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齐的皮鞋踏步声蓦然从广场的一端传来,同响的还有“一二一”的号子声。
陈燕珊拉了拉秦秣的衣袖,惊叹道:“原来教官们跑一块儿集合去啦,看他们那正步走的,哇,真整齐!帅呆啦!”
秦秣继续天雷,年轻真好。
不过二十分钟以后,就没人再认为这些教官帅了。
秦秣这一连的教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理着平头,一张半带婴儿肥的脸圆圆的,要不是皮肤太黑,身板又高大结实,他都能被看成不到二十岁。
年轻的教官名叫周原,一张笑脸总是显得很和善,但他的动作却半点也不和善。
“站好站好!”周原眼睛眯起,“一个个都得了软骨症!你们的骨头都长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吧!都给我原地站好,现在我也不要求你们列队,你们先给我学会怎么站!哼,要是没站好的,我不管你是男是女,通通给我出来做俯卧撑!”
周原的话使连队里的私语声渐渐停歇,但学生们还是没太当回事。有的擦汗,有的摸头发,还有的揉眼睛,各种小动作,又是纷纷乱乱。
“双腿并拢,手贴裤缝,挺直脊背!”周原大声喝道:“现在我数三声,凡是不能做到的,通通出列!”
秦秣知道军队里令行禁止,连忙打起精神,笔直站好。
“三……
二!
一!”三声一落,周原面色一凛,大步走到队伍中,揪着最后排的一个男生猛就是一个过肩摔。
啪!
人体重重摔地的声音不止是震撼了学生们的听觉,更是狠狠地震撼了众人的心灵!
周原不但说到做到,而且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他逮着一个,居然不管不问,就这么先将人一个狠摔。那动作敏捷彪悍,强横霸道,一股军人的铁血之气瞬间将周原的娃娃脸染得一片肃穆凛然。众人再看他,又哪还有半点亲切和善的感觉?
“你、你、你……”周原一连点了好几个人,其中还有两个女生,“全部出列!男兵五十个俯卧撑,女兵三十个,现在开始!”
这下再没有人敢将周原的话当做玩笑,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好。被点到的几个人,包括女生在内,也都乖乖地俯下身,准备做俯卧撑。
“我告诉你们,到了我的手下,就没有市三中的学生,只有我的兵!你们,明白?”
“明白!”学生们稀稀拉拉地回答。
“你们都把力气还给自己老娘了吗?大声点!”
“明白!”众人一齐大喊。
“没听到!继续!”
“明白!”众人嘶声大喊,几乎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
秦秣站在其中,恍惚忘却身份地位,前世今生。军队的气氛太能感染人,哪怕现在做训练的,只是一群学生兵,但在真正军人的带动下,在集体力量的影响下,每个人的精气神竟都不自主地提升了一个台阶。
谁也不愿意做孬种,何况是这些年轻气盛的少年男女们。
“作为我的兵,你们只需要做到三点!”周原大喝,“第一,服从!第二,服从!第三,服从!”
学生们一片安静,数不清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周原。
周原泰然自若,冷声厉喝:“明白?回答!”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回:女儿娇
在疲倦的夜里,女孩们这样谈论她们首次经历的军训:
陈燕珊嘟着小嘴,气哼哼:“我受不了啦!我要请假!我要缺席!周原他那是虐待!是体罚!是违法的!”
吕琳打开她的包裹,从中拿出一大包水果糖分给大家吃:“吃点东西啦,我最近比以前更能吃了呢,我从来都没觉得食堂的饭菜有这么好吃过!”
姜凤坐在床上打着扇子:“其实最累的就是站军姿。一站一个小时,真累人,比走上几十里路还累人。”
赵雨虹苦恼地揪着头发:“走正步也很累啊,踏得我腿都酸啦。好枯燥,又没什么活动,一点都没有传说中的军训好玩嘛。还有我的皮肤,这几天都晒黑了,我都头发,老被那个傻帽子捂着,捂得一段油一段枯的,好可怜……”
陈双双来了兴致:“用防晒霜啊,你用哪种防晒霜?我用小护士的,效果还不错,现在皮肤没有很糟糕呢。”
“真的很好吗?我都是用强生,没想到根本挡不住这种日晒啊!”赵雨虹连忙催促,“快拿你的防晒霜给我看看,实在不行,你先借点给我用着,我军训完了就去买了还你好不好?”
秦秣从浴室里出来,就听到陈燕珊的惊叹:“秣秣,你也黑了很多哦,我好像从来没看到你用过防晒霜还有一些护肤品什么的呢。你怎么不用?哎呀,你这样怎么行?”
秦秣脚步一顿,表情微愣。
使用护肤品?她还真没那个概念,再说那些东西似乎不便宜,她根本就没兴致去浪费那个钱。秦秣现在都不在乎自己的美丑了,丑吧丑吧,秦大公子祸害过的美女够多了,活该尝尝平庸的滋味。
再说秦秣也不是真有多丑,只是相对她曾见过的缤纷绝色们而言,她如今的样貌显得太过平凡普通而已。但这个世上终究是美女占少数,普通人占多数。只要五官端正,不是歪瓜裂枣,那就算是亲近大众,一般都不会让人看着不顺眼。
何况青春本就是最大的美丽,秦秣如今觉得自己偷来一生,真是再幸运不过。当然,如果变成的不是女孩,而是男孩,那就是真正圆满了。秦秣甚至不介意自己变成一个歪瓜裂枣的丑男孩,但命运显然不会以她的意志为转移。风流俊俏的秦大公子变成了平凡普通的秦二姑娘,这是既成事实,多想无益。
秦秣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自己的床铺走,偶然抬头,却见到躺在陈燕珊上铺的王子毓脸色苍白,凤眼轻阖,一副正在忍耐痛苦的样子。
犹豫片刻,秦秣终是没能忍住心深处的那一丝怜惜,开口问她:“王子毓,你是不是不舒服?”
王子毓本来侧身向外躺着,秦秣这一出声,她只是微微睁眼,却翻个身,又面向里侧墙壁半蜷身体,完全是摆明车马地表示她不想理会任何人。
陈燕珊轻轻一扯秦秣的衣摆,在她耳边低声道:“秣秣,她这个人好奇怪的,你不要理她啦。”
秦秣心下轻叹,也只能作罢。她不是老好人,没有热心对冷脸的习惯,既然王子毓不领情,秦秣便不管就是。
女孩们的谈话一直持续到熄灯之时。她们聊军训、聊成绩、聊美容、聊服装,还聊男孩或者男人。
“我们教官要是不那么凶就好啦,其实他也挺帅的呢!”这是赵雨虹的话。
陈燕珊还笑嘻嘻地打趣她:“好小雨,要不你干脆行动起来,把周原哥哥收入裙下,也好让我们脱离苦海呀!”
吕琳却说:“我觉得我们班的副连挺帅的,比教官好看。”
“哎呀不得了!”陈双双惊呼,“吕琳你看上谁啦?”
陈燕珊眨巴着眼睛:“我记得哦,我们副连叫卫海,多阳光的小伙子啊,琳琳是吧?”
女孩们聊得热闹,秦秣坐在床上沉默地翻着书,心里却着实震惊。
现代的女孩子果然大不同于封建王朝时代的女性,她们不但可以与男子同校读书,还敢在私底下这样这样毫无顾忌地讨论关于男性的话题。如果是在当年,哪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敢这样说话,只怕早被扣上一个不守礼教的大帽子了。
秦秣跟秦云婷朝夕相处了两个月,秦云婷却从没在她面前用这样轻佻的语言说过某个男性,陈燕珊倒是常在秦秣耳边嘟囔哪个帅哪个丑之类的话,但所谓“收入裙下”这种夸张的言辞,秦秣也还是第一次听她说。
“果然是个奇怪的世界,看来我前面所了解的那些还远远不够。”秦秣翻书的手微顿,心里闪过念头,“幸亏不是四个月前听到这样的话,那时候我这心脏还真没这么强大的承受力。”
小姑娘们大多无忧无虑,除了读书当然就是风花雪月你侬我侬了。爱情的童话永远是那么诱人,尤其对于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们而言,她们可以有太多的美好幻想。不然现在的偶像剧哪来那么大的市场?当然,秦秣虽然一向了解女性,可她了解的只是宋代女性,在这个时代,她要认识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不同年龄段的女性有不同的特征,即便是同年龄段的,那也会因为身份经历的不同,而千人千面。秦秣如果想用一个统一的概念来概括她对现代女性的认识,那答案只能是永远的无解。
当年的秦陌是从一个风流纨绔的角度来了解北宋女子,如今的秦秣变成现代一个普通的高中女孩,个中奇妙,该是何等难以尽述?
女儿香,女儿娇,女儿美,女儿柔韧,女儿铿锵,女儿……也有清雅时,也有庸俗时,也有灿烂时,也有凋零时——百般姿态,终归是人。
秦秣怀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沉沉入睡。军训当然很累,以前从没吃过这种苦累的秦秣,能忍下来这样的训练,还要多亏她当初在西平医院的那段经历。是那段不堪回首的时日让她学会了何为忍耐,也是那段黑暗混乱的时光让她的骄气被悄悄打落。
在深度疲累的睡眠当中,夜晚都仿佛变得特别短。
秦秣感觉自己只是一合眼,便又到了该睁眼起床的时候。她依然是第一个起身的,洗漱完后,又吵嚷了陈燕珊一番,将她从睡眼朦胧中彻底唤醒,秦秣方带着浅笑整理床铺。
她的心情很不错,这种军训的生活中充满着奋发自律的积极力量,她每成功说服自己继续坚持一次,就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越发舒畅,而精神蓬勃升华。
一直到众人都洗漱整理好,准备再结伴下楼出早操时,秦秣却忽然发现王子毓捂着肚子靠在洗漱台边,一脸惨白与痛苦。
“秣秣,你看什么呢?”陈燕珊催促她,“快点啦,要迟到了,周原那个笑面虎罚起人来很恐怖的!”
广播里激昂急促的早操调子连番响起,秦秣一转身,正要跟着陈燕珊走,却又恍惚听到王子毓低低的呻吟声。
“你先走吧,我等下就来。”秦秣暗暗一咬牙,心底的怜惜终于还是占了上风,“要是方便,最好再帮我跟王子毓请个假。”
“秣秣!”陈燕珊顿足,吕琳又一把拖住她的手臂,焦急道:“你们走不走啊?要迟到啦!”
秦秣轻轻将陈燕珊推开,转身跑向洗漱间。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一回:勇者胜
天色仍然没有大亮,节能灯管那白色的灯光清冷地洒在王子毓身上,照得她弓起的身子和半露出的侧脸都显得朦胧如画。
画是冷寂的画,这画中人美得惨白,脆弱得仿佛纸偶。
秦秣心底忍不住一揪,轻叹道:“你如果不舒服,应该要去看医生。”
王子毓双唇紧抿,她微微抬头,紧接着闷哼一声,又别过脸去。但秦秣分明看到,她捂在小腹上的手已经将衣服揪紧,那指节处处泛青,可见她疼到了什么程度。
“虽然你不爱惜自己,但你是我的室友,我不能不管你。”秦秣皱着眉,干脆伸手抓住王子毓的手臂,想要拉她起身去医务室。
“你干什么?”王子毓仿佛受到莫大惊吓,竟然一跳而起,连连后退,“你放开!放开!”她慌忙惊叫,平常的淡漠优雅在这一刻全然消失不见,那模样就好似是受到恶人欺凌的娇弱小姑娘,惶然凄怆。
秦秣放开手,着实是哭笑不得。她当年都不做欺凌良家女子的恶霸,如今就更不可能做了。
“王子毓,我不会吃人,不是洪水猛兽,你看清楚点我是谁,你觉得我能对你怎么样吗?”秦秣收拾起耐心,好言相劝,“你实在不想去看医生的话,就躺到床上,好好休息,我帮你跟教官请假,行不行?”
王子毓寒烟般的眸子轻轻流转,玉颈半垂,终是轻轻嗯了一声。
秦秣摇头笑了笑,柔声道:“快去躺着吧,晚点我给你带早餐上来。”
谁知王子毓蓦然抬头,又脸罩寒霜,冷声道:“不用你多事,你要走就快走!”
秦秣脸色当即一沉,眉目间陡然凌厉了几分。她从来就不是脾气多好的人,如今她的好心却一再受到王子毓冷待,她当然不会再没皮没脸地继续凑上去浪费感情。
王子毓的冷言跟方澈的毒舌是完全不同的,方澈对秦秣有大恩,他的毒舌只是他的语言习惯,他本身并没有恶意。但王子毓却是纯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既然漠视一切,秦秣也不至于因为她那几分美色就忘了自己的骨头几斤重。
“谁也不欠你什么,你自重吧!”
留下这句话,秦秣就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出操铃声已经结束,她迟到了。
远远看去,真知广场上是一片整齐安静。所有的连队都在统一站军姿,秦秣加快速度小跑向自己班级所在的十九连,心中也渐渐起了几分忐忑。
“站住!”
蓦然一声大喝响起,秦秣转头看去,就见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军人一脸严肃地大步走了过来。他理着平头,肩部的位置横着两杠二星,正是这一次军训的带队营长孙宏宁。这人别看其貌不扬,秦秣却亲眼见过他教训那些连长教官,那股子威风狠辣劲儿,吓得大部分见过的学生都对他暗怕不已。
秦秣倒是不会被他气势所慑,但看他的样子,也估计自己没好果子吃。
孙宏宁冷眼望着这个迟到的女学生,眉头却渐渐皱起。秦秣的反应很出乎他意料,她太平静了,平静得甚至带着股从容大气,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名字?”孙宏宁不紧不慢地问,他整治过不少桀骜的新兵,并不会因为某个人有不同于平常之处就乱了节奏。他自有他的一套治军理念,就算面对的只是学生兵,他也不认为有什么情面好讲。
“十九连,秦秣。”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迟到。”秦秣微微一笑,心里已经在估算自己将受到的惩罚。反正是要被罚的,索性干脆点。
“好!”孙宏宁眼睛微眯,掩下对于秦秣还能笑出来而产生的惊异,“我不需要听你的解释,我也不接受任何理由,既然你迟到了,那现在开始,先绕着操场,跑二十圈!”
真知广场一圈有多长?那是整整三百米,而二十圈三百米,则是六千米。对秦秣这样身板的女孩子而言,六千米跑下来,真是可以去掉半条命的。
孙宏宁说完这句话后,就等着听秦秣的抗议。桀骜叛逆的年轻人孙宏宁见过太多了,他甚至能历数出百八十条他们表现叛逆时所展露的种种言行,此刻,他就等着听秦秣的抗议。而接下来他会用更加有效的手段来整治这个即便是迟到了,却还能在他面前从容微笑的学生兵。
秦秣只犹豫了片刻,却轻点点头,很有力地回答:“是!”
她说完话,转身便对上跑线开跑。
秦秣不是从没求饶过,她耍过的无赖也不少,作为一个资深纨绔,秦秣甚至深谙避实就虚之道。但有些时候,人是不能耍无赖的。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无赖永远不是个人,而是命运那不可捉摸的混账东西。秦秣已经深受过命运莫测之苦,这堪称离奇诡异的一场穿越变身更是让她明白,人最不可被命运战胜的,其实不是任何身外之物,而是自己本身的意志!
她曾经向赵周解释,“秣”之一字,取于“秣马厉兵”。她更是曾经指天微笑过,用无声的动作宣誓,她要战的,是这命运天数!
战胜命运,其实就是要战胜自己。
秦秣自穿越以来,已经改变过太多。她甚至会做家务、会去打工,会想要考试功名,会为五斗米而细细打算。她看到了亲情,看到了友情,或许,还算是懂得了一点“人间疾苦”。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来就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但是,她究竟可以战胜自己的意志到什么程度?如果再给她一场富贵,她会不会又重新坠入不学无术的境地?
这些秦秣都不敢肯定,那多年的放纵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如今她之所以变得如此迅速,也不过是被生活逼迫。假如,这些逼迫都不存在了呢?她还要回到当初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中吗?
秦秣无法自问,她得不到回答,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