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领着梁张氏,目不斜视,心里却是知道主子待自己娘家没甚感情,平日里也不见她提过,今把她领了进来,不过是做与人看。
但虽是如此说,到底血浓于水,这断了骨头连着筋,怎么说都还是一家子人。
梁张氏跟在后头,一路上暗暗张望着,心中是一阵阵抽着冷气。
头次与儿子闹事那次,不过进了前院,如今才进得后院。
不比前院的恢弘大气,却胜在精雅细致,檐上雕的,柱上画的,还有那一路上看着的花园池塘,假山怪石,楼阁水榭,俱都精精巧巧,哪处都透着一股子舒心的味道。
梁张氏瞧见了就眼热,她这辈子都没住过这样有山有水,仿佛置身世外桃源般的宅院。
原本是暗暗瞧着,谁知这脚步不听话的听了下来,玉珠回头来一看,唤了她一声快跟上。
梁张氏耳朵根子微热,瞅了眼假意过路,实则好奇的丫头,扯了扯落在一边的红布,将一只老母鸡遮得严实,这鸡“咕咕咕”直叫,她就嘴里习惯性地骂了两句,果真听了就不闹。
娇杏正坐在厅前,吃着每日必喝的参汤,耳朵却是在时刻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听到脚步声,知道是来了,便就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
梁张氏原先想将鸡蛋并老母鸡拎进来,让她知道自己带了礼,面上好看些。偏偏玉珠那个丫头是个忠心的,说:“主子娇贵,这活物怕会冲撞了她,还是拿去厨房稳当。”
如此,进了屋就是两手空空。
坐在椅上搓了搓手,看了眼她圆滚滚的肚子,总算找着了话头,“杏娘这是几个月了?早起可还会晨吐?”
娇杏在她左手边的一张椅上坐下,拿了茶壶给她倒了杯茶,推到她手边后,才慢道:“四个多月了,近来已经不晨吐了。”
梁张氏面上含着笑意,捧着白瓷茶杯喝了几口,又给轻轻搁下。见女儿总算肯与自己说上几句了,心中一喜,便又说道:“那便好,我观你如今丰腴了不少,定是没受什么罪。”
说到这,她又转到了自己身上,“娘当初怀你的时候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原本一张丰润的小脸,生生给吐成了皮包骨,不光是吃了要吐,有时光是闻到,都要吐上好久。娘那时还想,这孩子将来定是个金贵的,不然怎能那般爱折腾人呢。”
梁张氏自顾自的一说完,嘿嘿笑两声,见闺女面上神情淡淡,明显不接她的茬,一时有些讪讪。
知道她定是不爱听这些,便又绞了脑汁说道:“这怀了孕,吃什么是一桩大事。娘今日给你提了一只家养的老母鸡来,你哪日可以做汤吃,最是补人了,也适合秋季吃。还有一篮子土鸡蛋,你每日吃上两个,要是吃完了,娘再给你送来。”
娇杏看了她一眼,“有劳了。”
梁张氏笑着摆手,“自家骨肉怎的这样见外?你是娘的亲闺女,娘不为你操心还能为着谁操心?”
娇杏用手撑着额头,她觉着有些累。跟前这人是她亲娘不会错,但自己却不怎么想见她,现下见她一副慈母样,她心里就膈应的慌。
人既然已经带到了院里,总不好端着架子,况那屋外还候着不少等着噱头的丫头婆子。
她坐正了身子,抚着自己新涂的蔻丹,问道:“弟弟如今怎样了?”
一提起儿子,梁张氏就一脸的怒气,“还能怎样,虽说比起往日好了点,但仍不是个着调的,真真白瞎了那般好的机会,倒是辜负了瞿大爷的一番心意。”
梁张氏说的好机会是进国子监读书,前段时间还与自己信誓旦旦好生读书,自己也一度信了。
但终是拗不过各人生来的本性,这梁腾辉压根儿就不是个读书的料,才学了两月,就在里头与人打架闹事不下五次,夫子终究忍无可忍,将他给开除了出来,如今正窝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但好在没学以前进场子耍了。
自己打的算盘落了空,娇杏也不觉叹气道:“天生我材必有用,想来弟弟是不通读书这行,何不找个正经的活计踏踏实实的做上几年,手里有了积蓄也好早日讨个媳妇,待娶了妻生了子,性子也该就慢慢稳妥下来。”
梁张氏哪里没想过,苦着脸道:“可就他这般性情,能找个什么活计?又有哪个会要他?”
娇杏想了想,还是道:“待爷家来了,我替他问问,但愿他日后莫再任意了。”
梁张氏点头,保证道:“这次我紧管着他,他要敢再胡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娇杏不愿听这些言不由衷的话,两人已经谈了这许久,自己也有些倦了,便说:“你先回吧,有了消息我命人带给你。”
梁张氏屁/股才刚坐热一会儿,见女儿就要赶人走,心里便有些不顺,有心说她两句,但终归还是不敢开那口。
干笑了两声,便就起了身。
娇杏招了招手,两个丫头便捧了一打抱东西进来。
娇杏命她俩送到梁张氏手上,自己也起了身,“府里厨子做的糕点,手艺也是别出心裁的,味道十分不错,拿回家去各人尝尝。还有这燕窝也是滋补润肺的,一家子过个几日可以吃上一蛊。旁的就没了,我叫了辆车送你回去,你到了门口只需报上住址就行。”
梁张氏接了东西,面上浮着浓浓笑意,本来今日是没打算捞着星点油水了,不想最后还有一打抱收获,她虽是没吃过燕窝,但也知晓那是个奢侈物,一蛊就要好几两银子呢。
听了她的话,就拎了东西往外去了,送她的两个丫头要帮她拎,她也只说不重来搪塞,似是生怕别人抢了似的,两个丫头心内如是暗想着。
等走到了门口,看着外头一辆披绸垂锦的马车,她心里还有些激动,这可是头次坐呢,几下坐了上去,车身便开始微晃,紧随着一颗心,也跟着晃荡起来,飘飘荡荡分不清楚虚实。
日暮西垂,府里各个梁上挂的灯笼,都点上烛火,红灯笼里透出的橘光,柔和的笼罩每座庭院。
趁着用晚饭的空当,娇杏将白日的事说与了瞿元霍听。
听言,他轻皱一下眉头,说道:“明日我再想想看。”
娇杏也知急不得。
饭已吃罢,两人在庭院里散步消食,回屋后洗沐一番后,便就歇下。
正文 41产前抑郁
瞿元霍得了娇杏的嘱托,原先是想将那梁腾辉带到自个底下历练历练;去去他那身油滑不着调的腔子。
谁知;这算不得小舅子的小舅子一听自己要将他领去当侍卫;就唬的直跳,嘴上说道:“若是这般,我还不如读书去;那舞刀弄剑的实不是我喜欢的。”
因此,算盘也就轮了空。
瞿元霍将回话说与娇杏听;娇杏听了就光皱眉,“这个腾辉真不是个懂事的!”
见了她皱眉;瞿元霍心里就跟着紧;将她往怀里搂的更紧了些;大掌习惯性地摸上她的大肚子,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也没气,这般年岁的男儿,都是如此的,待再过个一两年便会妥的。”
娇杏与这个弟弟本也没什么感情,只是想,终归是自己娘家人,凡事还是多留条后路比较妥。
因偎在他怀里,软声道:“实在是给爷添了麻烦事,妾要早知如此,也就不告诉爷了,省得爷如今这般费心。”
听了这话,瞿元霍就算原先有些子烦,也该消了。
他这人不爱说些虚假话,现下也不接她的话,只心里在想着过个几日再替他寻寻。
如今闲适的时光越来越少,不想那等杂事扰了两人独处的时间,暂且将其搁置于一边。
摸了她的肚子,转了话题,“昨日还在动的,今日怎的没了反应?”
娇杏听了,一双本也含情的眸子更是柔得不行,她含笑说道:“许是这会儿睡着了吧,白日可是闹腾的慌,几次都给他踢得生疼。”说到最后,她又有些委屈地看向他,“这肚里这个别是个混世小魔王投胎。”
瞿元霍听了却是高兴,素来直板的面上也染了笑意,“越是闹腾,越说明健全,只是苦了他的娘,要多受些罪了。”
娇杏听了心中服帖,泛起丝丝甜意,可还没甜一会儿,她这心中就又浮起了苦味,“这话也只有爷敢说,任他是我怀胎十月走我肚里爬出的,但日后会叫人了,如何都是不能喊我一声娘的。”说到最后,眶里已经蓄满了水意。
瞿元霍听了,沉默片刻,才抬手擦了她的泪,说道:“咱们并非那礼教世家,百年大族,大可不必守那规矩。平日里,在人后都是可以喊一声的。”
娇杏一噎,眼泪不停。
她要的是名正言顺的喊,并非这种暗地里偷偷摸摸来喊,她不信他不懂自己的意思,但眼下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还不够,只得暂且搁置,待她日后慢慢再来。
她可以时不时的掉豆子,但却要把握好分寸,在他亲了自己好几下,又低声哄了几句,她就歇了下来。
……
一晃眼,一个隆冬过去了。
转眼,春天来临,万物复苏,百花绽放。
宝香苑里几株桃树,枯了一年的枝头,纷纷争先恐后的缀满了花朵,映得院里一片红火。
这刚过了春节,梁上的灯笼都是换了新的,一个个红红艳艳,瞧着就叫人喜庆。
娇杏如今已有了九个月,眼看着这肚子大的吓人,像是随时都可能生下一般,瞿元霍这颗心时刻都是悬着的,连着在王府当值,也好几次走了神。
宝香苑的丫头,更是被他反复敲打,命众人莫玩忽职守,须得日日提着心来做事,就怕几个年幼的丫头不知事,只顾一处说嘴贪玩,忽略了里头大腹便便的娇杏。
生产的一应事物几月前就已备好,两个稳婆也是两月前请了住进府里,如今正在宝香苑的西耳房内歇脚,时时都在做着生产的准备。
婴儿出生后要睡的小床,也是请了木匠用了最好的紫檀木,打了一张小型的透雕架子床,四周都有围栏围着,这是为了防止他滚下去。
娇杏坐在暖阁,摸了摸玉珠呈上的几件小衣,她将那小衣拿在手里摸了摸,见那面料十分的丝滑细腻,正如婴儿娇嫩的皮肤一般,知道瞿元霍是下了血本的。
玉珠见主子嘴边含着笑意,便也伸手摸了摸,啧啧赞了几句,又捧了几件小袄给她看,“主子你看,这袄子尽是喜庆的,这上头还绣着红蝠。”
娇杏伸手摸了摸,绣工却是一流的好,里里外外这架势,小鞋,小袜还有帽子一应婴儿的穿戴,都是备了好几身。
娇杏又看了几下婴儿的小被子,里头都塞了满满的棉花,外头又缝了两层的缎料,十分的暖和柔软。
“你拿去检查一下,难保会有些不易发现的针线头没能减尽,婴儿的肌肤最是柔嫩了,不可有半点疏忽。”
玉珠应声,自抽屉里取出了剪子,将衣物一件件摊在软榻上,瞪大眼睛检查着。
娇杏靠在暖阁的软榻上,打了个呵欠,现下正午都未到,自己就又是犯困了,她也不硬撑着,躺下就睡了。
没睡半会儿,她就睁了眼。
如今日子越大,她这心里就越是担忧,总是提心吊胆着。她可是听过不少媳妇子说过,这生孩子可疼了,若是那时候能死,怕是都巴不得死去,总好过体尝那种叫人生不如死的剧痛。
老早日子还远着,她还未如此害怕,如今眼看着就快生了,她就越加害怕起来。
好几次跟瞿元霍说,自己不想生了,实在怕疼。他都是一拍自己的脑袋瓜,骂道:“你傻啊你,这般大个肚子是说没就没的吗?”
她就委屈的要哭,控诉他一心只想着抱儿子,全然不顾她生孩子会有多疼。
每当这时,瞿元霍都要无奈地叹气一声,“果然怀了身孕的女子,脑袋瓜子就是与常人不同。”
她都要恨得咬牙,知道再诉再哭都是无用,她也只得忐忑的等着那日的到来,平日里她更是对6嬷嬷的话言听计从。
每顿饭吃罢,她都要撑着腰肢在院子里散步消食,6嬷嬷说多多走动利于生产,她就时刻记着。
玉珠陪在她身边,她并不敢走远,只在自个院里散步,就恐在外头出了意外,突然要生了,那不就麻烦了。
走了一刻钟,玉珠便扶了她在垫了软垫的石凳上坐下,这是瞿元霍几月前请人建的小亭子,建在几步台阶上,比院子里旁的屋宇都要高上半截,坐在上面很有一种满院景致尽收眼底的味道。
娇杏每日都会上来坐坐,这会儿日头正足,亭子顶上是带了盖儿的,日头也照不着她,只空气里是种暖融融的感觉。
到底还是刚入春不久,刚开始还暖和,这坐久了便起了风,那风吹得人面上生疼,娇杏缩了缩脖子,用手捂了捂面,站起身,“走吧,回屋去。”
玉珠应一声,扶着她小心地下台阶。
……
到了半夜,瞿元霍睡得正沉,隐隐约约听到耳边传来阵阵呻/吟,他先是一愣,随后一下惊醒过来。
睁眼就看见,榻里边疼得满面淌汗的娇杏。
正文 42保大保小
“保大还是保小?”
瞿元霍耳边嗡嗡作响,心跳一声胜过一声;腿脚微软;面色青灰;紧攥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抬起一双惊怖的眼眸,望着仅有一门之隔的产房。
产房里燃着数支粗蜡烛,映得里头亮堂堂一片;透过糊了纸的透雕窗棱,淡黄色来来回回的剪影刺痛他的眼眸;辛辣无比。
耳畔是自己疼爱之人惨痛的叫声,随着一盆盆浓腥味十足的血水端出;那无数个日日夜夜;与自己耳鬓厮磨;娇侬软语,撒娇扮痴的女子,正处于鬼门关头。
那管自己最爱的娇软嗓音,亦是渐渐变得细弱蚊吟,渐渐低了下去。
瞿元霍一颗心被绞的生疼,眼睛一辣,变得赤红。
耳边是稳婆焦急的声音,“瞿大爷,您快是决定呀!再要耽搁下去,只怕两个都不保了!”
一个是自己疼爱许久的女人,一个是自己期盼多年的子嗣,瞿元霍哪边都不想舍弃。
只是……
“保小!”
王氏扶着湘琴的手匆匆而来,刚跨了门槛便听到这句话,她的语气果断,完全不容置喙。
江氏与杨氏两个跟在后头,听了这话,全都朝着瞿元霍看去。
“娘!”声音里有丝不易察觉的伤痛。
王氏面色严厉,对他的呼喊根本充耳不闻,朝着稳婆便是一声大喝,“快去!保小!”
稳婆觑了眼一旁面色灰败的瞿元霍,知道他心里怕是默许了的,便就叹了一声,转身就迈腿跑进了屋。
进了屋,就大喊了句,“保小!”
其中一个稳婆只吁了口气,面无表情。
给她猜中了,这大户人家哪个会在乎那低贱的姨奶奶,便是正头娘子,在这种情况下都有可能被撇弃的,更何况是一介命比纸薄的侍妾?
终究在男子眼里,再是疼宠的女人都是比不上儿子来的金贵!
她心里也是个麻木的,这般事情也不是头一次做了,命了丫头取来烫好的剪子,撩开她身上遮羞的锦布,摸了摸她的肚皮,意思是要剖腹取子。
娇杏骇的浑身颤抖,心神俱创,她虽是疼的两眼翻白,险些昏死过去。
但终归还是存着一丝清明,两个稳婆的对话自己何尝没有听到,屋外那人的决定,自己也是彻底明悟。
她心里在滴血,自己大的不敢指望他,但如今自己危在旦夕,那人却毫不犹豫的选择撇弃了她,就像昔日的美好,不过是一场虚虚浮浮的云烟一般,随时都可以烟消云散。
到底是比不过他的,娇杏忍着痛,颤着手摸了摸肚皮,她不想死,她也不想自己的孩子死,她要他们两个都活下去!
“住手!”
娇杏使出浑身的劲大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