我就砍他右脚,你踏出左脚我就砍他右脚。”
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凭什么管他人的生死?
他恨道:“就算我要死,也要先把这群乱臣贼子给杀个干净。”他的眼睫上竟然有泪,眼一眨,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盯住我,目光彷徨又倔强。
其实,我听说过关于他的事。
年幼丧母,在几个皇子中争斗多年,登上上位实属不易;登基这几年,在朝廷中处处受制,羽翼未丰,满朝文武看着当日旧臣耀武扬威,欺上瞒下,皆作麻木看客,除去应家,他又有何人能真正信得过?回到后宫,却连心爱的女人也守不住;自己的儿子,生怕遭了他人的毒手,也要充作女儿来抚养。
朝廷,宫闱,织成铺天盖地的网,网死了其中所有的人,就连我也不能幸免。
思月轩是个疯子,而我是个傻子。
我咬着唇,抓着颜莛昶的袍服,泪如雨下。
死局
颜莛昶动身赶往养心殿。
有人扶了我的肩送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她,碧鸢的声音也是透着凉意,她送我上了轿:“尚乐大人,请您务必听皇上的话,我妹妹在您身边侍奉,尽心又尽力,只盼您怜恤,不要连累旁人。”
恍恍惚惚地回到麟趾宫,身心俱疲,却是魂不守舍继续流泪,明兰也骄躁不安,问道:“大人,要不要请太医院的人来看看?您的脸色实在不好。”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怎么能好得起来?
一夕之间,我以为我得到的,尽数失去。你叫我情何以堪?
明兰急得拿帕子给我拭泪,我道:“你去太医院,看看思月轩在不在,若是他在,叫他务必过来一趟,若是他不来,你告诉他,我快死了,要见他最后一面。”
明兰一听那个死在,立刻跺脚跑了出去。
没多时又跑了回来:“大人,太医院的人说今日虽是思大人值夜,但二皇子身体有恙,思大人去关雎宫问诊了还没回来。”
我道:“不妨事,告诉他们一声,我等着,他一回来我就要见他。”
明兰又冲了出去,又过了一会,她还没回来,就另有人来通传说思太医来了,我道:“让他进来。”
结果进来的不是思月轩,而是思铖。
我没料到是他,顿时觉得心中波澜万丈,好似翻江倒海,我指着门道:“你出去。”他虽一怔,但没依言出去,反而往前走了一步:“岫儿——”他进我就退,抬起来的手臂都在抖:“我叫你出去。”
都是你的错,把我害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敢来见我?你到底做了什么,思月轩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父母!
他终于止住脚:“岫儿,你不知道你娘死得有多惨,她——”
“你住口,”你豁了命,毁了思月轩,连我你也不放过:“为了个根本不爱你的女人,你简直丧心病狂——”
他身躯一震,接着握拳咬牙道:“谁告诉你这些的,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我也咬着牙告诉他:“那些从前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思月轩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两个人有多无辜?你把我们都毁了。
全都是你的错。
他定定地看着我:“是不是思月轩?是不是他?他都说了什么?说我如何对不住他,说我杀了他娘是不是?他骗你的,他骗你的——”他说到最后竟然嘶吼起来。
我怔住。
思月轩不是他的儿子,那必定是别人的。
思铖,你如此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你还能怨他报复你?你的报应让我承担了大半,你还想如何?颜莛昶的亲娘已死,你尚且心心念念着向颜莛昶报复,你怎么就想不到你将思月轩逼上绝路,他总有一天也会让我生不如死?世间轮回自有因果报应,枉费你机关算尽,竟连这点都算不到么?
我道:“你什么都不必再说,我要见的不是你。”
他还想说什么,我抢先道:“你是要我叫人把你从这赶出去,还是要自己走?”
他恼怒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有我这么一个女儿简直是奇耻大辱,那一刻我只觉他快破口大骂,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走了。
我垂下手,攥紧了袖口。
明兰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抓着我的手道:“大人,思大人来了。”
我道:“思月轩?”
我甩开明兰的手,往门外跑,路上差点摔倒,明兰在后面拉住我:“大人——”
她说什么我都听不到了。
我看见思月轩从长长的回廊那头,撑着伞走来。
雨丝飘进廊子里,落在朱栏上,另一些随风落在我脸上,微凉。
思月轩走了过来,将伞收好递给明兰,明兰接了伞,识乖顺地退了下去。
满园的暗香浮动。
此情此景,恍然如梦。
他噙着笑道:“不让我进去?”
我摇头,他似乎有些惊讶:“怎么?”
我从袖子里掏出他送的碧玉簪花,递给他。
他不解。
我问:“我受不起。”
他皱起眉头。
我道:“你看这么一晃,四年就这么过去了,我和你认识了有八九年了吧?这么千山万水阴差阳错地兜兜转转,我们全都转到死胡同里了。”
他道:“有话不妨直说。”
我的声音在发颤,但还是道:“就算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想信你,你说骗自己喜欢的人,是因为在乎她。”
思月轩笑了。
他道:“如果我告诉你,连那句话也是骗人的,你又怎样?”
我心口一紧:“不怎么样,也只是问问。”
思月轩却不紧不慢地道:“那句话,我没骗你,我当然在乎你,随便谁恨一个人,都会在乎她的,思云岫这个名,其实比思浮舟这个名字好听多了不是么?”
我看着他面如白玉,轻咬着唇,恍惚着觉得好奇怪,为什么你伤了我,却是你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道:“思铖做的事和我没关系。”
他道:“他要做的事,从来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到了今天,你我又能撇得清么?”
我艰难地道:“思月轩,你做人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我做人谈不上什么道理,”他道:“你又知道什么?那年我若不走,就连命都保不住;”思月轩冷笑:“我亲眼见到他缢死了我娘,还骗我说我娘是上吊的,他做人又是什么道理?”
我说不出话来。
“那一天我给你送桂花蜜,在门前摔了个粉碎。”
我道:“你——”
他道:“那是我娘做的。”
“那些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他淡然道:“只是如果你是我,不妨想想,如果没有你,我今日会是什么个结果。”
我已知多说无益。
罢了,这是个死局,谁都不能定了谁的罪。
他曾经很无辜,而我现在很无辜。
不能说谁的苦难过去了,就可以心安了。
有的梦魇,痴缠一世,情深且长,难怪世人轻言情谊二字,却鲜少有人信守到底。
如果——如果我不爱你。
如果我没遇见你。
如果没有我。
如果有如果。
“思月轩,我第一次觉得你翻脸无情也做得那么干脆,”我强笑道:“原来人不可貌相这话是对的。”
寂静飞雨,风重长啸。
思月轩道:“那是你总喜欢把人想得太好。”
对,都是我的错。
我扬起手,他面无表情地挨了我一个耳光。
他松开手,手里的碧玉花簪落在地上,花瓣裂成碎片,散在地上。
“我也不想要这种东西,既然你不要,随便扔在哪就是了,”他转过身:“你和颜莛昶联手对付我,他能给你的,比我能给你的更多。”
他走了。
长长回廊,他的背影纤长清瘦,身后拖着细长的影,不离不弃。
我倒愿意做他的影子,好歹一生一世,白头不相离。
那年我们九岁,我在待花馆学作诗,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他那时候随口念着我的诗,说是“一个地方抄一句,拼拼凑凑即是诗”。
我顿时红了脸,一脚把他踹开。
如今看来,那诗写得真是太差。
思君心如故,善始又善终。物是人已非,何日君再来?
屋内红烛落泪。
明兰来了。
她问:“浮舟大人,思大人怎么先走了,他的伞还在呢。”
“扔了吧。”
“可是——”
我懒得再说,明兰,你不明白,他不会再来了。
他千般思量,万般算计,最后我帮了颜莛昶。
他那么心高气傲,我怎么能救得了他?他若肯委曲求全,安身乐命,又如何会兵行险招走到如今这步?
我以为我是在爱一个人,却没想到我已经害了他一生。
夜深寒凉,我细数着更声,等着天明。
颜莛昶,只望你信守承诺,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