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抵达的靖安,三月初十便下诏令太子入朝参政,赐婚中书郎将胡湃次女为太子妃,因两人皆年幼,可在太子妃两年后满十五岁再行圆房。
胡湃此人,算不上豪门望族,不过却是先帝在时的前朝状元,当年的才情诗名是名满靖安的,家中的子女受其家风熏陶,皆能出口成章,几步成诗,这在靖安的官宦中是早已闻名的。
皇后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从来皇子大婚,从亲家的权势上便能看出其父皇对他们有多大的期望。大魏一向以武立国,能在手握兵权的将领中选择一个亲家是最如意的。
然而此事,拓跋彦并没有采纳她的意见。
伏礼见过胡家次女的画像,是一个宛如扶风弱柳的女子,极清淡的妆容和素净的打扮,与他打小见的花团锦簇迥然不同,顿时眼睛一亮。
见他母后不甚喜欢的样子,他心中已经开始担心胡氏嫁过来之后受委屈,这日请安之后便趁机进言道:“……儿臣幼时顽劣,近年来对诗书上也颇有用心,听闻胡大人家中人人满腹经纶,儿臣想这桩婚事也未必不好,母后何必为此愁闷不展呢?”
贺兰皇后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只见他脸上还有掩不住的喜色,心中忍不住叹气,像伏礼这样心机不算深沉的孩子,若是再没有外戚的辅助,将来那慕容氏要是安分便罢,倘若要是耍了什么花样也得一个龙种,只怕伏礼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安身之地。
一念至此,心中顿时觉得那偏安一隅的慕容氏简直如同猛虎一般。她素来就不喜欢慕容青樱,好在青樱也不是后妃,无需来向她晨昏定省,不必时时相见。
然而,她已经决定,明日屈尊去探望慕容氏。
这也不算没有名目吧,皇后暗自里想道,毕竟南征归来,皇上刚刚又嘉奖过慕容青樱和颜超羽护驾有功,擢升颜超羽为太子少傅,去道个喜也不是不行的。
然而这日晚间的一个消息却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连皇后身边服侍的人都觉得有些莫名,皇后晚膳的时候尚且愁眉不展,到了就寝的时刻便一直面含微笑,甚至一时高兴就把一串前日里南海侯刚刚进贡上来的淡粉珍珠链子赏了人。
青樱此刻也正准备就寝了,落梅带着两位小宫女将一个木桶抬进了寝房,落梅试了试水温后笑道:“刚刚好呢,等奴婢把药粉放进去小姐就可以泡了。”
青樱看着浸入了药粉后渐渐变成棕色的水,屋中弥漫着浓重的中药的味道,她慢慢将双脚放了进去,只是有些不经心道:“泡了这么久了,也没见有什么效果,我看你也别忙活了。”
落梅撇撇嘴道:“那怎么行?这个方子还是奴婢来之前特地找了苏太医问过的,悄悄夹在小衣里带过来的。况且苏太医说了药粉泡脚的办法本来就是要长期坚持的,小姐可不能没有耐心。”
说着伸手入水替她按摩足底的穴位,青樱知她忠心,然而还是漫不经心道:“刚才这边的太医不是已经说了吗?身体的底子亏损得严重,倘若不能彻底地歇下来,只怕药石难以有效。自古穷通皆有命,哪里能勉强得了。”
她语气淡淡,说得落梅几乎心里一酸就要掉下眼泪来,强撑住也仍是拖着哭腔道:“小姐怎么总是这么说,不说别的,就冲着子嗣看也不能放弃啊。”
青樱听了没有再说话,闭上眼满心里都是事。
落梅见她神色落寞,连忙劝道:“小姐幼时的底子还是好的,就算这些年劳累亏空也不是补不起来的。只是落梅虽然是奴婢,也要说一句,小姐如今这个年纪了,别的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有一个子嗣才是真的……恕奴婢多嘴,皇三子都已经生下来了,小姐当时何必要走呢,只要小姐肯忍辱负重,不跟宫里那些人计较,一心一意地辅佐皇三子,他日未免不能坐到皇太后的位子上,那才是天下至尊呢。”
大约不是落梅一个人这么想吧,似乎在世人看来,女子就算在闺中之时再有才情,一旦出嫁了就只能以夫君与子女为纲,低眉顺眼,无情无念,无异于自己给自己掘好一个坟墓先跳进去等着日子一天天地过,等着皱纹爬满额头,等着儿子娶亲,女儿出嫁,无非就是等着……死罢了。
倘若子女中能有出息一些的,将来加官进爵,甚至君临天下的,那才是女子一生最大的意义,做一个老封君,也开始以同样严苛的目光审视和挑选了后辈女子,务必要让她们也从穿上嫁衣的那一刻起先让自己的心死去,这样往后的悠长岁月未免会好过一些。
所谓凤冠霞帔,留与后人钦敬。
“太后,呵,竟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要去争太后之位的地步了么,我还以为你会说皇后之位呢。”她语气似是悲凉似是自嘲。
落梅吓了一跳,手上给她按穴位都停了下来道:“奴婢是真心为小姐打算。京师离开就离开了,可是眼下小姐就没有一点可以倚靠的啊!奴婢瞧着……大魏皇上对小姐也很不错……小姐要是能……有个子嗣——”
青樱浑身一震,立时睁眼打断她道:“住嘴!”
青樱见落梅被她惊得一抖,浴桶里的水都撩了起来,转而语气一缓道:“往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屋中的烛光昏黄,仿佛照得到无尽的过去,却找不出人的心事。落梅讷讷地看了青樱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她亦是夏人,然而平心而论,这大魏的皇上风姿如仙,说话时目光总是含着笑意又温柔,实在叫人无法不喜欢他,却不知道小姐是怎么想的……
***
拓跋彦的身体状况宫中只有少数几个太医,并着青樱和随身服侍的几个人知道。就连颜超羽,青樱思虑了很久过后,叮嘱了太医,务必要瞒住。
“从前我母妃在的时候就说过,我不能往南方去,必有,”他顿了一下朝她笑道:“灾祸发生。”
其实,原话应该是必死。
他此番御驾亲征在南方待了数月,当年从苍流寺云渺峰上救她亦待了两月,要说不好,也不是现在的事了。
青樱最近快速地消瘦了下去,一方面延医调药为他诊治,另一方面要瞒住后宫和前朝的无数双眼睛,大多数的政务皆是她夜间悄悄以他的名义处理的,虽然白天她也会出现在朝堂之上。
这日拓跋彦精神好了一些,便让青樱拿了一些奏折来与他看,青樱心道他劳不得神便把已经批好的拿了几本给他,自己又返回到桌前埋头于那堆积如山的奏折当中。
拓跋彦看了一会,对青樱柔声道:“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青樱正是头昏脑涨之时,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上火道:“怎么?我批的有不妥的地方么?”
拓跋彦温言道:“不是,只是有些地方你处理得可以更巧妙一些,你来我说与你听。”说着手指着一本已经朱批过的折子道:“雍州刺史上书说请求在雍州与博州之间开通商道,以备往西的商贾贸易之便利,你准了。”
颍川之言:任何时候,任何年纪,任何处境,都要先爱自己,然后也允许自己去爱自己所爱。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千古风云一传奇10
青樱接过来一看,正是自己今晚不久前批复的,便道:“是,这并没有什么不对之处,雍州与博州确实都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镇,只是地势险要,所以自古以来便没有官道,来往路过的商人出事的不少,是以我认为这是极好的一个提议。”
她目光灼灼,丝毫不示弱。
拓跋彦知她一向心高气傲,容不得出错,将鹅绒的靠枕垫在身后——这样能够坐得更久一点,温和地笑道:“你思虑得并没有错。雍博古道的确一直出事,占山为王的匪民甚至比普通的百姓和行脚的商人还要多。这也是为何我会派了朝廷的一员大将莫占庭带兵去那里镇守的原因。”他说完便看着青樱,很多事情经过时间历练她自己是能够领悟的,但是现在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
青樱听到莫占庭的名字,目光忽然放松,继而又收紧,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福至心灵道:“我明白了。”
拓跋彦见她面上果真是恍然的神色,点头笑道:“明白了又要如何批呢?”
“莫占庭拥兵在雍州,与雍州刺史自然是一身不能容二虎。想来是莫占庭骄横跋扈,雍州刺史难以忍受,是以希望马上修通官道,这样匪患之事就不再存在,莫占庭便没有理由继续留在雍州。”青樱一面说一面看他,拓跋彦眼中流露出赞许,只道:“所以呢?”
“但是雍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亦是大魏与回鹘国交接的地方。回鹘的新可汗雄心壮志虎视眈眈,你将莫占庭放在那里的时间正与回鹘可汗继位的时间一致,而雍州博州古道上的匪患却是由来已久,可见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铄”
青樱师从林轶,与纵横之术与治国权谋本是胸有沟壑的,只是不比拓跋彦多年沉浮在权力争夺当中,到底还是少了几分经验。一经拓跋彦点拨,顿时豁然开朗,自己想了想又道:“这样的话,莫占庭自然是不能回的,但是他又与雍州刺史不和,莫非要换掉雍州刺史么?”
“权谋之术,在于何物?”见她沉思,他突然问道。
“在于权衡,也在于制衡。”这些自然难不倒青樱,初上凤鸣山的时候,林轶便已让她诵记这些了。
“正是。为君之道,太平盛世,不患乱而患和,倘若一地的长吏与此处的有兵权的诸侯关系太过密切,才是为君上者最担忧的。”他说了这许多话,气息有些短促,不由得靠着鹅绒枕歇了一回,又接着道:“正因为莫占庭与雍州刺史不和,我才一直留他在雍州至今,他们二人就无法合谋,不仅如此,还必会睁大眼睛准备挑对方的错,这样一来便是无人监督他们也都互相监督了。”
青樱直觉得过往的许多事,看不明白的地方都忽然进到了一方新的天地,脑子里此刻纷乱异常,半晌才道:“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心呯呯乱跳。帝王之术,原该自己心中有数,不轻易示人,即便是太子,自古以来也少有帝王这样推心置腹地点拨。
***
三日后,圣旨颁下,由于太子年轻,特设四名辅政大臣,分别为皇后之父贺兰铎,太子少保慕容青樱,太子少傅颜超羽和骁骑将军乌尔盖。
贺兰铎自然是没得争的,乌尔盖也因为是出身草原,与皇上生母同族而少有人议论,颜超羽固然是南朝人,然而他功勋卓越,武力惊人也是人所共知的。
唯有慕容青樱,不仅是女子,朝中更一直流传着她身为异类,不是狐妖便是精怪,她一来大魏皇上就病倒这简直就是铁证如山。这样的人惑乱内宫就罢了,怎可辅佐储君。
况且……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位列四大臣,叫其他为官多年之人脸上如何挂得住。
在她上朝的路上,已无人肯同她同行,更别说说话,她若有本要奏,同列的臣工便是一阵嘘声。不管她提出怎样政见,必定会有人冷笑着反驳。
太子伏礼更是没有好眼色给她,这日轮到青樱为其授学,前面帝师言殿下的《大学》已经全部授完。青樱便道:“既然你已经学完《大学》,那么‘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之后是什么?”
她的本意是要伏礼明白,齐家治国平天下,再辅以当世例证为其讲明。
然而伏礼只是冷冷一笑,接着看他的兵书,全然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唯有耐心。他是彦的儿子,是大魏的太子。
青樱又说了一遍,这回伏礼丢下了书,却也没有正眼看她,只是拿眼睛乜了一眼道:“慕容大人,孤记得你是辅政大臣,不是帝师,这么考校孤背书便是你的辅佐么?难怪有人说你欺名盗世,名不副实!”
青樱几乎被他噎住,须知昨日贺兰大人还在朝上奏道,说太子殿下谦虚知礼,最是仁爱孝悌。
呵,这便是谦虚知礼么?
青樱没有同他争,淡淡道:“殿下认为怎么教才是辅政大臣应尽的本分?”
伏礼闻言傲然道:“当然是像贺兰大人那样。”他不知是套。
青樱却不放过,立刻双目一炯,全然不似刚才的平静淡定道:“既然贺兰大人已经教过了,微臣以为殿下的资质聪颖,不需要微臣再重复,除非殿下承认自己愚钝,一遍都还学不会,那样的话微臣大可以将贺兰大人教给殿下的东西再重复一遍。”
“你——”她口齿伶俐,伏礼一个不足十四岁的少年哪里说得过她,顿时被她气得面皮涨紫。
青樱这才慢条斯理道:“殿下方才若是能心平气和的说话,说不定就是言语中殿下给微臣设套,而非微臣给殿下设套了。”
伏礼虽然性情冲动急躁,却也不笨,已经听出了青樱话中的弦外之音,睁大眼睛道:“那么我应该怎么说?”
青樱见他好奇心已经勾起,反而将手中的笔墨一推道:“今日殿下大约也累了,过几日再说吧。贺兰大人想来也教了不少,他是朝廷重臣,殿下还是以他所教为主。”
说着她便循例向太子问了安准备离开,伏礼犹豫了一刻后道:“大人方才说起来言语中设套之事……孤忽然想起一件事,想与大人……”到底还是少年郎,拉不下脸皮来请教,青樱见了他目光中的期望,当真就停下身来,“殿下还有何事?”
“倘若君主幼弱而有功高之臣,幼主与功臣之间说话该当如何?”
“殿下以为应该如何?”她并不急于给出答案,拓跋彦点拨她之时,亦是先让她说自己的想法,从未以一个尊长的身份强压下去。
想起那日拓跋彦对她说的话,心中一阵凛然又一阵纷乱,依稀伏礼说了些什么却又没有听清楚,回过神来道:“什么?”
伏礼只当自己说得不对,登时声音胆怯了许多,又重复了一遍道:“孤以为,应当尽可能地谦虚,勤勉笼络……像对待君父一般功臣起反心。”
说完便看着青樱,他的双眸不再像他的父皇那般泛着紫色,只是微光间能看得出来一丝异于常人的淡色罢了。
青樱反问道:“在殿下的眼中,微臣应该是那种起反心的人,微臣斗胆,窃以为没有说错。”
伏礼的眼中顿时戒备之光大盛,甚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嘴唇蠕动着正要说话,被青樱抢先道:“殿下可不必解释,以殿下现在的神色,只要是没有瞎的都看得出来殿下的心思。不过,依殿下方才所说,要笼络功臣,可也没见殿下对微臣的言辞神色好一些,看来殿下还是高明的,让人摸不透你的心思,这正是为君之道啊。”
她赞赏的语气丝毫没有讥讽,伏礼一愣,隔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尚有些讷讷道:“你是说……我能做好皇帝?”
贺兰皇后只有他一子,始终对他要求极为严格,每日温书到子时,寅时二刻便又要起床骑马射箭,午时用膳才能休息片刻,未时便又开始跟随帝师学习。
☆、第一百九十三章 千古风云一传奇11
然而伏礼并非那等读书伶俐的人,他出身北朝本来也并不崇尚四书五经,幼时基础并不好,这两年他年龄渐长宫中其他皇子读书尚可,贺兰皇后便盯得越发紧了,每两日便亲自掌着书听他背诵,随时抽查他是否真的理解了圣贤之意瑚。
但凡有一两句说不上来,贺兰皇后便长吁短叹,甚至急得落泪,只哭道:“你这般,真是叫本宫白操了一世的心!将来可要怎样弹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