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樱进了毓庆宫的宫门,神色似乎在一瞬间疲惫灰败了下去,有些懒懒地吩咐水榕道:“你按照规矩置办一份礼物送到郭容华那边,我就不亲自过去了。”水榕是个妥帖人,在宫中办事办老的,并不需要多叮嘱。只是她又自顾自地补充道:“然后……就把宫门关了吧,照我说的,去厨房要一篓螃蟹,烫点黄酒罢。”
水榕听她语气萧瑟,一面答应着一面察言观色道:“——
颍川之言:有人说,她和其他宫妃有何不同。
自然是有的,纵有千般的美貌与深情,也换不来男人的长久眷恋,不过只是一瞬间的心动。唯有曾经的生死与共和左膀右臂,才是往他心里去的路。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三千宠爱在一身3
水榕听她语气萧瑟,一面答应着一面察言观色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她手脚麻利,很快就备好了贺礼拿来给青樱过目,青樱见是红丝绒的方木盒子中躺着一对羊脂玉的手镯,这是郭光耀在她入宫之前特地遣人从河州送来的贺礼之一。他们一同追随司马明禹数年,交情还是不错的,她入宫成婚,郭光耀当然不会吝啬,这对手镯成色很好。
青樱见了点头道:“很妥当,既不会太隆重失了身份,也不会太薄失了大气。你亲自送去吧。”说着又说了一遍:“螃蟹和黄酒的事,你别忘了,现在秋风正起,待会你回来把院门一关,咱们宫里也像小户人家那样坐在一起吃喝说笑。”
水榕有些迟疑道:“螃蟹和黄酒是有的,只是关了宫门却不合规矩,不知道的只恐误会娘娘心中不快,传出去于娘娘的声名也不好。瑚”
青樱强笑道:“我确实心中不快,倘若真的被人说,也算不得冤枉。”她天性烂漫,母亲早逝,父亲专宠偏房,自小就没有见过妻妾相处之道。到了凤鸣山,林轶当然更不会教她这些。及至追随司马明禹在军中,一来军情紧急,他的妃妾并不都随军,二来她未曾设身处地,也不知其中的沟壑,当然不比宫中那些数年历练下来的妃嫔懂得收敛醋意,以示宽容和睦铄。
想那时她刚刚知道郭容华有孕的时候,险些要被这个消息击得周身碎裂,最后是他又是宠又是哄方才将她心头的这根刺压了下去,可是她那时就知道,孩子会瓜熟蒂落地坠地,这根刺也会重新发作。
他需要孩子的,他已经年过二十五,没有子嗣怎能坐稳江山。
她不能去杀了那个郭容华的孩子,难道还不许她自己伤心么?
水榕正色道:“奴婢斗胆劝一句,娘娘如今身在宫中,也会一世在宫中,倘若不能自己看得开一些,又如何保养自己的身子呢?”她声音不大,然而青樱却猛地一惊,先是讶异而后十分欣赏地看着她——她是要点醒自己,入宫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好与不好谁也不知道。人生的每一个决定,都无异于豪赌,她赌的便是与明禹的过往和他对于自己的爱恋,除此之外,她在宫中又有什么可以依傍的呢?
家世,目前的宫中女子无一不是功臣之后。
美貌,她已然二十有四,即便仍旧貌美,却也不是最出众,况且宫中向来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
子嗣,她没有,反而现在别人已经有了。就算她现在有专房之宠,子嗣一事却更是机缘巧合。
如此,她除却与他过往的时光和因为过往而比别人要多出来的爱恋,其实也一无所有。至于时光,宫中长日漫漫,总有一天也有人会攒够足够与他相识相伴的时光,说到底,一切只看他的心罢了。
然而,帝王心,多么的不可靠。
即使,他是她的明禹,那个她十二岁就相识相缠的人,他更是大夏永历帝,饱读经史诗书如她,又怎能妄想他身边只有她一个人任她娇缠任性呢?
既然如此,她少不得也要学习宫中生存之道。
水榕见她目光渐渐清澈,知她心思机敏非一般人可比,一点即透,接着道:“娘娘虽然盛宠,却一无子嗣,二无帮手,瞧刚才肖昭容的意思,宫中对娘娘有嫉恨之意的人绝不是不存在的,只不过肖昭容为人城府不深,都露在脸上,其余众人心中作何想娘娘不得知,却不能不防。”说着垂首道:“奴婢胡说了许多,还请娘娘不要怪罪。”
她是从前服侍过明禹母妃的人,明禹自打回京之后对水榕十分信任,此刻却对青樱这般推心置腹,青樱自然不是个糊涂人,心下十分感激,上前去握住水榕的手道:“你肯对我说这些,是当真忠心的,我怎么会反而不知好歹呢?我对宫中事务不知者甚多,今后还要水榕你提点些。”
水榕轻声温和道:“娘娘抬举了,娘娘名满天下,奴婢从前就在宫中听过娘娘的事迹,能在娘娘宫中服侍,也是奴婢的福分。况且,奴婢也是真心希望皇上和娘娘好的。”
青樱心下一阵感动,明禹曾经说过他小时候在宫中日子艰难,水榕常常悄悄照拂于他,若是不论身份的尊卑,是亦母亦姐一般。
“既然这样,宫门也就不必特意关了,只是等螃蟹和黄酒来了之后便叫外头守院门的太监也一同进来,大家分着吃人多热闹些。你先去郭容华那头送了贺礼,回来再去厨房不迟。”
水榕答应着去了。
厨房回说一向不预备螃蟹这等寒凉之物,贵嫔娘娘要的话只能现去采买,只怕要晚饭的时候才能吃得上。
青樱听了有些失望,但是也没有办法,原来宫中事事都要考虑规矩和子嗣,比不得之前在凤鸣山闲云野鹤的林轶,每到秋风起的时候就在山上的菊园摆起螃蟹宴,倘若那日天气好,便一直在外头待到月明星稀。
午间刚刚吃过饭,晋封郭容华为柔嫔的旨意便传遍了六宫,落梅出去看热闹回来说道:“奴婢看励妃和肖昭容脸色不太好。柔嫔虽然得了儿子,好像也没有太高兴的样子。”
青樱正坐在床下看书,闲闲道:“当着励妃和肖昭容,她即便册封了也就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嫔,家世也不能跟那两人比,怎么敢高兴?励妃那个人,她虽然也去笼络人,性格烂漫,但是却无法真的心平气和地分好处给别人的。”她同李芳旭打交道数年,深知李芳旭的为人。
水榕闻言一面用小银吊子熬着雪梨汤一面道:“奴婢也颇为奇怪,按理说这是皇上长子,生母不该只晋升一级。当年皇上的生母罗贵人本只是从七品的良人,诞下皇上后便连升***晋为贵人。况且那时先皇并不是没有皇子,只是郑妃所生的夭折了,何况现在皇上是头一次得子,更该嘉赏。”
剑兰听了不忿道:“姑姑怎么向着别人说话?难道柔嫔要封个柔妃,位列三夫人才好?”
青樱心中也疑惑此事,止住剑兰,对水榕道:“宫中对于晋封可有一定的励?”
“大夏立朝的时候是有的,后来到了先帝手中,不知怎么犯到了郑妃便给废除了,一切全凭皇上裁夺。”水榕答道。
原来如此。青樱没有再多说什么,就此揭过。到了晚间螃蟹,黄酒并着米醋都送了过来,御膳房做事经心,还预备了豆面儿,将螃蟹放在里面一来拿出来就是热乎乎的,二来取豆面儿的清香除去螃蟹的腥味。
青樱忙叫剑兰去把外面当值的宫女太监全都叫起来,门只虚掩便可,横竖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落梅剑兰和水榕轮流剔蟹肉给青樱,吃下一个之后众人便闲话起来,剑兰胆子最大,笑道:“大家想不想听娘娘以前做军师的故事?”
慕容青樱名满天下,在场的人大约没有没听过的,岂有不想听的道理,连小太监都听得津津有味,连司马明禹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青樱正对着门,讲着讲着忽然停了下来,落梅剑兰等人不明所以正催促着要知道那场战事最后是如何得胜的,水榕心细,一回头只见皇上竟站在那里,身后的汪福兴在给她递眼色。连忙跪下道:“皇上万福金安!”
这可不打紧,殿中众人惊得非同小可,多数连跪下请安都磕磕巴巴,最甚者便是应当在外值守的几个小太监,脸都是煞白的。
司马明禹只扫了一眼,走上前对青樱道:“我猜到到了这个时节你就要想螃蟹的,已经吩咐了下去准备梭子蟹,只是还需要几日蟹黄才熟,你倒是着急。”说着温声指着桌上的大个螃蟹道:“这种是凉湖蟹,寒性最大的,你体质本来就寒,哪里还能吃这个?”看了眼桌上的黄酒才道:“还好黄酒温热,可以暂时解解寒气,只是断不能再多吃了。”
青樱却只直直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怎么来了?你……今日……不该陪着柔嫔吗?”
颍川之言:遇见对的人,也未必从一开始就是美好的。人生就是兜兜转转,可能回到原点,也可能走到了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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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三千宠爱在一身4
他们两个你啊我的,一个不称朕,一个不称臣妾,别说是服侍的宫女太监,就连落梅和剑兰都惊讶不已,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唯有汪福兴和水榕是见过的,倒还平静瑚。
司马明禹浅笑道:“有谁说一定要陪着柔嫔的?”见青樱茫然,上前轻抚她的垂发柔声道:“今天来的晚,你大约已经是伤心过了。再要不来,你还不哭的?”他言语中并没有半分轻佻之意,自然而然地说出。青樱被他说中,突然眼眶一湿,就要哭出来。
水榕连忙起身向两人福了一福后,带着众太监宫女出去,轻轻掩上殿门后更低声叮嘱道:“宫中之事不得对外人道,明白么?”她素习在毓庆宫颇有威望,又肯教导,此时一应太监宫女整齐地答道:“是。”脸上方才的惊愕和好奇之色已经褪去,个个平静而有条不紊地散开去当值。
汪福兴不由得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个宫女当真不简单。
毓庆宫正殿凌波殿中只有他们二人,明禹抱她坐下,见她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却不说话,他便也不言语,只取了绸巾给她耐心地擦。
哭了一气,青樱劈手夺了他手里的绸巾低低道:“我要出宫……”
明禹闻言,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紧紧握着她的手道:“我知你心里委屈,所以从柔嫔那里出来我连清明殿都没有回,直接就赶过来了。”青樱硬着心肠,冷声道:“你何必来呢,柔嫔和小皇子正是舍不得你的时候,你怎好冷落他们?铄”
这话立刻被他抓住,“那我也舍不得你,你怎么冷落我?”
这无赖的人!
青樱虽不去看他,语气着实缓和了一些,“我何尝敢冷落你?况且我要是冷落你,你有的是地方去,柔嫔,励妃,肖昭容,宜贵嫔——”绵密的吻封住了更多的名字……
是夜司马明禹仍旧是宿在了凌波殿,青樱坐在床榻上看着他更衣喃喃道:“你就是不去柔嫔那里,自己回清明殿也好,在我这歇下明日宫中又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风波。”
司马明禹换好寝衣正坐到床上来,听了笑指着她道:“这真是奇了,你几时怕什么风波了?小时候在山上你跑到我房间里玩,到了就寝的时间也不肯走,但凡要把你拎出去你哭得左邻右舍都听见,怎么也不见你怕什么?”
青樱躺下背对着他道:“那又不会引起什么风波……”声音渐低,显得底气不足。
明禹从身后环抱住她,呼吸尽洒在她脖颈之间,“你就这么相信我那时不会对你做些什么?”青樱猛地往里一挪,哼了一声道:“我一直都很相信你——”话音未落,已经落入他火热的怀中,他有些烫的嘴唇贴在她的肌肤上激得她一阵战栗,不由得小声惊叫道:“你说过今晚只好好睡觉——”说着起身要挣脱他。
“我是说过,所以不要太相信我……”他低低笑道,“不然你怎肯答应我歇在你这里……”
……
……
终于,平息了下来。青樱倦极,歇了好一阵后闭着眼道:“你以后少不得要抽时间去看望柔嫔和小皇子,能不能早点接穆可儿入宫,你不在的时候,我也不至于……太难过……”
明禹沉吟了一刻,开口道:“好,你要她来,我过几日就下旨册封她入宫。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说要出宫的话,我会对你好。”顿了顿突然补充道:“不会有人比我更好。”
青樱此时神思不很清明,也并没有觉察到他言语中的意味深长。
次日起来,水榕进来服侍明禹更衣,青樱也醒了,起身散着长发坐在床上看他。明禹见她目光清澈,长发如瀑垂在胸前,心中一动也不顾水榕在场,上前去轻吻了她的额头,柔声道:“再睡会可就要起来了,一会我着人来行椒房之礼。”
老练如水榕,闻言手上也不禁一抖。椒房,在大夏是只有皇后才能享有的荣宠,立朝以来也只有先帝时为郑贵妃破过例,如今皇上轻描淡写地就要予英贵嫔,可见英贵嫔位份虽然不是最高,地位却是后宫一众人皆无法企及的。
青樱却摇头道:“不必了,我又无子嗣,不过是一面墙罢了,反而会累你在前朝白受臣工的叨扰。”
司马明禹想了想道:“也罢。子嗣么……你迟早也会有的,到时再行椒房也不迟。”这本是他们俩之间的私密话,他当着水榕的面坦坦然说出来,青樱又气又急脸上大红道:“我才不会有!你还不去太和殿,当心来不及!”
明禹笑着出门,心情看起来很好。
青樱目送那抹明黄消失,复又躺下——昨夜着实是累了。
或许世上之事总有例外,就好像先帝不是就只依恋郑贵妃一人么……这样想着又睡了过去……
***
青樱与宫中众人来往不多,给皇后请过安后便深居简出在毓庆宫凌波殿中,她藏书极多,入宫时就一并带了进来,就连林轶得知她入宫之事,遣人送来的贺礼也是已经散佚的珍籍,不过那些皆被司马明禹收在了清明殿,从前她就是宿在清明殿,方便他们二人阅看,就是如今,她去清明殿也多。
这日晚间毓庆宫晚膳还未传,汪福兴身影一闪便进来了,笑道:“皇上请娘娘过去一同用膳。”说着问水榕道:“还没有传吧?”
水榕了然道:“尚未传。”她虽然不便明说,但事实上确是汪福兴日日都要来一回,若不是传贵嫔过去清明殿,便是送来几样小菜,以至于毓庆宫若不见汪福兴,绝不会先传膳,横竖宫中也有小厨房,不用过了时间再去麻烦御膳房——青樱与她想法一致,不可在宫中招摇,她专房之宠本来就已经招人嫉恨。
明禹却似乎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些,就好比招幸妃嫔应当由敬事房出面,将翻了绿头牌的妃嫔用宫车接到清明殿,临幸之后又用宫车送妃嫔回自己的宫室,是断断不能在清明殿留宿的。
但是之于青樱,向来都是汪福兴直接来传,绿头牌更是已经数日没有使用。她也不必像普通妃嫔那样在宫中沐浴熏香后才能进清明殿,青樱只是略微收拾了一番便登车而去——她会在清明殿中的银波池洗浴。
宫车滚滚向前,青樱坐在车上掀起帘子看着外面不断向后流逝的宫室,竟发现许多地方都是冷清得连灯火也无,细想想也是,明禹不在清明殿便在她的宫中,其余人数日难见天颜,天黑之后不熄灯早早睡觉,可要怎么打发这漫漫长夜呢。
这就是宫中的日子呵,原来自己还从未真正体味过,心中蓦地一乱。
及至到了清明殿,素若已经等在了那里,领她往书房里去。青樱停下脚步道:“皇上还在书房,我是否不便进去?”
她从前进去,是因为那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