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禹坐在地上,神色似悲似喜,醉意全消,紧张万分。
***
永历五年十一月二十八,皇三子洪嘉诞,生母诗霜厅英贵妃,帝大喜,下令大赦天下,牢中死囚尽皆放出,又令苍流寺点海灯为皇子祈福,所费奢靡无数。野史记载,皇三子诞生之时,帝长舒一口气曰,此乃第一子,亦为唯一一子。自此,皇长子洪熙与皇次子洪示的身世血脉一直是民间猜测的悬案。
洪嘉雪团儿一样的小人,这才出生不过数日,已经能依稀瞧得出明禹小时候的轮廓——宫中服侍过明禹的老嬷嬷皆如此说。青樱抱着他看,他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虽然尚在襁褓之中却不比别的婴儿一样爱哭和茫然,相反,他是极安静的孩子,喂他吃便吃,要睡时便睡,即便是不吃不睡的时候也会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说话的人,不哭不闹。
洪嘉刚一出生三天,青樱些许复原了些,明禹就把他抱进了清明殿,说要亲自抚养。
这实在是合宫纳罕的事,皇帝是男子,如何躬亲抚养皇子?且不说小儿服侍起来本就事务繁杂,洪嘉又不是已经能自己吃饭睡觉的孩童,尚在襁褓之中就算再乖再安静,这日日哺乳可要怎么办?
宫中本来是有些议论的,照说以英贵妃的位份,所诞下的皇子不是不能亲自抚育的,皇上这么将皇子从生母身边带走,这可是向来宫中惩治妃嫔的手段……
可若说这个皇三子不得宠吧,他甫一出生皇上就大赦天下,这可是皇长子出生时都没有的待遇,何况那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子嗣,按说应该珍而重之。
青樱不理会别人怎样猜测,没有出月子之前她也不能出门,现在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水榕连她卧房里开窗都不许呢,只说月子里经了风女人的身子就好不了了。
青樱不过和洪嘉待在一起三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更别说抱他。
但是她也并不说想念不想念的话,好似洪嘉并不是她所生一样,诗霜厅上下只道是她心中难过至极,无人敢多提三皇子一个字。
直到明禹的旨意下来。其实不下来她也明白的,他抱走洪嘉难道还不明确吗?
他要她也一同搬进清明殿。
青樱听了,没有站起来惊喜万分地谢恩,只是对汪福兴道:“你去回皇上吧,让他莫娇惯了皇子就好,本宫就不去了,横竖本宫现在谁也不能服侍,就不去清明殿中添乱了。”
汪福兴一惊,何曾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竟答不上来,立在原地很是愣了一刻这才止住额上的汗,恭敬道:“是。”
青樱独自在诗霜厅中,恢复得很快,她有着习武的底子,从前在宫中荒废了许久明禹每每取笑她也不见她捡起来,倒是生完了孩子之后执着起来,初一日不过一刻钟就已经大汗淋漓,然而坚持了二十余日之后竟恢复了少年时的七成。水榕见了笑道:“娘娘如今武艺练得好没有用武之地,只是身量着实恢复得快,奴婢进宫伺候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娘娘主子产后不到两月就已经完全看不出的。”
青樱晚间沐浴的时候,立在镜前,果然是有成效的,她的武功虽然是在京师里同青松一起学的,真正得到雕琢却是在凤鸣山上由段思烟段姑姑所授,重在调理内息,内外焕然。
她现在想起当年的段姑姑教授她时所说的四个字,内外焕然。她现在就是这么地需要焕然一新。
洪嘉,身为皇子,自有他的路。
而她,慕容青樱,亦不能勉强洪嘉和她走一样的路,所以明禹肯亲自抚养照料,这是最好不过的,至少如果她退步抽身,洪嘉的前程不会受到影响——她并不能替他决定,生在帝王家是好还是不好,以后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但是她自己,却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宫中了。
并没有怪明禹,依然爱着他,从前一起度过的岁月,无论是山间的小路上,尘土飞扬的黄尘战场上,抑或是宫中宁静午后的宫径上,抛得下以后,抛不掉过去的种种时光。
但是,人生,总是要往前走的。总有些东西,要深埋在胸中,带到坟墓中。
宫中人都很疑惑,英贵妃如此的盛宠,怎么生下了皇子反而好似突然间烟消云散了一般,而且竟然也全然看不出来她有任何的怨气。
她的皇三子养在清明殿,她竟然也没有踏足半步去探望,反而不及前些年她几乎夜夜宿在那里,进宫久的妃嫔难免心中有这个计较。
水榕这日边做针线活便同青樱闲话道:“娘娘瞧这件小衣服怎么样?”
青樱正在看书,抬头微微笑道:“很好,洪嘉穿了一定好看。水榕的手艺即便是到了民间开绣庄也是极好的。”
水榕一面收起来又缝了两针一面道:“娘娘谬赞了,哪里是奴婢手艺好,分明是小皇子模样好,连同奴婢这点粗陋的针线穿在身上也是亮堂的。”
小皇子长什么样子,说起来她同青樱都不知道,出生了三天之后就被带到了清明殿,按说这样小的婴孩,一天一个样子,两个多月了必定和刚出生时不同。
水榕说着悄悄地看了青樱一眼,英贵妃竟然也不想念自己的皇子,至今并没有提过一次要去探望了,更没有长吁短叹母子不得相见。
青樱捕捉到她的眼神,忽然笑笑道:“今日你要是得空,就陪我去一趟清明殿瞧瞧洪嘉吧。”如果她走后,洪嘉能有水榕来亲手照料,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水榕站起身来,有些难以置信,好似洪嘉是她的孩子,是青樱一直不许他们见面一般。
清明殿的路和陈设几乎是没变的,汪福兴在前面带路时青樱就在想,其实不必带路的,她每一步都记得很清楚。这世上变得从来都是人,沧海桑田的是人心,不是景观。
进去洪嘉所居住的偏殿的时候,青樱的心慢跳了一步,有些不敢进去。冷了两个月才可以不去那么想念,她很怕一见了洪嘉,那样一个早慧那样一个和明禹有着相似眉眼的孩子,她见了就会放不下。
就会想要牺牲自己去陪伴他去爱他。
水榕是服侍了洪嘉三天的,这会子看起来比青樱还要激动,进去偏殿后便到床前抱起这个雪团一样的人儿,摸了摸他娇嫩的脸和手臂,对青樱道:“娘娘,小皇子真真是乖巧聪明,还记得奴婢呢,冲着奴婢笑呢。”
青樱慢慢地走了过去,深吸了一口气,接过这个软软的幼小的生命。他果然是在朝着她笑的,并不是一般婴孩那样茫然,而是沉静地微笑——青樱没有见过十四岁之前的明禹,或许幼年时候的他,少了冷冽之气,也是这样沉静的。
***
为了不断更,现在迪拜时间都凌晨两点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5
“青樱?”明禹想是批了一阵奏折,正好过来瞧瞧洪嘉,不想青樱竟然在这里!几近两月未见,她竟然主动来了,一时他的声音都激动不已。
水榕看这势头,不宜留在屋中,只好恋恋不舍地将洪嘉在床上放好退了出去瑚。
向来明禹与青樱说话不喜屋中还有他人,不过一刻殿中服侍的宫女太监就一个不剩了。青樱回身对他道:“你找来的都还算伶俐的,这样我也放心他们照料洪嘉了。”
“你不想自己照料么?”他走近来,轻声道。
她恢复得极好,几乎看不出是刚刚生产过,两人又是数月未亲近的,难免他心中一热,纵然有许多未说清楚的东西,还是忍不住从身后环住了她铄。
情不自禁,情非得已。
“青樱……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你搬到清明殿来吧。”
“洪嘉已经被照料得很好,只是日后你不要太娇宠他才好,皇子到底还是要磨砺的。”她虽然没有挣开,然而也没有回应他。
“青樱,别说这样的话好吗?”他声音低软了下来,“外面冷得很,我又想起来以前在军中的时候,就算战事再惨烈,只要冬天刮起风下起雪来,我们就会窝在一起烫些酒喝,就是跟现在一样,好么?”
青樱听了,心中的确也是一颤,思绪纷飞,身上的热血一时间涌到了心头,开口道:“明禹,如果我想入朝为官,你答应吗?”
并没有绝望到必要远走他乡,只是这宫中就像一口深井,有种困坐在其中的焦躁和悲凉。不是说宫中不好,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想入宫,只是不适合她慕容青樱。
要么展翅高飞,要么闲云野鹤,就是不是一只笼中的画眉,哪怕这只画眉比之其他更尊贵。
“先不说这个。”明禹一听面色便是一沉,转而道:“从长计议吧,你要相信我。”
见青樱和缓了一些,明禹也目光一柔,对外面道:“水榕,进来把皇子抱过去睡吧。”
青樱奇道:“他睡在这里好好的,再说本来就是他的寝殿,何必挪动他呢。你又要去哪里?”
明禹道:“我哪里都不去,你也不去,只是让水榕把洪嘉带出去一会罢了。”见青樱不解,语气一低有些委屈道:“我不喜欢有别人在,你知道的。”
洪嘉也是别人,于他来说,只有她一个人不是别人。
“我也不喜欢。”她想他是知道的,别人指的是谁,那些人远比洪嘉要让人骨鲠在喉。
“不喜欢就不见她们。”他如此说着,“我只能这样了,但是我一定尽力。”
那么,就再信一次他吧,想起洪嘉娇嫩的脸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中有一丝牵扯。
明禹果然做到了,日日下完朝就回来,即使批阅奏折也在内室,除却召见大臣会去议事厅,几乎就跟民间的一家子是一样的,青樱每日都懒怠出门,窝在清明殿中看各种杂书。
本来外面都是风雪天,即便偶尔出去透气也遇不见什么旁人,一时间青樱恍然觉得其实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富足人家而已。
所谓岁月静好,大约这也是一种方式。
即便是矜贵嫔的二皇子染了风寒,明禹也没有去,只是吩咐汪福兴宣了太医过去照看。
大夏的风俗是新生的孩童满三月的时候要做一次酒的,这可算是一个人一生中第一件大事,即使是贫户的家中也要倾尽全力去办,更何况一出生就荣宠至极的皇三子呢,宫中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筹备了,地方大员的各色礼物也陆续抵达宫中。
这种场合,英贵妃的家人自然脸上也是有光的,圣上更赐了恩典,宣了外戚可以入宫,连同英贵妃已出嫁的姊姊和夫婿也同在其中,青樱见了这道旨意很是高兴,她也很久没有见过颜超羽了,此番青桐及夫婿进宫,正好能见上一面。
果然不出她所料,青桐向来喜欢出风头,在闺中便是如此,及至青樱宠冠六宫她在名媛的聚会上就常常骄矜,只是知道她们姐妹感情一般的人也不少,所以也并非所有人都相让于她,青桐正想找个机会杀杀那些人的锐气,这番三月酒她作为娘家人算个主角儿,正是长袖善舞好好出风头的时候,怎能放过。
这样也好,青樱正好找到机会同颜超羽单独说话,自从上回云渺峰一事后,颜超羽虽然没有入罪,但是也是三天两头被司马明禹抓住错处申斥,今日见他亦是憔悴了许多,即便未见华发,未见皱纹,那眉目当中的消沉与沧桑却是最能昭示一个人的心境。
颜超羽见了青樱,只远远地站着,施了外臣该有的礼。
青樱心中一阵难过,想想往日在军中的时候,一起喝酒一起谈天说地,不太冷的春天夜里生着一堆火众人便围坐着烤些野物来吃。那些岁月,一去不复返。
青樱命水榕抱了洪嘉一道跟她上前,大方道:“超羽也来看看洪嘉,说起来你也是他的姨爹。”
颜超羽听了有些局促,连忙依礼道:“折杀微臣了,皇子是君,微臣断不敢以姨爹自居。”
青樱心中虽然难过,但是还是笑道:“定是你这个姨爹想赖见面礼吧,便说不是。”
颜超羽一听,面色稍霁,连忙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的一块玉阙递给水榕道:“实在是仓促,皇子什么都不缺,这块玉佩还是我祖父留下来的,不值个什么不过是个心意。”水榕忙接了,青樱递了眼色后她便抱着洪嘉远远地跟着。
颜超羽陡然觉得周身一松,看着人来人往的太和宫,有些忧心道:“今日这么多人来,皇上的心意固然是好的,只是我总是心中有隐忧。”
“怎么?”青樱顿时警惕了起来,上一回云渺峰的事颜超羽就提醒过自己的。
“没什么,我只是,心生警兆。”颜超羽摇头道。
一个人,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触觉,往往是最准确的,虽然说不出来原因。
青樱立刻返身叫了水榕,“你先带皇子回宫去,一会上酒时带他出来一圈就行,结束后即刻再带回去。”
水榕领命就走了。
这无可厚非,今天的三月酒主角本来就是大人,是皇帝皇后,当然也有她慕容青樱,虽然青樱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她是皇三子的生母,亦是英贵妃,理应在场。
北朝也来了一些使臣,拓拔莹心也赏了一些东西下去,只是见了故人也不见她颜色好一些。
青樱耐不得这些虚伪的热闹,见水榕已经将洪嘉抱回去了,便也推说身体不适要先行回宫。
青樱不过出来了一刻,拓拔莹心也出来了,竟与青樱遇上了,两人并肩而行向车驾处走去。
不知为何,青樱心中也有一种蔓延而来的不好的感觉。
正在想着,身边的拓拔莹心忽然身子一晃,青樱心道不好,一抹寒气已经侵袭到了脖颈上。
“皇后,这里没有人,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青樱倒是不慌,拓跋莹心武功不低,此时又让她占了先机,不能轻举妄动。
拓跋莹心却对于她的反应丝毫不感到惊讶,声音冷淡道:“不要耍花样,我的武功是皇兄亲自教的,绝对在你之上。”停了停又道:“况且我敢下手,自然是有接应我的人。”
她这么说,接应她的人应该就是来道贺的北魏使节。
青樱轻笑道:“就那么几个人,你也想出得了皇城?皇后,不瞒你说,我也很想出去,这种想应该不亚于你,但是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做。”
“所以,我需要你帮助我。青樱,只要你配合,我们一定能出去的,司马明禹舍不得你死的,你我无冤无仇,你又与我皇兄有旧,我当然会遵守诺言不伤你。”她的语气竟有一丝真诚地恳求,“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劝你跟我一起走,这个宫里就是一个坟墓,现在就是等死罢了,一生都不会再有什么改变。”
“你要我怎么帮你?”一语中的。
“很简单,我们一起上你的马车,我的人应该已经在宫门口了,你让马车去禁城的健德门,我从那里出去。”拓跋莹心说起这话来,不徐不疾,显然是蓄谋已久。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6
“去健德门。”青樱吩咐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赶车小太监。
“对不住了,唯有以你为质或是以你的皇三子为质,方能胁迫得了司马明禹这个人,谁让你叫人抱了皇三子先行回宫,否则岂会这样的麻烦。”
青樱笑笑,很是镇定道:“只怕你还是打错了算盘,明禹那个人,谁也胁迫不了。皇三子就是再得宠爱,乱箭之下也就是一具尸体而已,我当然就更不值得他妥协,你还是不了解他这个人。铄”
太和宫到清明殿不过短短的距离,青樱回去之前明禹已经吩咐了身边的小濂子先回去知会一声守在那边没来的人,这样英贵妃回去之后被褥都是热的,茶的温度也刚刚好。
然而,久等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