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这一天,引擎调试完成,里间的办公室里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隔间的门猛地被推开,雷洛斯从里面冲出来,挥着拳头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
大办公室里的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互相对视几秒之后,笑声轰然响起。
雷洛斯又抬手抓了抓后脑勺,用有些蹩脚的汉语说:“方澈请、请客,我们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一顿。”
笑声更大,秦秣后来揪着方澈说:“雷洛斯想要杀你呢。”
“他把宰一顿理解为杀了。”方澈很镇定。
秦秣说:“杀本来就是宰的同义词,他哪里理解错误?雷洛斯汉语学得挺好的呀。”
纷乱的人群中,方澈一把揽过秦秣的腰,凑到她耳边说:“那我就老老实实地站着,等你来杀。”
秦秣在这一刻又想歪了,她理解为:“我站着,等你来推到。”其实她很想再矜持一点,不过这种事情是先下手为强。秦秣就在盘算着,法定结婚年龄是男性二十二岁,他们还要再等一年多——其实还得再等三年,因为她要到三年后才能毕业。
那么在这之前,她是不是要确立主导地位?
“秣秣?”方澈捏了捏她的手,“你在想什么?”
秦秣猛然回过神来,暗地里那个尴尬就哗啦啦就涌上。她努力做出庄重的样子,淡淡地道:“我不是刽子手。”
方澈低低一笑:“那我的小命有保障了。”
他会在五月底的时候回到剑桥,然后两人又将有一年的分离。这一次的离别与上次不同,但说不出哪一种更让人惆怅些。
一切都在未知的时候,离别虽叫人黯然,但因为没有尝到过相知的美好,所以也不是熬不过,而热恋时候的离别,反差恼人。好在互相确定之后,至少可以不再需要忐忑。
方澈握紧秦秣的手,默默计算着离别的日子,再期待着重逢的那天。
还没有分别,就开始期待重逢,他微低头,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
五月中旬,秦沛林那边传来好消息,他的病情得到控制,虽然无法治愈,但在这种情况下,不再恶化就是好的。
艾滋是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并不直接致病,只是会降低人体抵抗力,生命力顽强的人,并非无法与病魔挣命。
韩瑶还是不肯去看望秦沛林,不过她跟赵芷兰的关系倒是愈发亲近,两人聊的渐多,赵芷兰就会说起方澈,韩瑶也会说起秦秣。
有一天,赵芷兰打电话给方澈,问他:“小澈,你是不是交了个女朋友?”
方澈知道韩瑶与赵芷兰相交的事情,便隐下笑意,淡淡地回道:“妈,你现在才知道吗?”
赵芷兰觉得有些羞愧,自觉对这个儿子关爱太少,声音便又慈和了几分:“我早听说了,不过……小澈,你什么时候带她来见见妈妈?”她本来还想着,要能跟韩瑶结成亲家才好,但被方澈这话一堵,她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理直气壮地干涉儿子的婚姻。
“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最近就可以。”方澈又问,“妈,你不问问她的名字。”
赵芷兰便心中着慌,连忙道:“哦,是啊,对的。她……她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人怎么样?”
方澈暗暗一叹,并不觉得快意,只是有些无奈。他缓缓地说:“秦秣,她叫秦秣。”
说着话,他心里是想:“算了……”赵芷兰就是这么个性子,方澈无可奈何,觉得自己还是不再指望什么为好。他已经长到了这样的年纪,没必要再去奢望一个会关照儿子到无微不至程度的母亲。
赵芷兰并非不好,方澈也不再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他只是心里有些憋闷,而到如今,渐渐磨平掉那些郁气之后,他倒是觉得,有个这样的母亲也是种幸福。因为赵芷兰永远###人感觉到,最纯粹的青春年少。
“好像……”赵芷兰的声音有些困惑,“你韩瑶阿姨的女儿也叫秦秣。”
方澈久久不语,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赵芷兰小心翼翼地问:“小澈,你女朋友跟人家同名,你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方澈面无表情,再次回复到当年的冰山神态。他其实不是冷漠,而是有那么一对活宝爹妈,常年地无话可说,脸部表情想不稀缺都不行。
“唉,同名啊,这要是同一个人那该多好。”赵芷兰忽然惊喜起来,“说不定就是同一个人呢!小澈,你女朋友是哪里人?她现在在做什么?”
方澈只得回答:“邵城人,现在在H大读书。文学院,专业是汉语言。”
赵芷兰欢乐不已:“肯定是同一个人,就是这样!小澈,真不错呀,比妈妈的眼光好多了。对了,我请韩瑶到C城旅游去,要她来看看我未来儿媳妇的样子,一准吓她一跳。”
她兀自说个不停,设想自己见到秦秣之后,要做些什么,又要怎么跟未来儿媳妇打好关系等等。
方澈头一次听她絮叨,心情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不知不觉中脸现笑意。
五月二十六号,方澈已经订好了到伦敦去的机票,飞机会在二十八号起飞。秦秣计划要去送他,却在二十七号这天接到秦云婷的电话。
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地秦云婷竟然哽咽起来,惊得秦秣手足一凉,连忙询问:“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秦云婷沉默良久,方才艰难地说出四个字:“我怀孕了。”
秦秣深深地吸一口气,压下声音,尽量用冷静的语调询问:“你准备怎么办?”
“不要告诉爸妈。”
秦云婷的声音很虚弱,但语气却是坚决的。
秦秣放柔声音:“姐,你不打算结婚?”
秦云婷已经满了二十二岁,完全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
“我不结婚。”她却故作坚强,“我还有事业,我不用男人养。”
“结婚跟事业有冲突吗?”秦秣反倒松了口气,又觉得好笑,“照你这个说法,人家是想要负责的。怎么,你孩子都有了,还不愿意嫁?”
秦云婷低低笑起来,声音莫名悲凉:“就算他愿意负责,但我又不要他的怜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秦秣心中生起不妙的感觉,她沉声问道:“难道你不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我、我……”秦云婷又慌乱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办!秣秣,我该怎么办?”
这几年来,秦云婷虽然很少回家,但电话从来不少。两姐妹相互之间都是很了解的,秦秣上次还听秦云婷说过,她喜欢上了一个人,目前发展良好。
“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一个月,就是上个月……”秦云婷的声音里压着痛苦,“我没想到会有孩子,我只是,上次是喝醉了酒,我没想到……秣秣,我不能跟他结婚,他把我当成了别人,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秦秣仰头,无声地一叹,恨不能立即冲到北京去敲开秦云婷的脑袋,看看这笨丫头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这种时候你还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你真的是……难道你人心剥夺一个孩子的生命?或者你准备好了做个单身母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办。”秦云婷满是焦虑,“我也不想打掉这个孩子,但是,我不想结婚。可是爸妈如果知道我……我未婚先孕,他们、他们会气死的!”
“你都能这样想,怎么还不肯结婚?”秦爸秦妈会被气到什么样暂且不说,至少秦秣已经被气得不行。
“我不结婚。”秦云婷喃喃道。
秦秣语气不容拒绝:“我现在就去买机票,你在北京等着我。”
她挂断电话,一看时间,正是下午三点。去北京的机票当天已经没有,她只能订到第二天八点多钟的票。方澈也是这一天的飞机,但时间却在下午一点多。
第二天两人同去了机场,却是方澈送秦秣,而不是秦秣送方澈。
时间很仓促,秦秣本来是计划要好好为方澈饯行的,但她此刻忧心秦云婷,也顾不得那些浪漫,只是急匆匆地说了句:“一路顺风,好好保重。”
方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秦秣就返身走进了登机通道。
她的背影快速湮没在人群中,明明是方澈送她登机,那送别的话却由她说出,莫名的,冲淡了离愁。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六十九回:责任
秦秣在机场见到秦云婷,就见她披着大波浪的卷发,穿着针织衫和丝质短裙,依然窈窕美丽,只是脸色有些憔悴。
“秣秣,我带你到处走走吧。”她挽住秦秣的手,低头淡淡一笑,好像昨天所说的那些不过是一个笑话。
秦秣便按捺住心中的焦虑,也不提及她怀孕的事情。
因为时间还早,秦云婷就直接带着秦秣去了故宫。她走路的时候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拉着秦秣说:“北京有很多地方可以看看,你要是想旅游的话,得在这里住一个月。”
这个时候秦秣当然不可能在北京长住,她这次过来连休假都没请,算是逃课的。再过不久,H大就要举行期末考试,秦秣还没有缺考挂科的想法。不过秦云婷若是执意要留她在身边,说不得秦秣就该考虑考虑改变计划,缺考一次了。
故宫的红墙连绵压抑,它用繁华与破败在历史上书下了重重的一笔,多少年来,风吹雨打,仿佛老去。
秦秣却实在没什么心情感怀古今,汴梁的皇宫与北京的紫禁城相差太远,现在也不是个欣赏风景人文的好时机。
“他在经常在那边搭着个画架子画油画。”秦云婷低声说:“这里很偏僻,一般很少有人过来,我第一次遇到他,觉得有点眼熟,后来就忍不住常常往这里跑。他跟我一个学校,学的是生物工程……”
秦秣眼见秦云婷神情茫然,言语乱七八糟,心里就酸涩一片,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想了又想,秦秣有些干巴巴地蹦出一句话:“他真是个怪人。”
“他就是怪人。”秦云婷苍白的脸上微露笑意,“他这人奇怪得不得了。你听我说他在故宫架着画架画夕阳,一定以为他这人很浪漫,画画也很厉害是吧?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他画画很难看。后来我忍不住问他,你都不会画画怎么还做出这幅样子?”
秦秣顺势提问:“那他的回答是什么?”
“他说,他失恋了,因为女朋友嫌他整天满口的分子式,没有一点点浪漫细胞。”秦云婷叹了口气,“所以只要不下雨,他都会跑到这里来画夕阳,然后培养浪漫细胞。他说他寝室的哥们告诉他,这一招很管用,可以吸引到最漂亮的女孩子自动送上门。”
秦秣摇头笑笑:“那人一语成谶。”
“我要是不被吸引,岂不是说,我就不是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子?”秦云婷颇有些自嘲地意味,“不过我就算是飞蛾扑火了,也照样不是最漂亮的那个。”
秦秣想起她从前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正好就是“我是宇宙超级无敌美少女”,心里头便压着沉沉地一团情感,格外难受。
“你都说了,他肯负责。”
秦云婷倔强地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我不要他负责,我不是他的负担,也不是他的责任。这个事情,不怪他。”
秦秣眉毛一扬,语气稍转严厉:“姐,你肚子里的孩子难道是凭空出现的?”
“那天是很多同学聚在一起喝酒,因为要毕业了,大家都很伤感,所以灌得特别严重。”
秦云婷声音转沉,压着一点痛苦,“大家全都东倒西歪的,我送他回去,看他倒在沙发上……”
她顿了很久,终于还是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讲诉清楚。
无非就是那么回事,那一日醉酒,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男孩子醉得不省人事,女孩子却还要三分清醒。秦云婷暗恋苏凌杰,到了半醉半醒的时候,便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于是稀里糊涂地去亲他。
她倒是没有要献身的想法,只想着既然是在梦里,那么稍稍放肆也无妨。
苏凌杰有着男人的本能反应,感觉到软玉温香在怀,便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反客为主,于是酿下大错。
发生了这种事情,如果挨个女孩子,说不定立马就逮住机会要他负责了,但秦云婷却总觉得自己是在趁人之危,吃了亏也活该受着。
秦秣面对她这样的逻辑,只觉得浑身无力。她心中疼惜,又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无法劝解。秦云婷有她想要坚持的东西,秦秣又如何忍心去打破她所坚持的那点纯粹?
但秦秣终究还是带了点逼问的意味,说:“你既觉得你是趁人你趁人之危,又觉得你吃了亏,那到底是谁吃亏?”
“两个都吃亏。”秦云婷苦笑,“他很内疚,而我酿下苦果。”
秦秣只能无奈地陪着她继续逛故宫,逛过中午,两人吃了中饭,秦云婷又提议:“我们去爬长城怎么样?”
因为来得匆忙,所以秦秣是轻装上阵,两手空空,什么行李都没有。饶是如此,她也不觉得自己还有精力去爬长城。
只看秦云婷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秦秣就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一咬牙,点头答应。
两人搭车到得八达岭长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秦云婷沿阶而上,步伐很快,秦秣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超出负荷,跳出胸腔来了。
“大姐,不带你这么折腾人的!”她干脆用手撑着腿,赖在后面装出无比虚弱的样子,不肯再往上爬。其实她也还没累到走不动路的程度,只是想要转移转移秦云婷的注意力。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秦云婷便停下脚步,靠着城墙往下看,神情淡淡的,难辨悲喜。
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往下面走,很少还有往上爬的,秦秣仰头望见这人群逆流,群山巍峨,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气。
她拍拍胸口,又大步往上行走,到得秦云婷身边的时候,忽然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拉住她的手说:“大姐,我刚才可想到一股好主意。”
秦云婷眼睛瞥向一边,有些低迷地问:“什么主意?”
“你不肯要他负责,是因为你觉得这个事情的责任不在他。但是,假如他很喜欢你,想要娶你,他所想要承担的责任跟你们那次的意外毫无关系呢?”秦秣张大眼睛紧紧盯着秦云婷,“姐,如果他想要把你变成他的责任,你不愿意吗?”
秦云婷微微一笑:“这算是什么好主意?”
这主意确实稀松平常,秦秣赧然一笑,摇起秦云婷的手装可爱:“姐,怎么不是好主意啦?你最大的问题不就是觉得他不喜欢你吗?他要是喜欢你,不就什么问题都没啦?”
除了刚穿越过来那会,秦秣为了不再被送进安平医院儿装过几次可爱外,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种姿态了。她确实不适合做出这种小女儿的可爱态,秦云婷一见之下,只觉得别扭,当即便有些失笑。
秦秣见她笑了,也自收敛神态,挽起她的手道:“姐,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可能?”
秦云婷远望群山,叹道:“我前几天还看见他跟那个女孩子在学校门口见面,虽然他们已经分手,但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还装着那个人。”
“这种事情哪里是通过表情能看出来的?”秦秣手一挥,“你肯定是眼花了,谁还能隔着肚皮,看破人心?”
“秣秣,你不懂的。”秦云婷轻咬下唇,“如果没有发生过那次意外,我肯定不会去顾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喜欢他,自然是要主动去争取。但现在,我宁可继续错下去,也不要他为了责任而担负一辈子的包袱。最后……把对我的愧疚变成怨恨。”
秦秣握紧她的手,仿佛能通过她的脉搏,感受到她心中的坚决。
在这种情况下,秦秣实在不能再继续劝下去。她只觉得自己所有灵巧的言语,在秦云婷这样的情感面前都变成了一片苍白。
她要有多喜欢那个人,才会愿意为他而委屈自己到这种程度?她要有多骄傲,才会在这样的时候不肯给自己留下丁点退路?
秦秣很想再问一句:“那你的孩子怎么办?”,但这话到嘴边,她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当晚霞遍染群山,秦云婷转了个身,拉着秦秣低声道:“秣秣,我们回去吧。”
秦秣心中刺痛,回到哪里去?
在这一瞬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