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秣也不知道。
某一日春风拂面,校园里的几株桃花树开除了瓣瓣粉红明丽的花朵,秦秣从树下走过,身边的陈燕珊忽然说了一句:“秣秣,我发现你这个学期好闷啊,刚来的时候也不跟我们聊聊寒假什么的,现在就更闷啦!也不知道你整天闷着头都在做些什么,就算读书也不用把自己读成书呆子吧?”
秦秣顺手摘下一枝桃花,轻柔地插在陈燕珊扎成两束的乌鬓旁边,含笑道:“人面桃花,花开堪折。”
陈燕珊颊上飞红,更映花色。
“其实最不善良的就是秣秣!哼!”她拉起吕琳的手,跳着欢快的步子一路往寝室跑去。
秦秣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没有想起家中那还未完全落实的店面,倒是想起了王子毓。
然而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王子毓,却是方澈。
这几棵桃树栽在夫子山脚,秦秣中午和陈燕珊吕琳一起从食堂出来,特意绕到这边,准本散散步再回寝室。陈燕珊和吕琳跑得快,没注意到离这几棵桃树约五米远的小斜坡上正有个人蹲着身子弓着腰,在草丛里拨弄着什么。
最近传出了省里要来邵城各所高中做检查的消息,市三中的领导班子忙着建电子阅览室,也开始实打实地要求所有学生在校期间穿上校服,不容有学生再继续无视这一规定。
市三中的春秋校服是蓝白相间的类运动装款式,夹克长裤,兰陵白拉链,造型没有分号可值得称道的地方,朴素得非常符合传统。秦秣硬是在这种千篇一律的衣服面前,光凭一个弓着的背影就认出了方澈。
顿下脚步,秦秣犹豫了一小会,见方澈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忽然就生起要捉弄他的想法。
秦秣放轻步子,小心地踩过草叶乱生的地面,一步步靠近方澈。
她的眼睛紧盯着方澈短发清爽的后脑勺,打算着只要他有一丝动作,她就立即停步微笑,装作刚刚发现对方。
方澈的头又低了低,秦秣脚步一顿。
“小东西。。。。。。”方澈那里传出轻微的嘀咕声,秦秣忽然大跨一步,蹭就跳到他背后一尺处,弯腰对着他的耳朵大叫声:“喂——”
“干什么!”方澈这一瞬间的反应是又惊又怒,他竟被秦秣这一声吓得整个身体往前一扑,双臂斜伸,手掌撑在地上,差点就摔一跤。
秦秣轻轻嬉笑,拍他的肩膀道:“做什么这么入神呢?居然这就被我吓着了?”
她低头看去,先是看到方澈通红的耳根,接着看他快速放开撑地的手,又蹲稳了去看身前的小东西。
那竟是一个圆圆的草茎交错的小鸟巢,鸟巢里还窝着四只眼睛尚不能大睁的雏鸟。这四只雏鸟的羽毛稀疏浅灰,带着些许栗色,每一只都不到秦秣半个拳头大,又小又弱,丑丑的傻傻的。
“这是什么鸟?”秦秣也蹲下身,好奇地看着小鸟巢,有些怜惜道:“你掏鸟巢了?掏什么鸟巢呀,这么小的鸟,离了亲鸟,它们怎么活?”
方澈侧头扫了秦秣一眼,神色复杂莫名,他先是撇撇嘴,接着又看向那一窝雏鸟,淡淡道:“你你既然觉得是我掏的鸟巢,那你就用你的木头脑袋想一笑,我会怜惜这些小东西吗?”
卷三:明日桃子夭 二十三回:遄飞
“彼失所怙,无从。方澈,送它们回去,好不好?”桃花树下,初春的阳光从交错的明丽树枝间漏下,半洒过秦秣微侧的脸颊,映得如白皙的肌肤仿佛隔水照人,一团柔和。
方澈垂下眼睑,平平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死了。”
不得不说,方同学的话十分具有跳跃性,秦秣听得恍神了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雷雨天,方澈一身是血倒在马路中间的时候。
他似乎越在无话可说的时候越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一边把人雷得外焦里嫩,一边带着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谁也猜不透的深意。
皱着眉头纠结了片刻,秦秣终于还是凭着跟方澈相识以来所锻炼出的语言扩展能力,把这句话的完整版给引伸了出来:“你的意思是,这些雏鸟的。。。。。。呃,鸟爸爸和鸟妈妈已经不在了?”
话一说出口,秦秣自己连脸上的表情又有些扭曲。
“鸟爸爸”?“鸟妈妈”?这是什么名词?
方澈这么神奇地惜言如金了一回,居然连带着秦秣受他影响,智商返老还童了。。。。。。
果然非常囧。
“是。”说这话的时候,方澈抬眼一瞥秦秣。还是转回头去紧盯着那一窝雏鸟。
秦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要去碰触那些柔嫩的小东西,却又在看到那些尚未能完全睁开的小眼睛时,将手停在半路。她有些懊恼地问:“怎么会死?”半个问句,省略了主语,让人听得怪异。
方澈沉默片刻,还是回答:“被狗吃了。”
秦秣掰过方澈的脸,很认真地看着他,方澈也很认真地回视秦秣。
一秒、两秒、三秒。
秦秣点点头,确定了方澈不是在说笑话,也不是在骂谁,而是实实在在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谁的狗?”
“流浪狗,不知道从哪里窜进学校的,被我赶跑了。”方澈嘴角往下撇,重点指出,“跟你以前救过的那种土狗一样。”
秦秣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指责,因为如果是指责的话,那方澈概念里的株连意味也未免太强了些。不过以方澈的逻辑来看,这又似乎不是没有可能。
“我来养。”一咬牙,秦秣做下了一个自己都没把握的决定。
方澈果然很鄙夷地看着她:“你养?”
潜台词就是:“你能养得活吗?”
秦秣脸颊微抽地感觉到,自己清晰地从方澈的表情里读出了这句话,然后又听他说:“你确定你是想爱护小动物,而不是要谋杀?”
如何不悲愤?秦秣多么想发过一个怒火熊熊的表情给方澈,但她的脸部神经目前有些僵硬,做不出那么夸张的效果。
这个小屁孩果然长大了很多,前不久他还向秦秣做过那种疑似表白的事情,那时候被婉拒了还看起来有些癫狂,可这个时候他已经能完全抛下那会儿痴情少年的调子,又回到当初。
秦秣脑海中不自觉地滑过那首江城子,又想起他说栏杆乏人问津,肯定寂寞得很,再想起他说来年还喝竹叶青,最后想起他温暖的手套,和平淡的如今。
“过去了?”秦秣心中转着念头,隐隐惆怅,更多释然,“少年轻狂,他能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很好。”她心中仿佛有大石落下,重重一震,然后安稳得端凝。
相比起那个举起酒坛说岁岁今朝的寂寥少年,她更愿意面对这个毒舌不留情面方澈。似乎,方澈正应该是这样的,他正该如雪崖清峭,又怎么能低下头来化掉一身冰雪,去向一个不能回应的人讨要承诺?
不自觉地,秦秣看方澈的眼神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仿佛是看到了自家孩子一步步的成长,她欣慰,并且已经开始预期前景。
不知道这种——和煦地看着某个小屁孩玩闹,又和煦地期待他长大的感觉,是不是就是坐着摇椅,打着扇子,眯眼睛晒太阳的老人的感觉?
秦秣微微打了个抖,低头龇牙道:“难道你就会养鸟?”
她赶紧将自己刚才那危险的念头给扼杀在萌芽状态,她绝对没有提早去过老年生活的想法。青春多美好,阳光多灿烂,秦秣多。。。。。。年轻!
方澈若有所思地盯着秦秣,忽然轻嗤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吗?”
“什么人?”预言先于大脑脱口而出,秦秣再次垂下眼睑,为自己返老还童的智商默哀。
方澈果然很顺口的嘲笑她:“专业人士,知道了吧?”用一种拍小动物的动作,他抬手轻拍秦秣的脑袋,又在她反击之前快速收回手,凉凉地道:“这么脆弱的雏鸟,如果不懂养鸟,谁知道它们能经得住什么样的折腾?”
秦秣摇摇头,心中默念“风度”,然后回给方澈一个鼓励式的灿烂笑容:“说得不错,思路清晰,再接再厉。”
方澈双手捧住那个小鸟巢,顺势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还没来得及从蹲身变成站立的秦秣,不慌不忙地贯彻了她所指点的“再接再厉”。
“也就是这么回事,弱肉强食,本来就是食物链的法则。老鸟被狗吃掉,雏鸟失去保护者,运气没爆发就在长大前变成肥料,运气爆发了嘛,就碰到诸如你我这样同情心泛滥,又有闲工夫的人。”
秦秣起身的动作因为方澈的话而缓了一瞬间。
“天底下凄惨的事情多了去,一只狗,几只鸟,不过是碰到了,所以顺便发挥一下善良。真有那余力,怎么不去救助贫困?”方澈冷笑一声,看着已经起身站立在自己对面的秦秣,“要么生存,要么淘汰。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秦秣。我真的从不觉得你善良。”
秦秣比方澈矮了一个头,站起身还是只能仰视他,这个动作伴随着方澈刚才的话,让秦秣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我就觉得你傻。”方澈低声,“如果你有闲,可以多复习或者预习功课,不要闲逛了,月考你要是能进全校前四十名,我送你一个礼物。”
然后,在这阳光明媚,春风和畅的时候,方同学对着秦秣说完这些疑似长辈教训晚辈的话,带着一身无形的天雷,留给秦秣一个潇洒的背影,大步离开了。
秦秣忽然好奇万分,这孩子在她没见的一个多月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又通过了什么?貌似他功力大进,隐约间还初步形成了一种疑似高人的气场。以前都是秦秣用教育大法压制他,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反压制?
秦秣抬手,捂嘴,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
三月下旬的时候,月考如期来临。
秦秣和班上许多同学一样,都有种考麻木了的感觉。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计较什么考前考后,基本上这次的考后就是下次的考前,而下次的考前。。。。。。
鲁松同学曾如此悲愤地仰天长叹:“需要解释吗?真的需要解释吗?还是需要解释吗?神哪!请赐给我一口空气吧!”
高中生考试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月考后没放假,秦秣一边跟着大众补习,一边等着月考成绩单发下。秦爸秦妈喜欢看这个东西,一般只要看着秦秣名次前进,他们就会惊叹着喜悦着,暂时放下其他烦恼。
没等到成绩单,就在成绩出来之前,秦秣收到了另一个喜讯。
当在国内占有大量少年读者份额的青春幻想类杂志《缠绕》给秦秣寄过来采稿回信时,不止是秦秣惊讶,帮她送来邮件的那位同学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
由于秦秣近期频繁收到来自各方杂志报刊的邮件,所以她在同学当中已经隐隐有了“笔仙”的雅号。许多人都知道高一(十九班)的秦秣是个能够同时在一连串杂志中稿的狂人,但那些杂志毕竟不同与《缠绕》。随便拉一个高中生,他都可能会不知道《杂论》是什么,也可能不知道李师师是谁,但他要是说自己不知道《缠绕》,那是一定会被鄙视的。
“青春幻想,业内头牌”,八个字足以证明《缠绕》在青少年心中的地位。
秦秣周边的八卦之火被《缠绕》的这一期邮件给刺激得犹如那火上浇了油,油里溅了水,水中起了火。一大扒拉子的人眼巴巴地等着她拆邮件,秦秣环顾四周,很友善地点头一笑。
然后,她将邮件收进了抽屉里,紧接着,上课铃声响起。
秦秣若无其事地听课,一直到许久以后,还是没人能问出她的笔名。
这也造成了《缠绕》的最新半月刊在整个市三中再掀脱销热潮,以转移学习压力为名的一众八卦党罗列出各种理由,猜测着秦秣发表的文章究竟是其中哪一篇,只可惜,谁也没猜中,秦秣会是那个“汴河沙”。
秦秣也没想到,《缠绕》居然会为“汴河沙”开专栏,专栏名为“一眼轮回”,其中的第一篇小说就是那个关于回忆或者错过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非常普通,就叫《石砚》。编辑点评:悲而不伤,余韵悠长。用词精到,时有飞来妙笔,沙国巧思,奇葩独立。
饶是以秦秣的自傲,当看到杂志上的编者按时,也不禁脸红了。
哪位神人居然能欣赏这篇一开始就是悲剧的《石砚》,还说出“悲而不伤”这种话?这位神奇的编辑又是怎么打破《缠绕》一直以来的浪漫喜剧风格,在其中开设沙国悲情专栏,“一眼轮回”的?
秦秣更觉得神奇的是,“汴河沙”这个笔名,到了这位神奇编辑口中,居然能被昵称为“沙国”。
秦秣当即就联想到了,“砂锅”。。。。。。
原谅她,她只是有点饿而已。
卷三:明日桃子夭 二十四回:驰行
《缠绕》的专递除了寄来样刊,还寄来了秦秣这一期的稿费和专栏签约的合同。
专栏签约对秦秣而言已经不陌生了,但与上次签《杂论》的时候不同。上次是双方电话谈妥后,对方才寄来合同的,不像《缠绕》这次是直接寄来合同——对方完全不考虑秦秣会不会同意。
秦秣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她需要这份工作。
三月的月假有三天时间,秦秣从学校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孔哲陪她去银行。她现在还没有办好身份证,也没有银行卡,《缠绕》给她寄过来的稿酬是一张价值四千二百元的支票,她准备立即支取,然后去买一台笔记本。
放假这天市三中只上了六节课,秦秣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校门口,就见孔哲穿着件夹克式的格子休闲短外套和米色带褶的直管裤,斜靠在一辆橙色的公路自行车,咧嘴朝她笑。
孔哲这样的着装直似个在校大学生,再推着这自行车一走,活活年轻了好几岁。秦秣一见之下也欢快地笑了起来,打趣他道:“孔哥,你这扮年轻,准备骗哪家小姑娘呢?”
孔哲脸一垮,故作可怜状:“难道我很老?”紧接着他又挤眉弄眼,嘿嘿直笑:“骗你秦家的小姑娘,可不可以啊?”
“你要是能骗到,哪里还用问我?要是骗不到。。。。。。”秦秣双手一摊。
“哈哈!小丫头片子胆敢小看你孔哥!”孔哲伸手一拍她肩膀,表情突兀地转为严肃,甚至是深情款款,“不过我对你嫂子一往情深,虽然她现在还没答应嫁给我,但我有信心,有决心,有专心,有良心,就是没有二心。”
秦秣疑惑地看他一眼,只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又转头看向身后,却见身后松树下站着一个手扶蓝色自行车的少年,那一身清峭的气质,不是方澈又是谁?
方澈穿着雪白的休闲衬衣和黑色的牛仔裤,一件蓝色的细线针织褂子整整齐齐地扣在他衬衣之上,使他整个人显得极是整洁干净。
“高二也放假吗?”秦秣还穿着校服,开口又问了一句呆话。
方澈眉眼间多了几分隐约的笑意,他推着自行车走到秦秣身边,先是向孔哲招呼:“孔哥,好久不见。”然后问秦秣:“去哪里?”
“去附近的工商银行。”
“上来,我载你去。”方澈抬起长腿跨上自行车,右腿撑到地上,然后拍了拍后座,“会坐吧。”
秦秣看看孔哲,见他撇过头,又看看方澈的自行车后座,轻咳一声道:“谁都是从不会到会,虽然我确实没坐过自行车。。。。。。”她小心地拍了拍那个硬硬的后座,一咬牙就侧身坐了上去。她见过别人搭自行车,都是侧坐的。她是没有那个车开以后再跳上去的本事,不过这样呆坐,应该不难。
事实证明,不经实践的预测永远都有可能出现大偏差。
秦秣才刚坐下,方澈就流畅地一踩踏板,这车子猛地往前一窜,冲的秦秣心脏狠狠一大跳,立即反射性地一手抓住方澈的衣服,另一手紧紧撑住车后座上的一段钢筋架。隐约间她仿佛听到了方澈的叹息声,声音恍若落花如水,又迅速被迎面趟过的春风淹没。
孔哲笑骂一声:“一个没义气的臭小子,一个没良心的小丫头。”
他双腿连蹬,踩着车子就想要超到方澈前面。
方澈闷不吭声,但脚下踩动踏板的频率明显加快,显然是不打算谦让。
两人一路追跟着,笑声和公路上的汽车的呼啸声一截截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