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一路颠簸,回到东阳城的顾家大宅门前。
顾平先下了车,来到顾远东这边敲了敲车窗。
顾远东将车窗摇下,问他有什么事。
顾平看了齐意欣一眼,见她半垂着头,长鸦似的睫毛盖住了双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二少。我们好像一直被人跟踪……”顾平低声道。
顾远东左手一拳往车门上砸去,声音虽然不高,却饱含怒气:“全东阳城都知道这是顾家军的车!还跟踪个屁!——你什么时候也这样优柔寡断了?给我带队回去,一个不留,全做掉!还有。将那个上次逮住的地痞交给康有才,让他把缇骑逼供的手段给我显出来!不榨干那小子最后一句话,以后就别说他是缇骑的人!”
顾平听得耳畔嗡嗡作响,明知某人是迁怒,却不敢还嘴,只是忍不住偷偷瞪了齐意欣一眼。
齐意欣正好抬起头。看向车窗这边,和顾平瞪她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顾平连忙低下头,应了声“是”,便匆匆离去。
齐意欣喃喃地说了句“对不起”,也不知道顾平听见没有。
顾远东的嘴角抿得更紧,扭头看向车窗外面。
一阵凉风吹进来,顾远东又将车窗缓缓摇上。
前面的司机连忙推开车门下去,和顾家的护卫队一起在外面站岗警戒。
车里只剩下齐意欣和顾远东两个人。
齐意欣十分尴尬。
自打她认识顾远东以来,顾远东还没有对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齐意欣睁开眼,飞快地睃了顾远东一眼。
顾远东笔直地靠坐在车后座上,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两只手握成拳头放在腿上。
齐意欣又看了看顾远东的手。
刚才那一拳可真够有劲儿的,齐意欣觉得那车门都快被顾远东捶出个洞来了。
齐意欣忍不住在座位上慢慢挪了过去,往顾远东那边一点点靠近。
顾远东仍然一动不动,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直直地透过车前方的车窗,望向车窗外明朗的天空。
齐意欣终于挪到顾远东身边,悄悄伸出手去,轻轻地搭在顾远东的左手拳头上。
齐意欣看得很清楚,刚才就是这只手砸得车门。现在手背上似乎都有些青紫。
齐意欣的手指纤巧细腻柔软,又带着些许冰凉,搭在顾远东发红的手背上,如一剂清凉剂,舒缓了顾远东暴怒的情绪。
顾远东缓缓回头,看向齐意欣。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眼里的神情极是复杂。痛悔、后怕、担心、狂怒,中间又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珍爱怜惜的深情……
齐意欣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里,能同时表达出这样多的情绪,这样复杂的内容。
“对……对不起……”齐意欣结结巴巴地道,刚才想好的那些巧言令色的借口和说辞,都从齐意欣脑子里飞得干干净净。
顾远东忍了又忍,还是将手从齐意欣手里抽出来,指着齐意欣刚才坐的位置,道:“坐过去!”
齐意欣忙挪了回去,还是眼巴巴地看着顾远东,充满了乞求。
顾远东别过头,忍住不去看齐意欣乞求的眼神,继续训斥她:“……我给你枪,不是让你去跟人斗狠!是让你在特殊情况下自保而已!这一次小严出事,你知道背后到底是谁设局?你知道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也敢拿着枪出去救人?!”
齐意欣的眼神黯淡下来,撇了撇嘴,低声嘀咕道:“我有轻机枪,就算对方有十几个人我都不怕……”
“你还敢还嘴?!”顾远东一下子挪过去,坐到齐意欣身边,两手伸出,捧住她的双颊,对她厉声道:“你记不记得,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是我顾远东的未婚妻!这天下谁都知道,拿住了你,就拿住了我顾远东!如果你成了人质,我只会变成他们的傀儡……”
齐意欣连忙掰住顾远东的手,急急地道:“这可不行!你不能这样做!——你肩负江东二十郡重担在身,我只是一个人,焉能跟江东数千万人的性命相提并论?!你有你的责任,你不是那种为了女色,就倒行逆施之人!”
顾远东定定地看着齐意欣,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是,我不是一个为了女色,就倒行逆施之人。——我只是为了你而已。若你不在了,这江东数千万人,又与我何干?”
齐意欣心里如同火山的岩浆翻滚一样,从内到外,都热得不能自已。可是她的手却依然冰凉,泪水不由自主地用上来,模糊了双眼。从朦胧的泪水里,她看见顾远东轮廓分明的双唇就在咫尺之间,忍不住就扑了上去。
顾远东两手用力,钳住了齐意欣,不让她扑过来,只是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让她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一字一句地道:“为了我,你要保重自己。”
齐意欣拼命点头,哽咽道:“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不会了。”
顾远东紧紧地抱了她一抱,就狠心将她推开,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我先送你回公主府住几天,然后再回齐家。——你歇一歇,我明天过来看你,还有话要跟你说。”
齐意欣点点头,道:“让蒙顶她们去公主府陪我。”
顾远东应了,摇开车窗,命司机进来开车,去公主府。
浩浩荡荡一行人,又开到公主府。
一路上,顾远东和齐意欣都一言不发,气氛十分凝重。
到了公主府门口,顾远东的护卫去叫开公主府的角门。
顾远东眼看着齐意欣的身影消失在公主府的角门里面,对司机又吩咐道:“回顾家。”
顾家里面,顾平已经先行进去,向等在那里的康有才转达了顾远东的话,道:“二少说了,将那个逮着的混混交给你,一定要榨出他的油来!”
☆、第253章 责之切 (含carmel堂主+)
康有才和方全摩掌擦拳地道:“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也不知道当年的那些活儿生疏了没有……”
顾平笑骂他们俩一句,转身出去,反手带上门,回到顾远东的书房外间处理军务。
没过多久,顾远东就回来了。
一进书房的门,顾远东便长长地吐了口气,将身上的厚呢军大衣解开,扔到一旁的酸枝木挂衣架上挂起来,又一手拉开脖领间的扣子,抓起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了一口茶水。
顾平着急地道:“二少,那是凉的!——我去叫人送热茶过来。”
顾远东“嗯”了一声,坐到书房外间的紫藤躺椅上,躺了下来,闭上双眼,很是疲惫地吩咐道:“顺便让人炊些热水过来,我要沐浴。”
顾平奇怪地道:“这天还早啊?二少想歇息了吗?”
才刚过了午时,还没有吃午饭呢。
顾远东没有说话,静静地闭着眼躺在紫藤躺椅上。
因是冬天,躺椅上铺了一层狼皮褥子,让顾远东觉得身上更是燥热,起身将狼皮褥子掀了,扔到地上,再仰面躺上去。
冰凉的紫藤让顾远东瞬间清醒下来。
顾平传完话,拎着一个小小的紫砂壶从外面进来,给顾远东沏茶。
顾远东坐起来,接过茶杯,捧在手里,半晌没有言语。
一会儿热水炊来了,顾远东便进去沐浴。
顾远东今儿被齐意欣吓出一身冷汗,衣裳都沾在身上粘粘乎乎的难受。
洗了一个澡,顾远东才觉得舒服些,换了身缂丝袍子出来,到外间喝茶。
顾平便坐下来,故意东拉西扯,逗顾远东开心,“二少。我还以为您今儿就要在公主府陪齐三小姐不回来了。——怎么不多留一会儿,安慰安慰齐三小姐?”
顾远东轻啜一口茶水,淡淡地道:“她的胆子越发大了,哪里还要我去安慰?——她应该安慰我还差不多。心都快被她吓得跳出嗓子眼儿了。再来一次,大家都别活了……”
顾平忍不住笑了,忙背过身,掩饰般地咳嗽一声,才回头道:“二少。今儿后面跟踪的几个杂碎已经被我们解决了。——二少还有什么吩咐?”
顾远东放下茶杯,从紫藤躺椅上站起来,大步走到里间书房,问道:“康有才他们问出来什么没有?”
顾平忙道:“我去叫康有才进来回话。”
说着,顾平转身出去,去叫了康有才过来。
康有才恭恭敬敬地站在顾远东书桌前回话:“……各种法子都用了,他所有知道的,应该都说了。”
顾远东冷冷地看着康有才,道:“都说了些什么?”
“他是南城龙虎帮的小喽罗。他们帮的帮主,最近认得一个大人物。出手阔绰,又极有手段。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死心塌地为那人卖命。就是这个人,让他们找人跟踪《新闻报》的各位同仁。”康有才笑着道,“我和方全的身份准备得齐全,他们查不出什么漏洞,就将目标放在查不出来身份的小欣身上,派来跟踪她的人是最多的。——当然无一得逞。”
顾远东一只手捏成拳头。重重地在桌子上捶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贵人这样手长!——不剁了那支捞过界的手。我顾远东的名字倒着写!”说着,叫了顾平进来:“带上伱们抓的那个地痞,去南城铲除龙虎帮!——还有,让东阳城警察公署出面,全城查户籍!外来客商一律要有官府开的路引。如果没有,就先抓起来,关到监狱里再说!”
顾平双脚并拢,大声道:“是!”便转身出去执行命令。
顾远东在书房处理完军务,又去内院一趟,看望大都督顾为康。
顾为康因为病情好转,宋大夫的护士就隔一日才来一次,没有天天守在这里了。
平日里都是小赵姨娘和几个婆子照顾顾为康。
顾远东戴上口罩,走进屋里,看见小赵姨娘端着一碗猪肝粥,一勺一勺喂给顾为康吃。
顾为康满脸木然,整个人再也没有以前的精神奕奕,看上去就是个苍老的老人。
顾远东叹口气,拉开椅子坐在一旁,对小赵姨娘道:“伱下去,我有话要跟大都督说。”
小赵姨娘忙拿帕子给顾为康擦了擦嘴,将粥碗收到食盒里,给顾远东行了礼,拎着出去了。
顾为康凝视着顾远东,低声道:“伱娘是不是回来了?”
顾远东挑了挑眉,道:“跟伱有关系吗?”
顾为康惨笑一声,道:“无论怎样,她还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我们还生了两个孩子。——伱说,跟我有没有关系?”
顾远东沉默半晌,才道:“是回来了。不过她打算跟伱离婚,伱准备好签字吧。”
顾为康一听,气炸了锅,从枕边拿起自己平日里看的书就往顾远东身边砸过去,怒吼道:“她休想!——她这辈子,生是我顾为康的人!死是我顾为康的鬼!……”许是气得狠了,又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顾远东便站了起来,道:“还有力气骂人,看来是好了。——伱就等着签字吧。”说着,转身离开顾为康的屋子。
顾为康在后面拼命地叫他,“伱给我回来!我还有话要说……”
顾远东听也不听,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在门口碰到低眉垂目的小赵姨娘,顿了顿,吩咐道:“进去伺候吧。”
小赵姨娘忙走进去,对着里面的顾为康安抚了几声,就听见顾为康的声音小了下去。——似乎已经气消了。
顾远东站在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终于失望地摇摇头,叹息一声,离开顾为康的院子,往二门上。
回到外院,顾远东又跟顾平吩咐道:“跟康有才和方全说,让他们不要回报社了,就在我们这里住下。以后暂时是我们顾家军的人。每个月关饷,就从我的月饷里面,按中领的份例,拨给他们。”
顾平应了,又有些疑惑,追问道:“干吗要暂时啊?——不能就正式收编到我们顾家军里面?他们两个真是人才呢 !”
顾远东笑了笑,道:“是不是人才我还不知道?——只不过人家有主子的。与其等以后人家宁愿做逃兵也要离开我们顾家军,还不如我们提前给他们留好后路。到时候人家还对我们感激三分。以后也好共事,是不是?”说得含含糊糊。
顾平听不明白,可是看顾远东不愿再多说,也放下此事,换了话题问道:“二少要在家里用晚饭吗?”
顾远东摇摇头,道:“不了。备车,我要去公主府。晚上会稍晚些才回来。”
顾平出去命人给顾远东备车。
很快司机来了,顾远东带了一队贴身侍卫,坐车去公主府。
齐意欣早先被顾远东送到公主府,没过多会儿。蒙顶和眉尖就从齐家过来服侍她。碧螺人细心,又管着齐意欣的小厨房。便被留在齐家给她看屋子。
齐意欣因为做了错事,又惦记着顾远东,就算陪在顾范氏身边,也一直心神不宁。
顾范氏却是很忙的样子。外院的管事,内院的婆子,都人来人往地找她回话。
齐意欣虽然在旁边忐忑不安,可还是注意到这些繁忙的景象。忍不住问道:“伯母,您都在忙什么啊?要不要意欣帮您一把?”
顾范氏笑盈盈地道:“哟,这可不行。——哪有大小姐自己操办自己婚事的?快别说这话。让人听见,还以为顾家故意为难伱呢!”
齐意欣大为惊讶,忙道:“不是明年才成亲?——伯母怎么现在就准备上了?”
顾范氏兴致勃勃地道:“现在准备,已经是很赶了,也只能从简而已。伱要知道,以前大家小姐成亲,都要提前两三年准备的。不说别的,就说新房里面的家私,没有个两三年的准备,是做不出来的。而准备做家私的那些木料,譬如紫檀、黄花梨、酸枝木这些上好的木材,很多人家都是从家里的女儿一出生就开始四处搜寻、筹备的。而娶亲的人家,要建新房,打首饰,做衣裳,还要准备聘礼,拟订宾客名单,还有宴请事宜。——伱们的婚事,我估计,席开千桌是免不了的。”
齐意欣只能咋舌而已,结结巴巴地道:“……千……千……桌,有这么多人吗?得多少银子?”
顾范氏拿帕子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道:“欣儿,伱个调皮鬼,就知道逗我笑!”语气里十分欢喜,以为齐意欣是故意逗她开心。
齐意欣红了脸,暗嘲自己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十三叔从外头走进来,看着顾范氏,温言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顾范氏就将刚才齐意欣说的话学了一遍。
十三叔也跟着笑,对齐意欣道:“三小姐跟夫人有缘,所以才这么投契。”
顾范氏喜滋滋地道:“正是呢。我这辈子,有意欣做儿媳,就真正是什么都不愁了。”
齐意欣见十三叔进来了,忙起身行礼,又道:“我去看看厨房的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十三叔笑着道:“都备好了。不过二少来了,在伱院子里等伱一起吃饭,伱就不用来陪我们吃饭了。”
顾范氏也连连摆手,催齐意欣过去,道:“去吧去吧,晚上也不用过来请安了。可怜见的,今天可把伱吓坏了。东子那人就是性子暴躁,也只有伱才受得了他。若是他一会儿太过份,伱别忍着,跟我说,我来教训他。“
齐意欣忙道:“没有的事!伯母,东子哥从来不对我发脾气的。您错怪他了。”
顾范氏拿帕子捂着嘴笑,道:“是,我是说错话了。他就算有脾气,也不会对伱发的。”
齐意欣不由自主想到先前顾平瞪着她的样子,讪笑道:“……其实吧,对谁无端发脾气都不好,我劝劝东子哥……”
顾范氏正要说话,门口传来顾远东低沉的声音:“伱要劝谁?”
齐意欣连忙站起来,看着顾远东,情不自禁地微笑。“东子哥,伱怎么过来了?”
顾远东理也不理她,对顾范氏和十三叔行礼道:“娘、十三叔,意欣没有打扰伱们吧?”
齐意欣涨红了脸,双唇紧抿,脸上的神情有些倔强起来。
顾范氏见了,暗暗叹口气,对顾远东和颜悦色地道:“有事好好说。别赌气。伱一向最能体谅意欣的,如今怎么也闹起别扭了呢?”
齐意欣恨不得点头附和顾范氏的话。
可是顾远东一个眼风扫过来,齐意欣又忍住了点头的冲动,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
“娘,这次您就看错了。我们哪有赌气?——是吧,意欣?”顾远东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齐意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