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候着的婆子听了,便将小赵姨娘推推搡搡地推了进来。
小赵姨娘脸上涕泪交加,望着坐在上首的顾老夫人,嘴里唔唔有声,向她求救。
小赵姨娘所出的顾远南和顾远北看了自己生母的样子,大吃一惊,赶紧扑上来,大叫“姨娘!姨娘!——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顾远南的年岁到底大一些,看着在小赵姨娘背后一脸不屑的婆子,厉声呵斥道:“是不是你做的?赶紧将我姨娘解开,不然的话,我告诉大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婆子听见顾远东的名头,微微有些迟疑,看着一旁站在的大小姐阿喵不说话。
阿喵双手抱胸,瞥了顾远南一眼,平静地道:“是我打的,也是我捆的。——你待怎样?”
顾远南当然不敢跟顾家的嫡长女顾远西对着干,闻言便跑到顾老夫人膝下跪下来,大哭道:“请奶奶做主!让大姐放了我姨娘吧!”
顾老夫人气得浑身哆嗦起来,拄着拐杖站起来,指着阿喵道:“赶紧将你姨娘放开!——这真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体统?”阿喵冷笑一声,“这个家还有体统?——这个女人,”阿喵指着小赵姨娘道,“这个女人当年在我家,吃我家的,穿我家的,当个大小姐一样金尊玉贵的养大,却吃里扒外,自甘下贱,宁愿给我爹做妾也不愿意出去跟人做正头夫妻!”
“你要做妾也行,只要男人愿意纳你,你做十次八次妾也使得!可是你无耻卑鄙,居然利用一个五岁的孩子达成你污糟的目的!——你当你真是二房太太?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先奸后娶的淫|娃|荡|妇而已!你再在我面前装你三贞九烈的淑女样儿试试!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我就白做了顾家的嫡长女!”阿喵字字如刀,将小赵姨娘维持了十几年的嫣然贤淑的样儿一刀刀剔了下来。
小赵姨娘当年是怎么进门的,顾家的下人知道真相的不多。
过了这么多年,小赵姨娘变着法儿地将当年知情的大部分人都打发走了,只有极少数人是她动不了的。这些人是大夫人顾范氏身边的心腹婆子和一两个管事媳妇,都是锯了嘴的葫芦,从来不肯在外面说三道四的。所以到了如今,小赵姨娘在顾家下人心里面,都以为她和大都督顾为康当年青梅竹马,早就两情相悦,只是她身份地位比不上宗室出身的大夫人,才委屈做了妾。
阿喵的话,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将在场的顾家下人砸得目眩神迷,都支愣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小赵姨娘听了大急,只想赶紧为自己说说话,可恨这个阿喵居然将她的嘴堵住了,让她再巧舌如簧,都不能说出来以正视听。
顾远南和顾远北也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一向规矩礼仪不离口的生母,居然能做得出这种事!
“我不信!你撒谎!”顾远南从顾老夫人身前站了起来,走到阿喵身边,抬头不甘地道。
顾远南今年十五岁,和齐意欣同岁。不过许是小赵姨娘生得小巧玲珑,她和她弟弟顾远北都长得不高,同顾远东和阿喵相比,更是矮了许多。
此时站在阿喵面前,顾远南只到她的肩膀那里。
阿喵听说顾远南说她撒谎,不屑地啐了一口,道:“我阿喵从来不说一句谎话。——谁说谎话,谁心里有谱。”又问顾远南,“你敢去问问你姨娘,她是怎么进门的吗?”
当年的事,顾老夫人是最明白的,也有些慌张。
小赵姨娘见不好收拾,屋里的人都被阿喵镇住了,不敢过来给自己松绑。顾老夫人又一向脑子不好使,抓不住重点,只好对着顾老夫人狂摇头。
顾老夫人好不容易明白了小赵姨娘的意思,沉下脸道:“真是没规矩!——我们说给你舅公办丧事的事,你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
阿喵拍手笑道:“原来祖母知道这些事是陈芝麻烂谷子?也好,既然祖母都发话了,我自然就不戳人伤疤了。小赵姨娘你当年的丑事,我就不再提了。不过,”阿喵话锋一转,对顾老夫人道:“祖母想认回舅公这门亲戚,也行。只有一个条件。”
顾老夫人看了小赵姨娘一眼,见她面如死灰,全身软成一团。若不是后面有婆子扶着,大概就要瘫倒地上去,便给她使了个眼色,转头问阿喵:“什么条件?”
阿喵便指着小赵姨娘,道:“只要小赵姨娘不再是我们顾家的妾室,我们自然能认她爹是舅公。”
顾老夫人很是不虞,道:“说什么胡话?她都给我们顾家开枝散叶了,怎么能离开顾家?”
阿喵双手一摊,摇了摇头,道:“那就没法子了。她要还是顾家的妾室,她爹可跟我们顾家没有关系。这是当年说好的,祖母您可不能过河拆桥啊。——要不要将当年小赵姨娘进门的时候签得卖身契拿出来看看?”
小赵姨娘再也受不了,晕了过去。
顾远南和顾远北也都傻了,呆呆地看了看阿喵,又看了看自己晕倒的生母小赵姨娘。发现自己一瞬间,已经从身份仅此于正室的二房之子,变成了签了卖身契才进门的贱妾之子。他们都知道,签了卖身契的小妾,是随时可以被主母提溜着双脚卖掉的。
可是这么多年,大夫人顾范氏一个字都没有说。一切待遇规矩,都当小赵姨娘是正经抬入府里的二房一样,更从来没有如同别人家的主母整治那些几两银子买来的妾一样,成天让她们立规矩,做杂役。
大夫人顾范氏到底是贤良可欺,还是大奸若忠?
顾远南眼神闪烁地看着阿喵,突然轻声问道:“大姐,大哥知不知道这些?”
阿喵看都不看顾远南一眼,轻哼一声,道:“你说呢?——你以为我弟弟看起来比你弟弟傻?”
第29章 旁观者清 上
顾远南想起大哥顾远东的样子,脸上的神色更加莫测,也不再说话,默默地站到顾远北身边想心事。
顾老夫人忙命人将小赵姨娘扶起来,放到下首的扶手官椅上。
春晖苑的婆子们上前,将小赵姨娘从阿喵的婆子那里接了过来。
阿喵的婆子看了阿喵一眼,见她没有异议,便放手让春晖苑的婆子将小赵姨娘抬走。
“解开,快解开。”顾远南回过神来,扑到小赵姨娘跟前,将她嘴里的帕子取了出来,又命人解开绑着小赵姨娘双手的长帕子。
小赵姨娘嘤咛一声醒了过来,忙扶着婆子起身,来到顾老夫人面前跪下,泪如雨下地道:“娘,媳妇没脸再在顾家待下去了。请娘让媳妇离开顾家吧……”
顾老夫人忙劝她道:“眉好,你别怕,有娘给你做主。阿喵就算是嫡长女,你却是长辈,她不能这样对你不敬。——等我跟为康说了,让他狠狠地罚她,为你出气。”说完,顾老夫人对着阿喵瞪了一眼。
这个大孙女,当年出生的时候自己就不喜欢她。我顾家几代单传,那顾范氏居然头一胎就生了女儿。自己当时就让儿子顾为康纳了赵眉好为二房,算命的都说赵眉好有宜男之相,为了顾家的子嗣着想,也该纳了赵眉好。谁知儿子就是不愿意,死活说顾范氏刚进门就生了女儿,以后还能生,坚决不肯纳赵眉好。后来过了两年,生了顾远东,顾老夫人才算是闭了嘴……
想起这些事,顾老夫人又对小赵姨娘多了几分歉疚。
阿喵本来转身要出去,此时听了小赵姨娘和顾老夫人的话,又转身回到顾老夫人下首坐下,指着跪在顾老夫人跟前的小赵姨娘,对自己带来的丫鬟婆子吩咐道:“给我拿板子来,将这个眼里没上没下,没有规矩,痴心妄想的贱人一顿板子打死算了!”还敢自称“媳妇”,她是“媳妇”,自己的娘是什么?!
小赵姨娘悲泣一声,躲进了顾老夫人怀里,瑟瑟发抖。
顾远南上前一步,挡在小赵姨娘跟前,对顾远西道:“大姐,我姨娘……姨娘是你庶母,你不可对她不敬!”
阿喵不屑地道:“庶母是什么东西?我阿喵这辈子只有一个母亲,就是生我养我的娘亲。——庶母?几两银子买来供男人取乐的粉头,还想让我尊敬?你发颠呢?赶快让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顾远南正中下怀,扑过去抱着小赵姨娘,大声道:“你要打,连我们母子一起打!”
小赵姨娘回身抱着自己的女儿,哭得十分伤心。
顾远北也赶紧上前,护着小赵姨娘和顾远南,脸上很是紧张,却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顾老夫人见了,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地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来人,给我将你们大都督叫过来!就说他老娘快要被他女儿气死了,让他过来给他老娘收尸吧?!”
阿喵转头冷笑道:“我来了这多会儿,没见祖母问一句您的亲生儿子,反而为几个贱人仗腰子!难不成您认为我爹是铁打的,这辈子都不会有事?——现在想到您儿子了,却是让他过来责罚他的亲生女儿!好好好,这样的祖母,我今儿才算见着了。您跟你们赵家人一起过去吧,我姓顾,恕不奉陪了!”说着,起身便往外走。
顾老夫人听见阿喵话里有话,有些讪讪地,忙道:“你爹这么多年,多大的风浪都闯过来了。怎会有事?你这孩子越说越离谱了,哪有这样咒自己的爹?”
阿喵在门口停住,回头对顾老夫人道:“不是我咒自己的爹。只要您想想,若是爹不在了,赵家那些人,哪个会理你老人家?——当年在我爹有出息之前,赵家哪里记得您这门亲戚?”
顾老夫人最不愿意听到人家揭她以前的老底,此时又沉了脸,对自己的婆子吩咐道:“为康回来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来给我请安?——就说是我叫他来的,让他给他舅舅准备丧事。”说完,挑衅一样地看着阿喵。
阿喵见祖母还是同以前一样,缠夹不清,也有些后悔自己跟她多费口舌。只是看她老态龙钟的样子,也不敢将她逼得狠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爹那个大孝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迁怒到自己头上……
“祖母,还没有人告诉您吗?我爹病了,还病得很重,此时人事不省,在外院武备院躺着呢。”阿喵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老夫人眨了眨眼,问身边的人:“她说什么?”
顾老夫人身边的婆子赶紧道:“老夫人别急,待奴婢去外院看看。”说着,给小赵姨娘使了个眼色,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小赵姨娘心下安定下来,忙起身安慰顾老夫人:“娘,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没事的,咱们家有神医宋大夫坐诊,就算有病,也能药到病除,不用担心。”
顾老夫人听得心里安定了些,对小赵姨娘道:“委屈你了。当年是我不好,让那女人得了逞,让你矮人一截。我会让为康将你的卖身契拿出来烧了,给你去衙门上档子。——你是我顾家正正经经地二房,我看谁敢说你是几两银子买来的!”似乎对阿喵说得“几两银子买来的”十分愤慨。
小赵姨娘低了头,眼里的精光一闪而过。
阿喵出了顾老夫人的春晖苑,便对下人吩咐道:“带我去娘那里,我去看看意欣。”
阿喵听顾远东说过,齐家三小姐齐意欣,在娘的上房暖阁里面养病。
下人忙应了,带着阿喵往顾范氏的浮光院那边去。
顾远东先前从他爹的武备院溜了出来,本来打算去看齐意欣,却半路上被顾平派人截住了,说有事商议,便将他又叫回他自己的军机院去了。
所以阿喵来到浮光院上房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顾远东。
齐意欣已经吃了晚饭,又洗漱之后,已经躺下睡了。
阿喵进来的时候,看见一个清逸温润的男子,正掀了帘子从里面隔间的月洞门里出来。
这男子看着挺眼熟。
阿喵在心里嘀咕一声,还未来得及辨认到底是谁,那男子已经从微微的惊讶转为惊喜,笑着道:“喵姐回来了!”
阿喵一听他的声音就想起来了,“原来是上官七少。过来看意欣的?”
这男子正是上官铭,齐意欣的未婚夫。阿喵跟他们也算是从小熟识,只是阿喵一去七八年,上官铭已经不再是当年青涩少年的样儿。
第30章 旁观者清 中
上官铭忙点点头,道:“意欣现在大好了,我也可以回去给我娘报信去了。——喵姐是刚回来?”
阿喵笑着寒暄了几句,便进里屋的暖阁看了看。
齐意欣正侧着身子睡得香甜。
看见阿喵进来,屋里伺候的眉尖、蒙顶和碧螺赶紧福身行礼。
阿喵摆了摆手,便走到长榻边上,看了看齐意欣。
她的头上缠着雪白的纱布,脑后还能见到隐隐的血迹渗出来。
阿喵一动不动地看了齐意欣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还有些不忍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隔间的门帘一闪,阿喵出来了,看见上官铭还背着手在外面等着,忍不住劝他道:“意欣不容易,你一定要对她好。”
上官铭连连点头,笑着道:“我知道!我知道!——喵姐累了吧,快回去歇息吧。我这就告辞了。”原来上官铭等在外面,是要跟阿喵郑重道别。
上官铭一直是个温润守礼的男人。
阿喵叹了一口气,跟着上官铭一起走出了浮光院的大门。
“好好珍惜意欣。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跟挚爱再续前缘的运气的。”阿喵拍了拍上官铭,像个真正的大姐姐一样对上官铭叮嘱道。
上官铭有些莫名其妙了。这个阿喵,明明就是最任性,最不负责任的一个人,出去了八年,居然也洗心革面了,知道关心别人来了。
上官铭摇着头,大步离开了顾宅,回自己家给娘亲报信去了。
此时跟顾宅隔了半个东阳城的齐家里,正是灯火通明,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齐家的大老爷齐利坚今儿终于回来了,还有齐老太太齐叶氏的内侄孙女叶碧缕,跟着齐大老爷前后脚进屋。
齐叶氏握着叶碧缕的手,笑得眼里的泪花都出来了,一个劲儿地问叶碧缕“累不累?饿不饿?想什么吃的?让你表舅母做去……”
齐大老爷的填房齐赵氏微笑着站在一旁,跟着连连点头,对叶碧缕道:“表姑娘,给你的屋子已经预备好了。只是有一样,我们三小姐如今不在府里头,你要一个人住在她的院子里了。”
叶碧缕同齐意欣自小要好,每次叶碧缕来东阳城,就是跟齐意欣住在一起。
“意欣去哪里了?”叶碧缕忙问道。
齐意欣是个心思单纯又善良的姑娘,叶碧缕对她十分怜惜,经常护着她。不过叶碧缕也不能经常来东阳,以前小时候,听说是每年都来。后来叶碧缕坐船落了一次水后,就两三年才来一趟了。
她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
齐老太太笑眯眯地道:“顾夫人想她了,今儿让人将她接到顾家去小住几天。”
叶碧缕想起在船上遇到的顾家大小姐顾远西,小名叫阿喵的,忙笑着道:“姑祖母,咱们明天去接意欣回来吧。顾家的大小姐回来了,顾夫人未必顾得上意欣。”
齐老太太“哦”了一声,问叶碧缕“你怎么知道阿喵回来了?”
叶碧缕笑着回道:“我跟她同船回来的。”略过了船上的过节不说。
齐老太太点点头,道:“意欣要是知道你来了,不知多高兴。肯定恨不得赶紧插翅飞回来。”
齐大老爷坐在齐叶氏下首,也点点头,道:“也是应该将意欣接回来了。人家顾家只是客气,她怎么就大大咧咧地住在那里不回来了呢?”
叶碧缕正要为齐意欣说话,齐赵氏已经抢着道:“老爷可别这么说,顾夫人是真疼咱们三小姐。再说我们三小姐,最是守礼懂规矩的一个人。——大大咧咧这种话,老爷可真是说错了。”
齐大老爷呵呵笑了笑,温言道:“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看着齐赵氏的眼光,十分欣赏和感激。
叶碧缕笑了笑,对齐叶氏撒娇:“姑祖母,碧缕饿了……”
齐赵氏忙站起来,道:“看我尽这里扯七扯八的。我去厨房看看,给表姑娘的加菜做好了没有。”说着,对叶碧缕点点头,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