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
司马明禹正在写字,见她进来丝毫没有惊讶,只温然笑道:“也不抱个暖炉就来了,先喝一碗姜汤驱驱寒再说。”目光瞥去,桌上果然放着一碗腾着热气的姜汤,似是专候着她来。
青樱不接他的腔,指着姜汤道:“还冒着热气,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是你约好了人这时候来,姜汤都准备好了。”若是往日,她必定转身就走,然而今天却不行,她必要把话说完,“你放心,不管你是要召见重臣,还是要召见佳人,我都只说几句话就走,绝不妨碍你!”
明禹见她火气甚大,却也不多问,注意力像是又回到正在临的王羲之的兰亭序帖上,只淡淡道:“姜汤凉了再热,热好再凉,凉了就再热,我不知你几时会来,但是今日你必会冒雪而来,如此而已。”
青樱反而被他说得一时语塞,狠吸了两口气后决定直接道:“付大人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你要将他下狱抄家?”
今日晨起的早朝上,当朝从一品大员,云西侯定国将军付继孟与参他的朝臣当堂对骂起来。众人参照之前兰陵王的前车之鉴,与之交好的便想暗劝他先忍一时之气,从兰陵王一事便可看出,皇上一来忌惮手握兵权的功臣,二来亦不喜武将文官之间的摩擦,一旦发生事端,难免会偏向于文官一些,云西侯何必争一时长短呢?
谁料还来不及挽回,司马明禹当堂便将过往朝臣参付继孟私自结党营私,排挤不受拉拢的臣工,在云西州恃强凌弱霸占耕地,强逼农户成为其驱使的佃农,云西州从永历元年至永历五年至今,逃税达到八百万两,更有私自制绣有龙凤图案的服制,实有篡国谋反之心。司马明禹将这些奏折重重摔在地上,厉声问付继孟是否属实。付继孟何尝被人这般质问过,当下脖子一梗,只说绝无此事,然而参他的臣工一一将事情的明细讲得清清楚楚时他却糊里糊涂地辨不明,谋反的罪名一旦被坐实,就是笃定的死罪,绝无翻身的可能。
付继孟既然无法为自己辩明,司马明禹便下令先将他收压大理寺,先由大理寺抄查他京中府邸翻查证物,暂时革去云西侯之爵,付府上下人等一应禁足府中,由御林军守卫不得外出。
青樱心知他的心思,付继孟不是个精细人,倘若存心要找他的错处,总能翻出个让他不得翻身的一件两件来。
可是,付家为明禹登基出过多少力,付为正当年已是须发皆白之人,廉颇老矣却仍旧披挂上阵,鄱阳湖之战他一人力敌当时的朝廷军大将骆迪和王备,身上重创三处,如不是因此,也不会在拿下鄱阳湖后不久便伤重去世。单看这一点,难道换不得付氏子孙一代的平安荣华?
司马明禹想来心中也并非全无波澜,毕竟那一起度过的峥嵘岁月,再冷心冷肠之人也难以真正忘却,他将笔搁在砚台上对青樱道:“并未坐实之事,尚在查证之中,你不必着急,先来把姜汤喝了驱寒,不然身子愈发不好了。”
青樱见他云淡风轻,急道:“查证?你旨意一下,朝中之人惯于看眼色行事,还怕查不出来什么吗?付继孟难道还有幸免的机会?”
司马明禹面色一凝道:“如果查出来什么,那谁也怪不得,谋反之心已起,朕无法姑息,这是为大夏江山社稷考虑。你在后宫,该将养些身体,多想想如何早日生养一个皇子,那付氏与你又有何干?”
他突然口称朕,这是他登基五年来从未有过的,即使是在人前,他们二人仍是一如从前一样你啊我的,是以青樱竟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点头冷冷笑道:“好,好。皇上既然发话,后宫不得干政,臣妾自然不敢不遵。臣妾回皇上的话,付氏与臣妾本无瓜葛,既非姻亲,亦无来往。只是臣妾昔年在军中与付将军和老付将军皆并肩作战,不说今日臣妾所享的荣华安乐有当初付氏一族的功不可没,单是共过生死的人,就无法坐视不理。当然,皇上是无法体会这种共生死同患难的感觉的!”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推门出去,汪福兴大约没有想到她结束得这样快,向来英贵妃来清明殿就算不留宿,也是很要缠绵一阵的,哪知青樱身影就像一只飞鸟扑向雪中,他连喊了几声不仅不应,反是越走越快,他吩咐了小太监跟上,自己赶忙进了内殿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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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抛却身后一宫愁
只见皇上一个人站着,手里端着那一碗叫他热了很多次的姜汤,目光失神而落寞,待到他进来竟也没发现,直到他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司马明禹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很轻而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道:“倒掉吧,再去煮一碗新的。瑚”
汪福兴一面答应着,一面不解其意地小心翼翼道:“皇上这会子不出去,又没有人会过来,这姜汤?”
司马明禹似是自顾自地道:“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不同的,要想不破坏最初的味道,就不能煎熬得太过。”
晚间他还是去了毓庆宫,本来就是要去的,这几日忙于付继孟之事,不是召见相关的臣工谒见就是安抚得力朝臣在宫中为妃的亲眷铄。
青樱当时正在沐浴,水榕连忙拦道:“皇上此时不便进去,娘娘沐浴尚未完,待奴婢进去服侍了娘娘出来再见驾。”她说的是正理,然而明禹也不知是很喝了些酒还是怎的,手将她重重一拂,几乎把水榕推了个踉跄,自己低声嘟囔着:“朕偏要进去,会怎样……”人就已经踏进了沐浴的内室。
彼时落梅正在用玫瑰的花油在青樱身上轻轻地擦按着,小声道:“小姐今日操心太过,所以才头痛的,这会子晚了就别再想了,水热热的泡一泡,解解乏睡一觉有天大的事明日再说——”她话犹未说完,司马明禹已经闯了进来,淡淡的酒气随着冷风一并灌入,落梅乍一见了他,吓得连花油的瓶子整个掉进了浴桶,顿时整个浴桶皆是浓郁的玫瑰香气。她惊得叫了一声才反应过来道:“小姐快起来,这花油浓度高,要灼伤皮肤的。”
青樱看了眼怔怔看着自己的明禹,心道现在起来岂不是存心向他示好一般,这个人脸皮一向厚,心思一向深,白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可能就此揭过……尚在犹豫,明禹已然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也不顾着湿便一把把她从浴桶中捞了起来,大声责怪道:“你任什么性?这水里怎么还待得?”一面说一面随手抓起一条浴巾将她裹入怀中朝呆在一边的落梅斥道:“还不出去!”
落梅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怔住了,听他一吼这才反应过来,忙忙地返身朝外跑去,还不忘带上门,一出去便见水榕用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落梅满脸绯红,只拉着水榕道:“姑姑,咱们先走开一会,远远地伺候。”水榕是有经验的老宫女了,立时明白了过来,马上遣了小内监去找敬事房,叮嘱莫忘了在彤史上记上一笔。
浴房中温暖芳香,只有明禹喁喁的低语声,“青樱,不要怪我……朝堂之事,我不想让你操心,所以才没有提前给你说的……但是我知你今日会去找我,所以姜汤都为你备好了……”
“你那般疾言厉色的冤枉我……”
她听了一直沉默。
姜汤不姜汤,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一个筏子,为了外人而发作,总得有一个由头。他没有错,他是一个帝王,当然有他的运筹帷幄,有他的肆意天下,有他的决胜千里,用谁杀谁是太平常不过的事了,是她放不下过去。
可是,她就是放不下,慕容青樱便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些一同激扬岁月过的伙伴,并肩作战的战友,她无法眼睁睁地敌国破,谋臣亡,看着从前那些气贯山河的英雄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今日是付继孟,明日就是崔思博,是郭光耀,是颜超羽……她深知他的心性,绝不会容忍功高盖主,更不能眼见恃功而骄。
所以,她说不出来话,只紧紧地抱着这个男人,与她数十年前就已经命运相连的人,是不是哪一天他连她也不能容下——她亦是当时的功臣,她芳华侯的爵位亦并未褫夺,她的家族亦是烈火烹油,她的事迹仍在南北两朝的民间传唱。
或许,作为帝王的他,真的只是需要一个柔婉而深情的女子,其实可儿就很好。
她并不懂得权谋之术,也根本不知道付家的倒台会意味着什么——就算知道,与她也没有关系。她只用深深地爱恋他,为他来看她一回而妆扮而欣喜,为自己的母家能给他分忧而高兴,为她能给他生儿育女而幸福。
这两月来,宫中的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穆充华有孕,连升两级,跃居为正四品的婕妤,她从被贬为顺常到二十七世妇次席的婕妤,不过数月,果然是人生无常呵,失意与得意不过是转瞬之间。
娴贵嫔,就是从前的何昭仪,虽然没有再晋封过,但是三天两头从清明殿的赏赐,使她在宫中不会再被任何人所轻视。
进宫不过两月的徐才人,随着兰陵郡的撤郡为州,父亲徐钰之升任兰陵节度使,也被擢升为从六品的美人。
还会有更多的人入宫,皇上鼎盛之年,宫中不可空悬,况且子嗣本来就不多,功臣亦需安抚。皇后拓跋莹心在与青樱闲聊的时候说到。
青樱心中未起太多波澜。他没有错的,只是,她想出宫了。不是从前那般想想而已,而是真的觉得自己是这百花齐放中的一抹凋零,看着她们哭看着她们笑,都有种置身事外的苍凉,不知是她们亵渎了自己,还是自己亵渎了这群芳图。
也不知明禹是真的不知她心中现下的所念还是他此时不愿去理会那些。他从她的腰上往上抚,松松地按住她,他的热气洒在她的脸上和颈上,“青樱……我想要你……”
他很温柔地亲吻着她,自己的呼吸却变了。
他身上热了起来,却不是将要出汗的那种温热。他们有些时日没有亲密了,一来他忙于他事,二来青樱一到冬天便感染风寒卧床,皆是从前留下来的病根。
浴房与寝殿是连通的,他横抱起她疾步朝卧房走去……即便离了温暖湿润的浴房,也丝毫不觉得冷。
他吻着她,既温柔又急迫,让她不得不接纳他,却并不唐突……
不过他只一次……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强烈直让她过后直接昏睡过去。
他没有叫人,自己放下幔帐复又躺下在她身边道:“还是累了吧?你这身子真是要好好将养,今日生气,药吃了没?”
青樱翻过身去不看他,他便也侧身抱着她,又问了一遍,语气宠溺。青樱这才幽幽道:“你又没有来,喝那些苦药做什么呢?”
那些药皆是调理助孕的,他是强逼着她喝了一年多,此刻听了轻笑道:“原是吃起醋来?那就是我的不是了,这两天穆婕妤和付才人都有了身孕,我陪了她们两日,你吃起醋来怎么自己没有消息?说起来进宫的新人多,谁也越不过你去。”
“付才人?”青樱大惊,“付家刚刚抄家,她有孕?”
按理说,宫中女子与母家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付继孟已经进了大理寺的牢狱,等着过堂,这一族的荣华是断不可保了,青樱今日前往清明殿也不过是想留他一族性命。付才人在这当口有孕,这也太匪夷所思……莫非她是想以孕邀宠,救她家人?
如此一想,又替他担忧起来道:“你查了彤史吗?这个紧要关头,付才人有孕,我只怕有蹊跷。”
明禹听她语气担忧,顿时高兴起来,十分热烈地将脸埋在她胸口道:“放心,已经查过了,断不会有假。”
青樱听他语气笃定,心中有些苦涩,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付才人承欢的样子……他也像刚才那样卖力么……一时情绪又低落,说不出话来。
明禹显然是知道她所想,将她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和她只有一次。”见青樱低头不言,他又道:“宠幸她,便是因为我要拿下付家的主意一定,她一旦生下皇子,也还是罪臣之后,位份亦不会升,自然也没有资格亲自抚养,我会把这个孩子放在你宫中。你身子纵然不好,也不必太为子嗣担忧了。”
青樱闭眼道:“你总有你的理由,何必讲给我听。只是付家功劳颇大,付老将军又算是战死,求你……善待付氏一族。”
“朝政之事,你还是少放些心思在上面,不如多想想那个孩子出生后你要如何带……可不能冷落了我……”他语气一硬,轻轻揭过。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抛却身后一宫愁2
果然不出她所料,不足半月,大理寺与刑部会审付继孟的结果就出来了,当日被参的罪名无一不坐实。
皇上下诏:云西侯辜负圣恩,鱼肉百姓,恃强凌弱,僭越罔上,图谋不轨。着革去爵位和官职,赐鸩酒自尽,同时没收家产,家仆没入官中。但天恩念及已故付氏老将军忠心与功劳,不忍使其身后无血脉延绵,是以特赦付氏除付继孟夫妇及其三位叔父之外全族男女,保留其在云西州的祠堂和庄田,许其后世子孙耕读立家,望其以诗书修身养性,戒骄戒躁,重拾付老将军遗风。
付继孟夫妇并着付为正三位在朝有职务的兄弟,都判了自尽瑚。
青樱听到后,手不自知地一抖,正要端起的饭碗重重地摔在桌上,一点一点地裂开。
“终究还是保不住他的性命。”她叹道,无心再吃饭,一个人坐在窗前,水榕知她心神不佳,遂不一个人进去打扰。彼时明月挂中天,照得天际的周遭没有一颗星星,“这就是孤家寡人,身边一定不能有一丁点闪耀的东西。他,没有错。”她低语道。
“暴风雨,要开始了。”这才刚刚永历六年初春而已,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历朝历代都会有,只是她并没有预料到来得这样快,又让她这样的疼痛。“下一个,会是谁呢?铄”
多事之春,断不会以兰陵王和付氏一族的倒台而告终。
朝中功臣岌岌自危,青樱悄悄遣人将一封信带到慕容府上给哥哥青松。
青松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白纸,便问来人:“娘娘说了什么吗?”
来人只摇头道:“小的只在禁城外伺候的,哪里能见娘娘天颜。”
青松将纸摊开在面前思索了很久,还是不解其意。这个风口浪尖上,朝臣之中皆不敢私自相互走动,只恐被有心之人抓住参为结党营私。这从宫中传递东西更是与妃嫔和外臣勾结的大罪,纵然青樱一直盛宠,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冒这个险。
他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想要换个思路,一抬头见窗外鹅毛大雪,忽然福至心灵,茅塞顿开。
青樱不便写字,以免落入人手中反而招来祸患,所以她选择在大雪的这天送来一张白纸。白纸寓意大雪,而世人比喻大雪常以鹅毛作比,鹅毛是羽。
颜超羽。她的意思是颜超羽。
颜超羽怎么?他略一思忖,大略猜到了青樱的意思,现在的关口,她必是要颜超羽退,以保性命。
好在青桐嫁与颜超羽为妻,这两府之间走动便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次日慕容勉便没有去上朝,只说昨晚起夜不慎染了风寒,又因年事已高,早起便发起热来,鼻塞声重实在无法早朝面圣。
慕容勉是青樱父亲,又是早年襄助司马明禹出过力的,一向颇有优待,早朝未毕,宫中的太医就已经到了慕容府上探视,回来便说慕容大人的确风寒颇重,又因近年来极为辛劳,身体损耗过多,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康复。
这个消息一传出,明禹又特许了青松十日不必来衙内当值,悉心在家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