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咬咬牙,当下令人将太宗太祖当时的典册搬了出来。福临直接翻阅到与海兰珠相关的文稿,死死地盯着其中一页。孟谷青凑在一旁一看,那页文稿上,赫然记录的是海兰珠所生的八阿哥何时出生,何时去世。
这结果,就是这样。福临出生时,八阿哥已经已经去世三天。正常情况下,太后不可能在八阿哥去世之后,还能将八阿哥夺来作为自己的孩子。再加上孟谷青所说的话,显然太妃是在挑拨他们母子关系,而且间接害死了太后。
福临知道自己害死了亲生额娘,心底会不会愧疚?孟谷青太了解福临的性格了,这是一个很容易愤怒很容易怨恨也很容易愧疚的人。
福临将典册合起来,道:“孟谷青,朕要去襄亲王府一趟。你自己好好歇着,一定要照顾好身子。”
孟谷青忙拉住福临的衣襟,道:“皇上,你的脸色很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临的唇颤了颤,终究没有将上当弑母的事情说出来。可那铁青的脸色,如何也掩饰不了。孟谷青哭道:“皇上,臣妾怎的觉得很恐慌,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皇上,不要去。无论是什么事情,皇宫里都需要安稳。没有了皇额娘,什么事情,臣妾都怕,都不敢。皇额娘生前,实在是用心良苦,才换的臣妾的一身清闲。可是现在,额娘没了……”
福临抿了抿唇,见孟谷青死死地拉着他的衣襟,不愿放手。这么一静,他便也想到了自己的冲动。若大张旗鼓地跑去襄亲王府找太妃算账,若在那赐死太妃,朝堂上的定然又是一片混乱。那逼死兄弟害死太妃的罪名,他担不起。更何况,太妃还有太宗的遗旨。
福临冷笑一声,道:“那么,朕便不去了。”
他不必自己亲自去,一个皇帝,想要一个人死,算什么难事?静悄悄地,这世界上便可以少一个人。
孟谷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她的紧张和轻松都是真实的感情。用完太妃,又要借福临的手除去太妃,她怎么敢让太妃与皇帝当面对质?虽然,被太妃挑拨离间一次的皇帝一般情况下又会认为是挑拨离间。可能够不冒险的,孟谷青便不愿意冒险。
就让太妃静悄悄地离开吧。至少,她会帮她好好地照顾五阿哥。
九天后,太妃因思念已逝的襄亲王过于忧虑,在襄亲王府病逝。至此,最了解孟谷青之恶毒的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至于四儿吴良辅这些人,看到的不过冰山一角。如她所料,自认为害死了额娘的福临,从此一蹶不振。
若厌恶一个人,再知道这个人是仇人,那便越看越厌恶,事事都看不过眼,都觉得是要害自己的。若误解亏欠了一个人,偏生这个人还被自己害死。原本讨厌的事情,慢慢地便可以看到其中的真情实意。愈是看到那些情感,便愈是觉得愧疚。
福临便陷阱了这样的痛苦中。太后所做的每一件事情让他回忆起来,都充满了母爱。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他的皇位稳固而做。太后为他,受尽了委屈,忍耐了无尽痛苦。更兼孟谷青情绪一直不高,不时在福临面前念叨太后的好。
朝堂上势力不好控制,福临又失去了斗志,愈加不愿意去处理。再一次,福临开始寄情佛理。
孟谷青觉得近年来,皇宫丧事不断,因此,便请了五台山的道士来做法。为驱邪提神,道士开始劝说皇帝服食五石散。这五石散果然让福临的精神好了些。可心中的躁抑依旧很难除去。福临开始耽于美酒、美色。
第二年,广选秀女。后宫中,一次性添了数百年轻美貌的女子。从此君王不上朝,服食五石散的福临日日与宫妃们饮酒作乐。再一年过后,宫中又添皇子格格十数人。可福临的身子,却越来越差了。每日,只能依靠不停地加大五石散的剂量来提神。
福临一日一日衰弱。皇宫中美女无数,孟谷青的地位却从来没有被动摇。孟谷青几乎不违抗福临的念头。只要福临想要的,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牺牲,她都想尽办法去满足。虽然福临很少来坤宁宫过夜,但绝不允许任何宫妃冲撞孟谷青。
有几个被福临宠爱过头性子跋扈的宫妃,想要尝试挑衅孟谷青的位置,无一不被福临打入冷宫,再不理睬。
孟谷青就这么看着福临一步一步走向绝路。五石散,是她的人劝皇帝服用的。之后,不需要她动手,皇帝自然会去找了来。朝堂上的事情,福临再无精力打理。所有的奏折,福临居然令人送到了坤宁宫。
孟谷青并无做君王的欲望。在她的建议下,已经无心政事的福临立玄烨为太子,辅佐他管理政事。实际上,福临再也没有关心过大清朝或者是朝廷上的事情。孟谷青将玄烨接到坤宁宫,让玄烨处理奏折,不过在玄烨不懂的时候,她略加点拨。没有想到,作为一缕幽魂见证了大清朝皇帝们处理政事批复奏折的事情,她竟然也可以做玄烨的师傅。
孟谷青相信,先前有太后与苏麻喇教导,现在又有她辅助,玄烨做的,绝不会比康熙帝差。为免出现她所看到的大清朝覆灭的状况,她更是将自己所听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教给了玄烨。比如不再重农抑商,反而大力发展商业。商人的地位,也有所提高。比如,不再将各种手工视作奇淫技巧。比如,接受外来的思想,不要死守住大清朝这块小地方而拒绝一切。太多太多,她见证了大清朝覆灭,见着了一次次战争,见着了女人的衣裳从旗装成为旗袍成为短小的裙子,她听到的很多。
虽然,这些想法想要实现没有那么简单。或许,需要几十年,甚至几代皇帝。可是,她依旧想要将这些告诉给玄烨,让年纪还不算大的玄烨,脑海中留下印记,并且因此而去努力。
玄烨非常聪明,孟谷青并不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朝堂上,安亲王是绝对的忠臣,且聪慧。简亲王渐渐地也磨去了锋芒,有了其父郑亲王的风采。有这么一文一武坐镇,又没有任性的福临干涉其作为,朝堂还算安稳,大清朝渐渐恢复元气。
闲暇的时间,孟谷青除了处理后宫杂事,便与牛钮泡在了书楼。牛钮依旧时不时会出宫走走,孟谷青随着他去,她不想禁锢他。她了解一个人对自由的向往……
64
64、结局
福临渐渐地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就算是五石散,也不能支撑他即便是下床走走。
这一年,牛钮十八,玄烨十七。
福临躺在病榻上,后宫那些环肥燕瘦莺莺燕燕的女人们,开始着急了。这些年来,福临极为荒唐,赏赐极多。但,给出的,不过是些金银财宝。对于那些出身原本就很不错的妃嫔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并无多大助用。对于那些出身贫寒的女子来说,也只是让她们的生活稍稍好些。
如今,她们共同的夫,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她们怎能不慌张?
她们惊慌失措,孟谷青
却没有失了主张。甚至,做起了一个皇后不必要的事情,在病榻前贴心照顾福临。如今,药石对福临已然无效。能够让福临精神稍微好点的,只有五石散。五石散的服用方式极为复杂,喂服的黄酒,身上的衣裳,都必须十分注意,稍个不慎,便会去了性命。孟谷青不怕麻烦,一样一样亲自伺候着。
总算,在第二年天气暖和的初夏,福临稍稍恢复了些元气。
后宫的妃嫔们,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可孟谷青知道,这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
这些时日,福临清醒了许多。没了身子再去荒唐,便也开始打理起朝政来。只是他精神不济,能做的事情极少。做的不多的那几件事,却在朝堂上再一次掀起了悍然大波。福临居然不由分辨,将简亲王下狱,将安亲王流放,鳌拜更是被他遣到琼海做了一个文官。
众臣都道皇上是完全糊涂了,居然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
孟谷青伴在福临身边伺候着,看到他清明的眸子,知道福临不是糊涂了,而是完全清醒了。可是,清醒的福临不是在临死前报复,而是助了她一次,助了玄烨一次。
这几年,玄烨重用安亲王、简亲王。安亲王简亲王的权势熏天,可谓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上。连带着,这两个家族的势力也膨胀起来,遍布朝廷。虽然,安亲王简亲王不对路,暂时达到了平衡。可对一个帝王来说,必须要将所有的隐患扼杀在萌芽状态。
玄烨不好动手,福临便帮他动手了。临死前还背了一身恶名,却为玄烨扫清了障碍。待他逝去,安亲王、简亲王的势力定然被削弱了不少,新一次科举可给玄烨提拔人才的机会。到时候,玄烨再将安亲王和简亲王找回来,又可多两个得力助手。
天气最炎热的时候,福临将一个匣子交到了孟谷青手上。和之前那个装玉玺的一样,紫檀木的。
这一日,见午后天气稍稍清凉了些,孟谷青便陪着福临在院子里坐了坐。只是,福临精神不济,坐了不多会儿,便累了。孟谷青忙扶着他往乾清宫后殿去。福临瘦骨嶙峋,龙袍下的身子几乎找不出肉来。他走了几步,忽地咳嗽起来。幸然,软榻便在一旁候着。小太监背着福临上了软榻,孟谷青坐在他的身旁,抽出丝绢来,为他拭了拭唇。摊开丝绢一看,是刺眼的红。
“皇上
。”孟谷青的音调很是平静,却又微微颤抖。
福临靠在榻上,唇角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看起来愈加凄清,有如寒冬烈风下最后的一抹白花。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孟谷青对福临,已经没了恨意。但,也不会回头。
回到后殿,伺候福临在床上歇着,孟谷青不想打扰他休息,便要退出去。福临却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在这陪着朕吧。”
福临明明是虚弱至极,孟谷青却觉得那手的力道极大。她重新矮□子,坐在福临身畔,柔声道:“皇上,您今日累了,还是歇息着好。”
福临却摇了摇头,道:“我想你和你说说话。”
孟谷青心底一颤,这是福临第一次对她说“我”字。她咬紧了唇,看着福临。福临脸上平静无波。一双眼睛,清澈透亮。是而,明明瘦得没了人样,却不叫人讨厌。
福临已经开口了,说的尽是幼时在关外的事情。那么长远的事情了。福临却记得极为清楚。或许,不是记得清楚,而是内心最期待的吧。否则,怎会如此美好?孟谷青听他讲着关外的大雪,每年可间歇着从十月下到次年的四月。雪大的时候,天地间全部白了。还有那大风,吹得鬼哭狼嚎一般。夹着冰碴子刮在脸上,似乎要把肌肤割开,却让人兴奋无比。每年,有各种菇菌,有松子榛子,有紫貂人参。菇菌炖鲫鱼,是极鲜美的。在紫禁城,永远吃不到那个味道……关外的黑土地,关外的辽阔,关外的苍茫大气……
孟谷青不由得有些痴,也想起了科尔沁草原上茫茫的绿草,肥壮的牛羊,羊奶酒、乳酪……这年纪想起幼时,总是美的。
良久,她发现脸颊上一片冰凉,居然满是眼泪。许久没了落泪了。福临的手依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小心翼翼地将福临的手掰开,轻轻地放在福临的小腹上。福临的眼睛闭着,唇角有一抹温和的笑。
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呼号道:“皇上薨了。”
取到匣子的那日,她便做了周全的准备。并未去看匣子里的内容,孟谷青这一次,竟无比相信福临。城门外,大军候着,一有风吹草动,便可迅速控制整个皇宫。如今匣子里的圣旨在手中握着,吴良辅以哀痛的声音,宣读起福临的遗旨。
道歉、认罪……却也有几条实际的内容。立玄烨为帝,牛钮为清平王,年瑞为瑞亲王,祥敬为荣亲王。吴良辅则遣送至五台山出家……
吴良辅的手有些发抖,孟谷青却瞪了他一眼。不知好歹,福临临死前,也没有忘记他。平日只说是一条狗,要死了却担忧他平日树敌过多。叫他出家,只为救他一命。而他,在佟妃的温柔乡里,只怕早就不知今日是何日了。
见到孟谷青的眼色,吴良辅才冷静下来。
顺其自然的,玄烨登基,孟谷青成为皇太后。后宫中有子的,全数封为太妃。无子的,遣往五台山下青云尼姑庵出家。吴良辅,何须担忧。佟妃这株连九族的罪名,孟谷青怎会不给玄烨留着?简亲王一脉,还得靠这个束缚。
孟谷青赢了,没有落败却也没有满足感。不过是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着,然后到了这一步一般。两世的起起伏伏,熬到如今,心底的复杂怎能说道?孟谷青太平静了,平静得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福临的丧事自然是轰轰烈烈的。如他所愿,葬在乌云珠身畔。而她,他日定有葬身处,却不会是这里。
而苏麻喇,如今已经在孝陵守了好几年了。在孟谷青的提示下,玄烨以帝王之身亲自乞求,将苏麻喇接了回来。孟谷青相信苏麻喇的才华,在她的辅佐下,一代明君必将如虎添翼。一切办妥后,孟谷青身居慈宁宫,闭门不出,不问窗外事。
这慈宁宫,以前是孝庄太后她的亲姑姑居住的。如今,却是她搬到了这里。若不是玄烨即将大婚,坤宁宫要留给索尼的孙女——未来的皇后,孟谷青真不愿意搬出那个住惯了的地方。
玄烨这孩子,果然比他阿玛强。在大婚这件事上,孟谷青不想做任何干涉。不想,他自己居然选了索尼的孙女。索尼沉寂了多年,只怕又将回到朝堂上了。只望,玄烨不会觉得大婚是他的束缚就好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孟谷青不想多问,只想静静地呆在慈宁宫,思索。一件件事情,从这辈子开始,去回忆。成为幽魂的时候,太过无聊,便去一件件回忆身前事,因此,到如今记忆也很鲜明,不过是有些事情早就淡然。这辈子更长久,需要去牢记的事情,更多。
福临临死前,一切都看透,却不点明。依旧那么、依赖着她。原本,她打算在福临连死前,说出一切,让福临死也不得安生。但到后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就这样,在回忆幼时的美好中,福临死了,她继续活着。
有些倦。又有什么意思?或许,乌云珠、孝庄太后、福临甚至以后将死的,在死后也会有一次机会重生。那机会,不过一场戏,让各自在独属的戏里,弥补遗憾,发泄愤懑。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玄烨才
登基,忙得昏头转向的。孟谷青作为额娘,所助有限。在幽深的慈宁宫里,却是牛钮伴着她。牛钮一直都没有搬出慈宁宫。
因而,孟谷青时不时地可以听到乐器声。无论是笛声箫声还是古筝,在原本的韵味中,总多了一丝柔和。似乎,乐声中长出了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人的发丝,让人从心底生出暖流来。自然,也常常可见牛钮的身影。或蹲或站或坐,不拘地点,有时是湖畔,有时是窗台,有时是树上,总有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牛钮独爱白色,皇宫中最忌讳的眼色。可他,从来都不像一个皇子,不在意这些。
冬去春来,天气冷了又暖和了。朝廷很稳定。玄烨很爱新皇后。
孟谷青愈加不愿出门。心底依旧很沉静,却失去了生活的兴致。就连让自己开心,都没了力气。不欣喜不愤懑不忧伤,无所缺无所求。以前很向往这种状态,现在才知,这不过是活着的死人。
“额娘,跟我出去走走吧。”
牛钮开口了,毫不避讳墨若点漆眸子中满氲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牛钮的眸子很好看,过于早熟的孩子那平静下尽是波涛汹涌的黑眸,不能不惹人注意。反常的东西,往往极致。极致的东西,不是让人厌恶至极,便叫人沉迷其中。
知道自己狠毒,却从不觉得过分。但是,看着牛钮的眼睛,孟谷青却生出一丝自惭来。好久没有说话的唇,有些僵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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