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割据,萧苍在北面称帝,原本的小皇帝吓得离了京城,躲到了公孙辅的势力范围,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
顾老太爷的孝期的确快满了,但是顾家几位老爷的仕途还在半空悬着,……这种战乱的年代,武官的份量要远远比文官重得多。
百无一用是书生。
顾家几位老爷会一些为官之道,但却没有经天纬地、定国安邦之才,想要重新回到仕途,……只怕还得看和徐家的交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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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四,顾老太爷的三年孝期日子已满。
顾家举办了一个除服礼的仪式,顾莲和丹娘都在孕期当中,又是出嫁女,便没有亲自回去,各自派了管事妈妈回去吊祭。
顾莲不免有点唏嘘。
要是当初祖父没有吞金自尽,自己是不是已经嫁给了徐离?那么徐家惨败之际,为了娶薛氏,匕首、毒酒、白绫,会不会让自己三选一?
罢了,都是过往的事了。
徐家被她放在了一边,但是没过两天,顾家却有人亲自找上门来。
“母亲。”顾莲六个多月的身孕,加上前段时间胎像不好,不敢走得太快,只是在里屋门口迎了一下。
“你呀……”四夫人开口便是一句埋怨,扶住她,“在叶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跟娘家说一声?”拔高声音,“竟然让那些刁奴骑在头上?!他们叶家娶了你,不说好好对待,反倒连个尊卑上下都不分了!”
顾莲看着她,有点不认识这个关怀备至的母亲。
自己跟娘家说?有什么用?除了让母亲和叶家的人大吵一架,让自己更头疼,更难以收拾以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处来。
不过难得母亲没找自己的麻烦,还向着自己说话。
顾莲勉力笑了笑,“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迎了她到美人榻上对面坐下,“那些不安分的奴才,都叫二爷送了官,我现在没什么可烦心的了。”
“你啊……,只知道一味的逞强。”四夫人絮絮叨叨的,打开话匣子,“但凡让人回家捎个信儿,难道顾家还能不管你?叶家算什么?不过是……”难听的话忍了忍,“小小商户,娶了你就该他们家烧高香的。”
“母亲……”顾莲打断,“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了。”
自己一个做媳妇的,露出对婆家瞧不起的样子,以后得多出多少是非?再说了,娘家又不是那种靠得住的。
“你还不听。”四夫人一脸抱怨之色。
顾莲不想跟她吵架,更不想自己再动气上火,于是摸了摸肚子,敷衍道:“母亲你看……,我现在怀着身子不易动气,先不说这些了。”
四夫人有了台阶下,脸色好转一些。
指了指自己带的东西,“我给小元宝做了一些鞋子、帽子,又想着你,也做了一些小东西。”传授起育儿经验来,“小孩的东西,最要紧是柔软干净……”
顾莲根本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心情真是受宠若惊。
嗯……
一定是今天太阳升起的方向不对。
还是说因为姐姐生了儿子,母亲心情好,连带看着自己都顺眼了。
正这么想着,就听母亲问道:“桐娘和黄大石的婚事,你是怎么说成的?”
“我……”顾莲在肚子里斟酌着说词,总不能把徐姝扯出来,到时候自己都不明白的事,岂不是更加说不清楚?因而含混道:“不是我去说的,许是徐伯母喜欢给人做媒吧。”
徐夫人对不住了。
你老人家,暂时帮忙背一下锅吧。
四夫人问道:“是不是李妈妈求了你?然后你就去找了徐夫人?”
顾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无奈道:“母亲……,别说我现在怀着身孕,就算换在平时,我也不会再登徐家大门的,哪里会见到徐伯母?”胡编了一个理由,“听说大石哥立了不少军功,想来是因为这个,徐家才给得体面吧。”
四夫人有点不甘心,嘟哝道:“军队里那么多人,徐家就算能够记得黄大石,还不是因为你?我记得……,徐夫人一向都很喜欢你的。”
顾莲扶额,母亲不会还惦记着那对翡翠镯子吧?都几百年前的事了?还好没告诉过她自己救了徐姝,不然联想就更丰富了。
不明白母亲为何关注这些,不敢随便搭腔。
“我的意思。”四夫人的目光里带着希望,一闪一闪的,“既然你爹除服了,你跟徐家的交情又好,不如你去求求徐夫人,给你爹安排一个好点官职。”
顾莲无语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
嗯……,看来今天太阳升起的方向是对的。
心下真是啼笑皆非,“母亲,你怎么会想到让我去徐家?我被他们家退了亲,现在又央上门去,算个什么?再说这么大的事,岂是我说一两句话就能成的?”
四夫人不悦道:“成与不成,都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看着小女儿的目光带出不满,“要是你爹好了,难道你的日子不更加好过?你看看……,没有娘家撑腰,你在叶家这种地方都要被欺负。”
虽然情知母亲的话都是马后炮,但是再分辨下去又要拌嘴。
顾莲不由心思飞转。
这些年和母亲打交道,也算是摸出了一些门道,硬碰硬是不行的,讲道理什么的更不行,顺着她敷衍是最简单的法子。
于是换了口气,温温柔柔笑道:“母亲说得对,父亲好了才有我的好日子过。”一副认真的神色,“这几天抽个空,我就做点小礼物,叫李妈妈去徐家走一趟。”
四夫人顿时欢喜起来,赞许道:“……就知道你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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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孝顺”二字可以这样用的?
顾莲啼笑皆非,——这几年来,从最初对母亲保留着那么一丝希望,到后来一点一点消耗,早就不把彼此当做母女看了。
尽管觉得对方的要求十分无理,又荒唐,也懒得动气。
反正自己不过是随口编编瞎话,哄这种得罪不起的老小孩玩儿,压根儿就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更没打算真的去求徐家——
但是结果却是出乎意料。
因为从很早以前,事情就已经开始偏离轨迹。
从叶家的有心人开始算计顾莲,再到红玉被人当做枪使,中间佟妈妈怀恨在心暗地里报复,因果线索……,甚至可以追溯到叶东海意外失踪,顾莲强出头站了出来,为叶家主持大事,导致阴差阳错的得罪人。
所有的导火索造成了一个结果,——顾莲**到角落,不得不奋起一击,坚持把佟妈妈等人送去了官府!
刁奴欺主,年轻的主母被老仆算计,这个段子够安阳百姓唠嗑一阵儿了。
风言风语渐渐传开……——
传到徐家时,所有的量变顿时成了质变!
徐策第一个反应就是,“叫你们三爷过来。”
但是已经迟了。
小厮气喘吁吁找了一圈儿人,回道:“三爷出去了。”
难道怎么巧,小兄弟也是刚听到了叶家的消息?然后就出去找晦气了吧?徐策隐隐的不放心,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去一趟叶家,“知不知道去哪儿了?”
“带了酒,说是出去找人说话。”
徐策瞪大了眼睛,——借酒浇愁,这何其不像自家兄弟风格?!
事实上,徐离的风格一致没有变。
他的确是拎了一壶酒,不过没打算跟谁对酒当歌,更不打打算把酒言欢,而是给安阳刺史送去了。
然后告诉他,让他即刻挪窝到幽州去。
幽州算是处在了前方第一线,风险和功劳并存,——现任安阳刺史掂量了下,决定还是迎难而上,……反正不上也得上。
徐三爷的笑容里藏着刀子,不去的话,自个儿只怕要被扎个稀烂!
谈妥了正事,留下好酒,徐离出门上马直奔安阳大牢而去。
一番细细交待,让牢吏给佟妈妈等人换了地儿,关到规格最高的重犯大牢,然后吩咐,“把牢里的花样儿让人见识见识,记得留活口。”
牢吏一头雾水,应道:“是,三爷。”
“若是死了,或者走失,你就替她们在里头蹲着。”
“不敢,不敢!”牢吏连声保证,“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徐离又问:“你今天见过我吗?”
“有……,还是没有啊?”那牢吏话音未落,就觉得周遭季节变成了冬天,冷得自己直哆嗦,咽了一下口水,“没有、没有,小的从来没有见过三爷。”
徐离转身回了府。
徐策叫了他过去问话,开门见山,“叶家的事你听说没有?”
“听说了。”
徐策抚了一下指间的琴弦,弹出“铮铮淙淙”的悦耳音符,优雅平缓,像是有心安抚情绪似的,“叶家那种长辈众多的家庭,媳妇本来就不好做,但是既然那些刁奴能送官,说明叶东海还是站在顾氏一边的,有这就足够了。”
“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徐策停住手势,“你只要记住一条,叶东海死了,顾氏可就是成了大肚子的寡妇。”意有所指,“改嫁或者做妾,可都不是什么好路子。”
明明已经退了亲,顾氏对小兄弟的影响却越来越大——
由不得自己有所担心。
徐离对琴音恍若未闻,没有表情,“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继而转口,“正好我想跟二哥商议一件事。”
“何事?”
徐离面向北方,看着凉亭外面的一池悠悠秋水。
“邓猛打仗是一员虎将,但是算不上什么好的父母官,所以我想,把现在的安阳刺史调至幽州任职。”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徐策一时不解,颔首道:“的确如此。”然后又问,“那安阳刺史的位置,你打算由谁来接任?”
“顾廷章。”
徐策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小兄弟这是有意要扶植顾家,给顾氏撑腰!
徐离收回目光,说道:“当初顾老太爷给得东西份量不轻,徐家落魄之际,若非对各省各地官吏了如指掌,难有今日之事事顺利。”
“我知道,也没打算忘恩负义。”徐策微微皱眉,语气一转,“顾廷章是在福建做刺史的,……做了十几年,却没有听说任何建树。”
徐离勾起嘴角,“现如今,安阳刺史还是平庸一些的好。”
徐策闻言心头一跳。
尽管知道小兄弟是在偏袒顾家,偏向顾氏,——但是徐家今后还要四处征战,后方当然要求安全稳妥为上,……不求顾廷章能有什么做为,只求没有异心。
以徐家和顾家多年世交的关系,顾家又是满门文臣,的确叫人更加放心——
而且顾氏还救了自家小妹。
既然顾廷章做安阳刺史没有害处,不影响徐家的霸业,不涉及军事谋略,自己何必去做恶人?于是笑了笑,改口道:“虽说没有建树,但是也没听说出过漏子。”叹了一口气,“只当是还了顾家的人情罢。”
徐离静静不语。
徐策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次拨弄起琴弦来,淡笑道:“那么顾廷维,还是依旧官复盐运使司一职吧。”
顾氏在叶家的日子过得舒心一点,小兄弟也少牵挂一些。
徐氏兄弟三言两语之间,就在势力范围内决定了别人的命运,……而顾莲,不过是其中一颗随波逐流的棋子。
没过几天,棋子享受到了母亲的高规格待遇。
四夫人一大早就来了,东西比上次还多,笑容比上次更盛,高兴和喜悦简直掩都掩不住,激动道:“我就知道,只要你去求情一准儿能成!”
顾莲干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或者,别解释?
大伯父任职安阳刺史啊!!别说顾家……,就是叶家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上上下下都沸腾了。
相比起来,父亲那个盐运使司反倒不够打眼。
毕竟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并不太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位。
但是安阳刺史……,堂堂正正的一介地方父母官,青天大老爷,大概只有奶娃娃才会不懂,——搞不好的,还以为比徐氏兄弟更厉害呢。
因为昨天下午,叶三太太就是这么问自己的,“莲娘……,你家大伯父做了刺史老爷,是不是徐家也得听他的吩咐?”
正常的太平年月,刺史当然能够管住一介指挥佥事。
可是现在官员并非朝廷委派,徐家更是不需要这些官职名头,如今他们家几十万大军在握,扶谁上去、拉谁下来,全凭自己的一个心意决定——
哪里轮到大伯父说话了?
只是这些弯弯绕绕,不提也罢。
有这么一个大伯父的声名镇住叶家,比自己努力一百倍、一千倍,都要好使,今时今日娘家总算派上了用场。
四夫人在旁边喜滋滋的,不屑道:“以后在叶家,看谁还敢薄待了你?”
顾莲自然也是高兴的。
不过,四夫人很快泼了一盆冷水。
因为她又忿忿骂道:“何家、叶家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然后一脸快意,“这下好了,往后你们姐妹俩的日子都好过了。”
顾莲很快咀嚼出其中滋味儿来,笑容淡了许多。
等母亲告辞离去,叫了李妈妈吩咐道:“往后在二门上看着一点,顾家再来人,就说我怀孕犯困睡下了。”
在顾莲安心入睡的日子里,有人却睡不着了。
在徐家,薛氏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人。
气得摔了茶盅,“好哇……”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愤怒道:“现在安阳,已经成了他们徐家和顾家的天下!”
“奶奶!”薛妈妈赶忙上前关了门,回来劝道:“没有这样的事儿。”
“没有?!”薛氏手上留着寸长的红色蔻丹,在掌心掐出月牙儿,“我可听说了,顾氏在婆家被欺负的抬不起头,奴才都敢为难她!”一声冷哼,“三郎他抬举顾家,不就是念着旧情……,想给那顾氏一点体面吗?!别以为我不知道!”
有关这种猜想,薛妈妈心里其实也有过,只是哪里还敢在火上浇油?
只能劝道:“奶奶你别多心。”尽量缓和口气,“顾家本来就是世代簪缨,之前只是几位老爷在守孝,如今人家除了服,自然是要重新回到仕途的。”又道:“再说眼下时局不定,顾家和徐家是多年的世交,想来也是……”
薛氏烦躁打断,“够了!我不想听!”
“奶奶,邓姨娘过来请安。”
薛氏正在气头上,当即怒道:“叫她滚!”
丫头不便将原话转述,出去见着邓氏,改了口,“奶奶还没忙完,姨娘还是改时间再来说话吧。”
主母能有什么好忙的?一不管家,二不带孩子,三不做针线。
邓氏心知肚明,微笑道:“那等奶奶闲了再来。”
出了院子,琢磨去徐姝那里晃一下。
否则一整天的,时间都不知道怎么打发,——当然最主要的是,因为小姑子和主母合不来,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值得投靠的对象。
正好赶上徐姝从外面回来,似乎心情很好。
邓氏上前福了福,“二小姐。”
“邓姨娘。”徐姝打量着她去的方向,笑了笑,“我刚才出去了一趟,逛得腰酸背痛的。”还揉了揉肩膀,“我先回去歇着,空了再找姨娘说话。”
意思就是,此刻没心情了。
邓氏闻音知雅,忙道:“那我改天再来。”
眼睛却在悄悄打量,旁边的丫头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盒子,瞧着小姑子挺紧张的样子,说了好几句,“拿好,别碰着。”
邓氏回了屋,叫了人出去打听。
“听说得了一副画儿。”邓妈妈把能问的都问尽了,低声补道:“二小姐一大早就出了门,去了一趟叶家。”有些猜测,“或许……,之前姨娘猜对了。”
顾氏……
邓氏微微一笑,心里的那份好奇和探究愈发浓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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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对顾莲有兴趣惦记的,不只是邓氏一人。
顾家大老爷得了安阳刺史一职后,大夫人觉得腰杆都硬了起来,一扫之前几年的晦气,闲话间不免说道:“现在好了,免得小小商户都欺负到顾家头上!”
大夫人对顾莲的怨气由来已久。
之前在顾家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个绵里藏针的侄女,后来何庭轩做坏了生意,其间少不了杏娘、四夫人、叶家等等,不免再次迁怒上了。
然后是桐娘和黄大石的婚事,在大夫人眼里,是被顾莲“横”了插一手,——原本可以卖个好价钱的庶女,居然只得二百两银子的聘礼!
又因为这门亲事是徐夫人保媒,敢怒不敢言。
大夫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