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跟故意踩着你的脚走过去,然后再跟你说声“对不住”没什么差别。
我陪笑道:“浮舟知道了。”
那宫女咂了咂嘴皮,道:“尚乐大人请进。”
然后转了个身领我走进一偏殿,僖嫔坐在正中主位,前方的矮几上,宣德炉上白雾缭缭,殿中香气馥郁,目光往又一偏,又见安才人坐在僖嫔侧手处,两姐妹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声正酣。
我微微屈膝行礼:“浮舟见过两位娘娘。”
她们好像才注意到我进来似的,一起转过脸来看我,僖嫔面上在笑,眼中的寒意陡生,而安才人则是斜睨了我一眼,手抚在自己突起的小腹。
僖嫔道:“尚乐大人,今日的事,崔青可跟你说清楚了?”
我道:“并未十分清楚,还望娘娘赐教。”不就两毛孩子打架,你儿子输了么?就这么一点破事,民间多了去,就你们看得比天还重,你儿子好歹有你这个嚣张跋扈的娘照应着,芪沁自小就没娘,被逼得扮成女孩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想怎么着?
她面上的笑意褪去:“尚乐大人,各位皇子公主的除去到学堂,就是跟着你们女官相处学习礼乐;今日若只是他们两姐弟拉拉扯扯无意间有些小伤也就算了,但是芪沁竟然朝芪善扔石头,害得芪善额头上肿了一大块,膝盖也摔伤了,我这个做娘的,难道还不能叫你过来问问?”
我心中如同了烧开的滚水,湍湍沸沸的不知是何滋味,准备好道:“娘娘,这是浮舟疏忽,芪沁年岁尚小,请娘娘不要苛责于她。”
僖嫔默然,用手轻轻摩着自己下颌,良久笑道:“尚乐大人,你可知冒犯皇子是什么罪?”
我愕然。这女人好不讲道理,莫非你要将此事的责任推到我身上,将我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尚乐大人,你可知道什么叫做席藁待罪?”她勾着眼波一笑,笑如昭阳。
我当然知道,就是跪在稻杆编的席子上请罪。
我咬着唇道:“浮舟知道。”
她这回换成以手托腮,移开目光,只盯着那宣德炉上的青烟,懒懒地道:“是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又能如何?我敛住心神,道:“浮舟知道了,娘娘,浮舟告退。”
她道:“你去吧。”
我刚走了几步,她又道:“尚乐大人先等等。”我转过身,她朝外边喊:“娟玉,给尚乐大人铺好席子等着。”外边应了一声,正是刚才领我进来的宫女。然后她笑盈盈地靠着身后的朱砂色绸缎靠枕,道:“尚乐大人跪得累了,就可以走了,本宫也不好留你。”
这么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为了整治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竟然受到如此待遇。
走出殿门,那叫娟玉的宫女竟然真的叫人在殿门前铺好了草席,就等着我跪了,我忍住心里的火气,笑道:“多谢。”
娟玉假笑:“大人客气。”然后施施然地退下,旁边来往的宫女都看着我嗤笑。
我站在那草席前良久,终究是跪了下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字头上那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忍无可忍,仍需再忍,在宫里这么些日子,别的没学到,就是把我这性子磨得圆润多了。
她们摆明了仗势欺人颜芪沁,你这兔崽子,跟你父皇一样不是好东西;这回可害死我了。我看着头顶上昏昏的太阳,想着幸好是冬天,要是大暑天气我非要扇他几耳光不可。
哎,我全身跟散了架似的;膝盖疼,腹中也不太舒服,到底要跪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跪了不知道多久,我的头晕沉沉地,只觉得脚都快没知觉了。小心地挪动一下,僵的。换作几年前,我早就破口开骂了,只是如今,不能,也不敢。
门外传来通传声:“皇上驾到。”
没多久,那两个女人就扶着宫女的手款款的走出来,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转过脸看她们带着众人走向宫门外。她们才刚走过我身边,颜莛昶就领着一大帮人进来了。
芪沁也跟在后面,看着我跪在那,脸色立刻变了,他还没说话,颜莛昶也看见我这副惨样,立刻皱眉道:“你起来。”
我跪在那不动,苦笑:“皇上,我起不来。”
他微微动容:“朱燕,扶她起来。”
朱燕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我脚下尽是酸麻的一片,半靠着她才勉强支撑住身子。颜莛昶看着我站稳了,朝后面的人挥手,一个宫监走上前来,颜莛昶冷笑道:“这是在做什么?”
僖嫔陪着笑脸道:“皇上,妾身是因为小善——”
颜莛昶冷着脸道:“那事芪沁已经告诉我了,”他指着我:“你是后宫,她是女官,品阶虽然相差,但宫里规矩你是知道的,你也配让她给你跪着?”
僖嫔一脸哀戚的神色,目光暗藏恨意,朝我瞄人类一眼。、颜莛昶又火上浇油:“还是你想等朕驾鹤西归之后,你再去给她端太后架子?”
僖嫔“扑通”一声跪下去,声音打颤:“皇上,妾身绝无此意。”
颜莛昶理都不理她,旁边安才人似乎有些不忍,开口道:“皇上……”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颜莛昶打断:“你自身难保,还想给她开口求情?”
可怜安才人挺着个大肚子还要跪下去:“臣妾并未有半分行差踏错,皇上何出此言?”我的头一阵晕眩,身子又朝朱燕那倒,她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地问“大人,你还好么?”我用手扶住额头,也小声地回道:“没事,刚才跪久了。”话虽这么说,可是为什么小腹处也在疼?
颜莛昶并没注意我们这边,他看着伏在他身前的安才人,半晌悠然地开口:“安妤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装怀有子嗣,意欲混淆皇室血统。”
除了他带来的人,其他的人全都傻眼。而安才人抬起头,全身打颤,竟然立时昏厥倒地。僖嫔则伏在地上,身子抖得如同风中败絮。
原来安才人假扮怀孕,这事竟被颜莛昶知道了,专程来寻这帮女人的麻烦。
颜莛昶笑道:“安妤笙,你的好妹妹做这样的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的右手慢慢地转动左手的红玉镶金扳指,像是在说笑。
“皇上……”僖嫔扑上去抓住他的衣摆道:“臣妾不知道,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必定是她自个的主意,和臣妾无关,皇上明察秋毫,臣妾——”
“那就好,”颜莛昶打断她的话:“既然你不知情,那朕就不怪你了,”又道:“安妤霖即日送入冷宫,朕看在往日情面上,赐她白绫一条,鸩酒一壶。”
二者皆是死路,他却偏做得一副好心让人挑选的模样。
他一脚踢在昏迷的安才人身上,笑着对僖嫔道:“你们素来姐妹情深,她既然晕倒了,你替她谢恩了就是。”
僖嫔颤声道:“谢…谢皇上恩典……”
好一个温柔如水的语气,好一个堂堂威仪的气派,好一个干净利落的手段。
我笑了,颜莛昶真真是个做戏的高手。
眼前的人影模糊起来,不由自主地朝朱燕身边倒,眼皮沉重得要命,我恍惚听见芪沁在喊:“浮舟——”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察觉有人握着我的手,我眼皮还是沉重,只看见床边的人影,我叫了一声:“思月轩。”
没人应,我努力睁开眼,一下子惊呆了,回过神来只觉得手上像握了个烫手山芋,正预备下床请安,颜莛昶道:“没事,你就躺着吧。”
他语气还是温柔,只是那眼神锐利,慑威赫赫,让我觉得胸中一窒。我慌了神,把他的手挣开:“皇上……”
“你……”他沉吟良久,终究是只吐出这么一个字。
他不说话,我无话可说。
有人叩门。
颜莛昶道:“进来。”
思铖进来了,身后跟着明兰,她手上端着一碗药,两个人跪下道:“给皇上请安。”颜莛昶只抬了下眼皮,道:“起来吧。”
明兰端着药碗过来,但看着颜莛昶坐我旁边,也不知是该给我喂药,还是让我自己喝。我正想开口说我自己来,颜莛昶道:“给我吧。”明兰懵懵懂懂地,真把药碗递给他,颜莛昶端着药碗看了半天,然后送到我口边:“喝吧。”
我依言喝了一口,刚进喉咙就忍不住要吐,明兰赶紧用帕子接住,棕黑的药汁把洁白的绢丝染成了一色,我赶紧捂住口鼻,这什么怪味?恶心死了。
颜莛昶道:“思铖,怎么回事?”
“回皇上,这是正常的,通常有身孕的人前三个月都会害喜,尚乐大人这样还算好,我问过大人平日的饮食,虽有减少,但至少还吃得进去。”
我僵在那。
有身孕?
害喜?
你们在说谁?
我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神游天外精神恍惚。
耳边听得颜莛昶道:“那换个方子来,让她喝下去才好。”
思铖应声退下。
明兰也跟着退下去。
颜莛昶笑了两声:“看你傻的,回神了。”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皇上恕罪,浮舟——”
我住了口,我又要说什么呢?宫里的规矩,就算是女官也不能和其他男子交好,若是按了常例,我的下场绝不会比安才人好到哪里去。
我背上发凉,冷汗涔涔。
颜莛昶继续笑:“你在想我会怎么罚你是不是?放心,我不会。”
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着我,道:“这孩子,是朕的。”
我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好不容易定了定神:“皇上,您说什么?”
“现在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是朕的,”他道,“你对着每一个人都要这么说,这就是朕要你做的第二桩事。”
我只觉一道晴天霹雳迎着我的脸劈个正着:“皇上,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道:“对,我也不指望你能瞒多久,至少这段日子你要撑过去,熬过去了,自然也就无事,我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皇上,我只想过太平日子。”和思月轩一起,和这个孩子一起。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把手上药全数泼了出去:“那你是想今天就和思月轩死在这?”
我想起今日他要僖嫔谢恩的样子,又想起他方才说,他答应我的,都会做到。
应太迟说过,他是个骗子。
我道:“皇上,浮舟遵旨。”
月来花弄影
颜莛昶派了朱燕来服侍我。
我住的地方也因他一句“栖风殿人多,太小了”而挪到了麟趾宫,想我浮舟不是妃嫔,却占了东西十二宫的一个主位。大家现在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或鄙夷或惊羡,我垂着眼养神,这些事知道了又能如何?难道要我能学颜莛昶的作派,所以该效仿葫芦的时候,就要乖乖闭紧嘴。
这个宫里的人,无事都要生非,何况如今真的有事。
搬到麟趾宫的那天,宫中来访之人多得数不过来,素日里八杆子打不着的一群人,这会子都跟发疯了一样朝这里扑,我在漏窗边看着朱燕坐在廊子下喝茶,看都不看身后跪的一帮宫监宫女,直接吩咐:“看准了都是些什么人,该进的进,该撵的撵,若是上头的有人来,”她把手上的一把先通传了我,再报给尚乐大人知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皇上金口玉言:这麟趾宫里匙大碗小,零零碎碎的事,哪一桩事情出了差错,轻的廷杖一百,重了,项上人头也要不保。”
听得我觉得冷风从衣缝里钻了进去,我赶紧走回屋里,明兰端了药来,说是思铖换了方子,亲自看着煎好了送来的。
我喝了一口,这回还算好,虽然还是难以下咽,但至少没吐出来,于是让明兰去替我道声谢。
明兰前脚刚走,朱燕就进来了:“尚乐大人,大公主和应王爷来了,您要见么?”
当然要见:“请他们进来吧。”
朱燕退了下去,隔了一会芪沁和应太迟就进来了,前者跑过来,盯着我看了半天,伸手过来按在我腹上,半晌苦恼道:“怎么都不动的?”
应太迟咳了几声,引得芪沁看着他,他方道:“小沁,这才个把月,起码都得四五个月了才会动。”,我皱着眉头把芪沁的手拍下去道:“你们就是为了说这事过来的?”我已经够烦了,你们还在这唧唧歪歪,更烦。
芪沁道:“我是来给你道歉的,那天我撞到安才人,觉得她肚子上就好像一个软绵绵的布包,所以急着去给父皇说这事,谁想到路上遇到善那傻瓜,非跟我过不去,我不得已才出手的,谁知道后面又撞到你。”
原来如此,但我还是觉得奇怪:“你好好的怎么跑去撞了安才人一下?”
他不说话。应太迟道:“这也罢了,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说话了。
他叹气:“孩子不是表哥的,对吧?”
我还是不说话。
他道:“你是傻子,思月轩是疯子,一夕贪欢,如今的后果谁来负?”
“这是我们的事。”我知道他说的对,但心中不忿,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反驳。
应太迟道:“如今我说再多你也听不进去,要是若水在的话——”他一下又住了嘴。
我知道,若是若水在的话,早一个耳刮子给我招呼过来了。
我道:“事到如今,多说有用么?”
他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又是担忧又是气愤。
应太迟是翩翩公子,教养极好,就算是当初对着若水,人前他也是目光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现在这样着实令我心惊。
他道:“小沁,走了,不要打扰她休息。”
说着就真的拖了沁的手往外走,沁转过脸,欲言又止。
午间朱燕又通传说太后赏了东西下来,已经送到外间,改日再去谢恩就是。朱燕问我要不要看,一则我心绪烦乱,没什么兴致,二则也实在对那些珠玉琳琅道:“麻烦姐姐帮我看看,有什么东西一一记了,改日我再去谢太后恩典,现在我先躺会。”
她应了,然后我躺在软榻上,昏昏沉沉地正要入睡,突然听到外间的朱燕问:“这也是太后娘娘送来的?”
有人应声道:“这里的都是太后娘娘送的,另有许多礼物,是颖贵妃娘娘送来的,但都是一一记在单子上,绝无混淆。”
朱燕的声音放低了些:“你去看看尚乐大人睡了没?”
脚步声渐近,我赶紧闭上眼,半晌听到那人道:“尚乐大人睡了。”
朱燕道:“你把这样东西收了送去给皇上,速去速回。”
那人告退而去。
外间好长时间都没有声音,我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朱燕将太后送的什么物件交给颜莛昶了,于是高声叫:“朱燕。”
外间“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碎在地上了。
朱燕忙走了进来,裙子上一片水渍:“尚乐大人,您不是在午睡么?”
“睡不着,”我道:“刚才我听见你要人送了什么东西去给皇上?”
她愣了一下,分辩道:“并没有——”
“姐姐不想说?”我下榻穿上鞋:“那叫人备轿吧,我要去见皇上。”
朱燕急忙伸臂阻拦:“尚乐大人——”
我停住脚看她。她羽睫微垂,道:“皇上吩咐,送来麟趾宫的东西,不拘是谁送的,都要一样一样仔细看过了,有什么可疑的东西,都要给他送过去。”
我问:“那送过去的,又是什么可疑的东西?”心下疑惑,太后和我无怨无仇,何苦要送什么东西来害我?
朱燕静默。
我绕开她往前踏了一步。正与她擦肩而过,她开口道:“朱燕以为,太后送给尚乐大人的香囊内混有麝香。”
我站在原地不动:“为什么?”
“朱燕不知,还请尚乐大人宽心。”
宽心,你要我如何宽心?
本以为会一夜无眠,结果喝了药后却睡得很沉。我做了个梦,梦见思月轩坐在我床边,拿着那两支碧玉簪花问我,你分得出来这哪只是谁送的么?
我告诉他,他送的那支上的簪花,最底下一片花瓣上的纹路类似云纹,两支我分辨过好多遍,不会分不清楚。
他回我一句,看得清楚的是玉,分不清楚的是人。他说完了就要走,我赶紧抓住他的手。
梦醒了,我真的抓着一只手,却不是思月轩的,也不是颜莛昶的。
朱颜辞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赶紧甩开他的手,防备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
他道:“我想来就来,你不是那么想知道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