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秣苍白的脸上笑容微淡,她轻声说:“我很好。”这么三个字,有着谁也无法理解的释然。
那一刻秦秣几乎就要被那些记忆吞噬了,挣扎之间,她绷紧了灵魂深处的那根弦,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冰冷撕裂的心情等待结果。那些原本存在于这个身体大脑皮层的零碎记忆仿佛是贴在古老砖墙上的粉粒,簌簌的剥落在时间的另一端。
秦秣远远看着,即便痛得将要炸裂,也不肯去接受那些记忆。
一瞬间古今反复,光影倒转,秦秣感觉自己整个身体仿佛是被泡进了温泉里,四肢舒畅,连血液都奔流的汩汩温暖。
尘埃落定,时间无声的流淌。那段散乱的记忆自然散去,而秦秣大梦千年,今始破碎天堑,全然融入这个新的身体当中。
“对不起……”她在心中低语,因为她始终只是那个自嘉佑年间偷来今日的灵魂,她全心的人生从公元二零零六年三月六日开始,她的从前在北宋,她不需要这个身体的从前。
“对不起,我不是你,我也不会变成你。”秦秣向那个早在四年前便已消逝的灵魂遥寄歉意,因为她宁愿承受破裂的风险,也不肯选择接收那些记忆。存在或者不存在,也许只是她的执念,她执着于自己灵魂里那点星火,自私的连一丁点也不肯分给别人。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起来或许是太过抬高自己,但对秦秣而言,那就是她存在的全部。如果她自己都不珍惜,她又何必存在?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王医生上下打量着秦秣,见她犹自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又伸出五指问:“这是什么?”
秦秣放下心事,细细的呼吸,感觉着自己逐渐恢复的体力和存在的喜悦,微微一笑道:“那是你的手,张着五根手指。我很清醒,王医生。”
王医生走到秦秣近前,翻开她的眼睛看了看,然后给她测量了心跳和血压。在确定她确实没有大碍之后,才又嘱咐了几句要她好好休息之类的话,转身离开。
周护士再次给秦秣挂上一瓶点滴,又简单处理了一下秦秣手腕上被咬破的伤口,帮她包扎好,一边摇头叹道:“你这种轻伤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痛成这副样子,可真是少见。你身体素质太差了,平常要多多锻炼身体才好。”
秦秣点头应着,周护士出去后,她便静静地望着方澈,眉目宛若深潭。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秦秣略微笑了一下,神情间一片坦然。
“你要是很难过,”方澈顿了顿,“我希望可以帮你分担。”他拂过秦秣贴在脸颊上的几缕头发,又握住她的手。
只要秦秣不说,方澈自然永远也想不到她的来历。
秦秣左手打着吊针,右手手腕处包着纱布,方澈的手小心的避开了她的伤处,覆在她手背上,温暖干燥。
“我现在一点都不难过了。”秦秣微垂眼睑,“方澈,你会不会想要知道我过去所有的一切?”说或者不说,她其实很犹豫。有时候坦诚并不一定就等于尊重,隐瞒也并不全然是狭隘或者伤害。
对于从前的经历,秦秣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独自埋藏,她不觉得有告诉任何人的必要,在别人眼里,她一直是她,也就够了。但今日忽然来的这段变故让她心绪起伏很大,她心中两个念头交缠:告诉他,让他选择;不告诉他,没必要增添他的伤心疑虑。
在许多人看来,既然选择了一个人,要与他共度一生,就该坦诚自己的所有,不然那所谓真心终归是有瑕疵的;但还有些人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可以选择伴侣,却不需要为此而丧失自己的独立。
秦秣之所以犹豫,原因却不在以上两种态度之间。
她的情况特殊,先不说方澈会不会相信她那些穿越之事,就说她从前的身份:一个纨绔子弟。方澈听起来会有什么感觉?
秦秣根本就不想去猜测方澈的反应,因为这些完全是无妄的纠结。她为此挣扎了四年,到如今才放开。这些事情本就该由她自己独力承担,没必要再去增加另一个人的思虑。
方澈当然猜不到秦秣此刻百转的心思,在他看来,秦秣的过去真是再简单明白不过。他们自高中相识,秦秣家境又很普通,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能有什么需要特别说明的过去?
“秣秣。”方澈唇角微扬,却有些欣喜。他误会了秦秣的意思,以为秦秣是在暗示他,要他讲述过去。这在他看来,正式秦秣主动与他拉近距离的表现,“秣秣,我一直都没有说过我的家庭,现在……我想要说给你听。”
他的目光柔和清澈,好似阳光下融化的清泉,带着让人安详的以为。
秦秣稍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觉得有些松了口气。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点头:“你说,我听着。”
“我爸爸妈妈在我十岁那年离了婚。”方澈问问呵呵的叙述,虽然第一句话就叫人惊讶,但他语气平淡,显然对这些事情早就全不在意,“我妈妈叫赵芷兰,早年走过演艺圈,红过两年。那时候是我妈经常跟别人闹绯闻,我爸爸一气之下另寻新欢,被我妈撞见,两人无法协调,所以离婚。”
秦秣听得有些恍然,方澈年少时脾气古怪,大约也是受了父母离异的影响。
“那你现在还能长得这么好,可见你大小就是棵顽强的小苗。”秦秣微抿唇,笑着调侃他。
方澈扬眉道:“小草都是顽强的,不过我现在已经长成了大树。”他在心里庆幸自己遇到的是秦秣,也许只有这个人,在这样的时候不会投给他安慰同情的目光,反而调侃他。
秦秣噗哧一笑:“草能长成树?”
“我是特殊品种。”该特殊品种眉眼闪亮,目光落在秦秣身上,一眨也不眨。
秦秣又问:“你你后来是跟谁过的?”她说着话,心情悄悄舒展。看方澈原来那满身的担忧淡去,她也欢快起来。
“我在外公家住了几年,从十六岁读高一开始,就自己一个人住。我住的地方离你家也不远,你出院后要不要去看看?”方澈认真的邀请,想让秦秣看到他全部的世界。
“我要去看看你住的地方是不是乱的跟狗窝一样。”秦秣轻笑一声,“我先说明,就算是乱的跟狗窝一样,我也不会帮你收拾。顶多,顶多我就是笑话你几下。”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四十回:赵三公子
当天下午,秦秣又打电话回家,告诉裴霞自己已经回了C城,虽然事实是她还躺在医院里,但这种小事没有必要说出来徒增家里人的担忧。
她后脑伤处破了点皮,还好没到要剃头发缝针的地步,不过包着大纱布,看起来也实在是丑的很。
在医院里住到第三天,周一的时候秦秣便出了院。这次她没敢再跟学校请假,带她那个班的辅导员已经快要被秦秣频繁的请假给气的见她就抓狂,秦秣现在只要一见到辅导员,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别说请假,我不会给你批的!”
可怜的戴晋虹同志,已经被秦秣给折腾出请假症候群了。
周一的大清早,秦秣从医院里出来,就直接上了方澈的车。
方澈一踩油门,两人直奔C城,秦秣原来说得要去看看方澈在邵城住处的事情也就被搁浅。他们根本没时间,别说秦秣赶着上课,方澈更加赶着上班。他已经压了两天的工作,接下来一段时间只怕又得化身工作狂人,没日没夜的赶上一把才成。
秦秣脑袋后面顶着块白纱布溜进了教室,正在上课的是宋君。他平常懒洋洋的,关键时刻眼睛可尖的很。上次秦秣在课上顶了他一把,设了个言语小陷阱,暗示他“从不买合法彩票”,把他顶得无话可回,他可是记着仇了。
现在秦秣中途溜进教室,脑袋后面还挂了彩,宋君当即就将粉笔往讲桌上一扔,敲着桌子扬眉笑道:“哎呀哎呀,这可不得了,秦秣同学这是做了什么坏事,居然让人家苦大仇深道这种程度,不惜以身试法,也要给你挂个彩?啧啧!”
教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老师都幽默起来,学生岂有不笑之理?照钱晓后来的话说就是:“那简直是不笑白不笑,笑了还想笑啊!”
秦秣正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课桌边,伸手推着坐在最外头的邵元,让他赶紧给自己让个位置。
邵元眼睛红通通的,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挪也挪的慢。这时候听得台上的宋君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话,他又是一惊,腿下抖了抖便停在原地没动。
秦秣被无数道视线刷刷的盯过来,反而像个没事人一般悠悠闲闲的在课桌边站直了,向台上的宋君露齿一笑,打招呼说:“宋老师上午好啊,先是害的别人犯法,现在又害的老师你在上课的时候停止传道授业,学生我真是深感愧疚啊。”
坐在前排的钱晓忽然很配合的幽幽叹出一句:“唉……怎么可以如此妖孽?秦秣,你怎么对得起社会和人民?”
邵元腿上再一哆嗦,忽忽回过神来,赶紧就挪到旁边坐稳,秦秣就势在他身边坐下。
宋君脸上有点挂不住,他讲的是马哲文论,平常挂在嘴边最多的也是社会和人民。这下被学生调侃了,真是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对不起社会和人民的人,平时成绩扣两分。”宋君轻咳一声,举手拍了拍桌子,压下教室里的混乱。老师既出了最强法宝,学生们顿时安静,偶有投向秦秣的目光里也带着同情。钱晓更是回过头,远远地向秦秣扮了个鬼脸。
“秦秣,我同情你。”邵元也在旁边悄悄的说:“宋君是咱们所有老师里头最腹黑最贼的,你还惹他?”
秦秣无所谓的一笑,向他眨了眨眼道:“我怎么觉得宋君是最好说话的?你看,他才扣我两分而已,要是换我来做老师的话,说不定扣上十分。”
邵元又趴到了桌子上,有气无力的说:“我期待你当老师的那一天,因为祸害的肯定不是我。”
“也许是你儿子呢?”
邵元:“……”
下课后钱晓忙就凑过来询问秦秣手上的事情,秦秣随口解释了,钱晓也眼含同情,拍她肩膀道:“秣秣,我觉得你那个小方帅哥还要好好调教才行。”
秦秣囧了:“你什么意思?”
“他伸手太差了嘛,居然让你受伤!”钱晓哼哼两声,“要是我,就找个拳打五湖,脚踢四海的来。包管叫那个保安还没上场就被踢翻,哪能给他反击的机会?”
秦秣沉默了很久,才说:“晓晓,你跟谁学的这么暴力的?”
钱晓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哈哈一笑:“我从小就以大侠为奋斗目标。”话音没落,她就溜到一边去了。
下午六节课以后,秦秣又去了青山网络,同事们看到她脑袋后面包着纱布,多数都投来好奇的目光。相熟的便询问她几句,秦秣这次没说实话,只是说自己不小心摔跤磕着的。
禹万红有些担忧:“秦秣,你还是回去休息吧,等伤养好了再回来上班。”
“时间不是很紧,大家都急着赶稿吗?”
禹万红好笑道:“那也不至于要你带伤工作,你原来不是画过一个造型吗?现在建模师正在建模,制作方面也有事情做,你不用担心。”
秦秣于是获得了假期,她见方澈伏在电脑前敲着一些她完全看不懂的代码,便也没有打扰他,悄悄地又从里间的办公室退出,准备回去写稿。
“秦秣。”柳昔却在公司门口的走廊上等着秦秣,一见她出来,柳昔便向她示意,两人走到长廊尽头的窗户边。这个位置正处在青山大厦的左侧,从紧闭的窗户玻璃处向外一看,可以看到周围高楼的顶部和青白的天空。
秦秣再见柳昔,只有平静。虽然严格的说,柳昔是她的情敌,但她对柳昔实在生不起敌意。
“你知不知道,我跟阿澈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啦?”柳昔交握着自己的双手,眨巴着大眼睛认真的看着秦秣。她已经预感到自己不可能得到方澈的心,只想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秦秣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你知道阿澈的家世吗?”柳昔歪着脑袋,紧紧盯着秦秣。
“知道一点。”
那天方澈说了些自己过去的事情,不过当时秦秣精神不济,没听几句便又睡着,后来两人也就忘了再提起这些。
“阿澈的爸爸妈妈虽然离婚了,但两方的长辈可都关心着他。阿澈的外公以前是我们省军区司令,就算现在退居二线,也还是门生遍地。阿澈的爷爷是远正国际的掌门人,远正集团,你知道吧?”
秦秣摇头笑笑,“那又如何?”她还真不知道远正集团是什么,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但她平常又不关注商界,哪里知道什么远正近正的?
反正听起来,无非就是什么豪门大户,家世高远。不过秦秣还真腻了这些东西,她一直都对柳昔抱有好感,到这一刻才觉得有些厌恶。不一定是厌恶这个人,而是厌恶她所提到的家世。
“你……”柳昔咬了咬下唇,“阿澈的长辈都不会接纳你的。”
“现代社会又不是古代。”秦秣有些意兴阑珊,转身便走,“你想太多了。”
她只觉得这桥段恶俗到让她不想再说二话,便连听都懒得再听。
这些事情如果真的有那么紧要,方澈早便说了。他是一个有独立能力的成年人,秦秣也并非弱者,哪里不能掌控自己?
现代社会又不是古代,秦秣忽然觉得无比庆幸。
第二天方澈抽的了一点闲暇,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就给秦秣打电话:“秣秣,你晚上想吃什么?”
秦秣刚刚写完这个月的专栏稿,正觉得手指发软,腹中空空,当即就来了兴致:“我想吃火锅!”
“到我这里来,我亲自给你露一手,怎么样?”
秦秣走下楼去,一眼就看到方澈正悠闲地站在花坛边,那模样仍是当年,只是市三中女生宿舍门口的桂花树换成了如今的七里香。
钱晓站在阳台上,远远地向着楼下的秦秣挥手,扬声嬉笑道:“秣秣,什么时候回娘家请客呀?”
秦秣脚下一个趔趄,好险没被自己绊倒。
钱晓捂着脸,又把身体缩回了宿舍里。
方澈握着秦秣的手,也眼含笑意:“秣秣,你什么时候肯跟我见家长?还有,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你的家长?”
秦秣轻咳一声,脸上的表情镇定得纹丝不动,缓缓道:“毕业再说。”
方澈点头:“真希望你快点毕业。”
“我还想读研究生。”秦秣侧头看他,似笑非笑,“从研究生一直读到博士。”
方澈沉默半晌,才又问:“你想找谁做导师?”
“问这个做什么?”
“我跟他打个商量。让她给你设立一个考研的条件。”
“什么?”
方澈很认真地说:“我先不告诉你。”
秦秣:“……”
到达方澈住处的时候,天色微暗。秦秣站在厨房门口,看到方澈系起了围裙,她有点过意不去:“要不要……我给你打下手?”
“秣秣,你去玩游戏或者看电视,什么都行。”
秦秣倒没被打击到,忙又说:“那我等下洗完。”
方澈视线扫过她,低低一笑:“放心,那是你的任务,跑不了的。”
秦秣走到方澈书房里,打开他的电脑翻找游戏。从前那个以磨喝乐为主题的游戏正在他的电脑桌面上放着,秦秣甚觉怀念,便双击打开。正过着那些熟悉的关卡,客厅里隐约传来了电话声。过一会方澈走进书房说:“秣秣,我外公到了C城,说要来看我,你见他吗?”
秦秣握着鼠标的手松开,微微一愣,眨了眨眼睛:“见一见也没什么。”她把下半句话咽进了肚子里,“虽然现在有点早了。”
方澈眉毛微微一动,惊喜之意自眼中闪过。他几步走到秦秣身边,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直看得秦秣将头偏到了另一边,方澈忽然俯下身,双唇触过她的额角,然后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我去车站接他,一会就回来。”
秦秣推开他,瞪眼道:“真是啰嗦,快去快去!”
方澈就势走开几步,秦秣又叫他:“方澈。”
“嗯?”方澈返身停住,秦秣忽然起身,勾着他的脖子一拉,便在他眉心印了一个响亮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