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心中不快,但是不好当着丈夫的面发作。
等着徐离和薛氏吃完了饭,邓氏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一面捧了漱口的茶,一面柔声道:“三爷在幽州浴血厮杀、沙场征战,又是一路风尘,这会儿回了家,可得好生歇息几天了。”
薛氏一见她这副娇软的样子就上火,手里的帕子揉成一团。
徐离接了茶,只“嗯”了一声。
邓氏捧着水盂让他吐了,递上帕子,神色略有不安,“婢妾不敢多嘴打扰,只是想问一句,我那叔叔在幽州可还好?”
“还好。”徐离擦了嘴,将帕子利落的扔回托盘里。
邓氏观其神色,仿佛有点不太痛快的样子,尽管不知道缘由,但是也不敢多说触了霉头,再说主母还在旁边虎视眈眈,眼神跟刀子一般。
因而柔顺的福了福,“那婢妾先告退了。”
回了屋,心神不定的翻了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着。
次日早起,找了丫头问道:“如何?”
那丫头低了声,“用了晚饭,三爷去书房呆了一会儿,然后回来就睡了。”指了指正屋方向,“早早熄了灯,夜里也没有要水。”
邓氏微微一笑。
一转身,去找了一身浅玫红的轻罗半袖,换在身上,然后散了头发,重新梳了漂亮的半翻髻,一切收拾妥当。
最后……,找了一支早先做好的芍药绢花戴上。
邓氏一如往常过去请安。
薛氏见她打扮一新,一副娇娇软软的狐媚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本来昨夜被丈夫冷落就够窝火的,哪里还经得起姨娘们再来添堵?!
再抬头一看,对方还带了一只硕大的芍药花。
凭她也配穿红?也配戴芍药花?真是越看越气,男人不在家的时候不打扮,男人一回来,就这般的妖里妖气!不由恼道:“你看看你这花里胡哨的样子,还不快把头上的花摘了?!”
邓氏脸上露出不解和惊讶,怯怯声问道:“奶奶……,婢妾不知,难道在安阳戴绢花还有什么讲究?”
什么讲究?薛氏自己就是那个讲究,见她推三阻四的,越发生气,怒道:“叫你别戴就别戴!哪儿那么多废话?!”
邓氏看见门口影子一晃,赶忙应道:“是。”把头上绢花摘了下来,“婢妾往后再也不戴芍药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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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离掀了帘子出来,不悦道:“一大早的,又吵什么?”
邓氏不安的捏着芍药绢花,低眉敛目回道:“婢妾初来安阳不知风俗,打扮的不合时宜,所以奶奶就指点了几句。”
徐离看了过去。
浅玫红的轻罗半袖,月白银线裙子,……哪里不合时宜了?再看到邓氏手里那朵漂亮的芍药花,转瞬明白过来。
薛氏嫁到徐家一、两年,自己有留心过她的喜好,——今儿这般上火,无非是她自己喜欢芍药,不想让邓氏戴罢了。
这点破事儿也值得大吵大闹?!
徐离的脸色很不好看。
“奶奶……”邓氏小小声道:“不知道婢妾还有什么不妥的?奶奶说了,婢妾都记心里,以后时时刻刻都检点自身,免得再闹了笑话。”
薛氏见她一再低头,意气稍平,挑起下巴看了对方一眼,轻慢道:“不许穿红,不许戴芍药,不许……”
林林总总交待了一大堆,却没注意,丈夫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黑。
邓氏唯唯诺诺的,“是是,婢妾记下了。”
薛氏意犹未尽,“还有……”
“来人!”徐离豁然打断她,吩咐道:“把府里所有的芍药花苗都给我拔了!”冷冷看了薛氏一眼,“都放你的屋子里,别人再碰不得、看不得,往后开出花来,就全是你一个人的!”一拂袖,径直出了门,“简直不可理喻!”
薛氏惊住了。
邓氏亦是吓了一跳,……本来是想触一下主母的霉头,让她跋扈一回,自己再忍气吞声一回,好让丈夫心里有个对比。
没料到,竟然惹得丈夫发了这么大的火儿——
连人前的面子都不给主母留。
情况出乎了邓氏的预计,不敢再吭声儿,赶忙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薛氏半晌才回过神来,气得跳脚,指着邓氏的屋子哭骂,“他……,他居然为了一个小狐狸精,跟我发这么大的火?”朝着门外怒喊,“徐三郎……”
吓得薛妈妈赶忙捂了她的嘴,好说歹说,把人给劝进了屋子里去。
邓氏真是冤枉死了。
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嫁来徐家,拢共和丈夫呆了不过三夜,丈夫又是一个性子坚硬如铁的,——今儿的事,根本不可能是因为自己发作薛氏!
那么就是为了别的事情迁怒了。
邓氏仔细的盘算了一下。
徐离在幽州的火气,不至于带到安阳,难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让人去打听,结果说是昨儿去了叶家。
叶家……,不是有一个被徐家退亲的二奶奶吗?
以嫡出的官家千金身份,下嫁商户。
何等匪夷所思?莫非是当初薛氏心里不平,所以设计了顾氏,迫得顾氏不得不下嫁叶家,所以惹得丈夫一直心有芥蒂。
以薛氏的做派,当初又是山东薛延平的势力范围内,不是没有可能。
难道昨儿丈夫去了一趟叶家,想起自己没有娶到手的顾氏,所以就一直上火?邓氏心里有着无尽的好奇,喃喃道:“……不知道那顾氏是什么样儿的。”
想来应该长得有几分颜色,有几分才情,性子看着贤淑,当然也少不了惯会的魅惑人心,所以才会叫丈夫这般念念不舍。
有机会见一见就知道了。
不过眼下却是发愁,还不知道主母那边是怎么想到,要是以为……,又叹气,便是主母察觉有别的原因,抓不着人,只怕一样要拿自己出气的。
有心去提醒一下主母,一则怕薛氏不信自己,二则吃不准是否因顾氏而起,最主要的是,不清楚丈夫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邓氏本着谨慎处事的原则,决定先按兵不动。
咬了咬牙,回头主母要发作自己,受了便是。
反正只要叔叔不死,邓家一门不倒,徐家就不会不照顾好自己,……主母看着凶神恶煞的,却并不会那些叫人有苦说不出的手段。
其实叫邓氏忌惮的,还有一件事。
小姑子徐姝经常往叶家跑,显然和顾氏交情颇深,——她能以芍药花提醒自己,阴了薛氏,自然也有法子坑了自己。
自己处在这个卑贱的位置上,和徐家的宝贝疙瘩对立起来,肯定是不明智的。
而此刻,徐家的宝贝又去了叶家。
“莲姐姐,二哥答应给黄家保婚了。”徐姝眼睛笑得弯弯的,透出少女娇态,耳间挂了一对细线金鱼儿,折出璀璨光芒,“还说再给他挂一个虎贲校尉的名儿,到时候说出去有气派,成亲的时候黄家也有面子。”
顾莲知道是她努力的结果,心里当然希望乳兄日子好过一些,因而微笑:“前前后后辛苦周旋,真是多谢你了。”
“没什么。”徐姝做媒主要是让自己的人痛快的,顺手帮了黄大石一把,她也并不放在心上,又笑,“黄大石不是还有一个妹妹吗?要是莲姐姐想她嫁得风光一些,回头再找就是了。”
顾莲大吃一惊,——这做媒还有上瘾的?
自己之所以不反对桐娘的亲事,是因为桐娘自己答应,而且桐娘嫁到黄家,肯定会叫黄家的人善待于她。
而反过来,要是徐姝把蝉丫随便嫁了,谁知道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徐姝没有留意她的惊讶,正拨弄花觚里面新鲜花瓣,有细小的水珠滚到她指甲的蔻丹上,玩得不亦乐乎,忽地说了一句,“觉得有一户家还不错,就是二哥帐下的……”
“姝儿。”顾莲打断她,微笑道:“蝉丫的亲事先不急,她还小,想留在我身边多陪几年,回头再慢慢商议。”
她自己觉得是一番好意,但是却并不拿蝉丫当一回事,只是随便指一门看着光鲜的亲事,便觉得是施恩别人了。
这种居高临下、从上施舍的好意,不要也罢。
徐姝有点不高兴了,“莲姐姐还没听我说完呢。”——
等到说完,那就不好拒绝了。
顾莲不能跟她硬碰硬,只能委婉周旋,“你也知道,我身边没有几个信得过的,只剩下李妈妈和蝉丫几人,所以不想让她早嫁。”又找了台阶给徐姝下,“你的一番好意心领了,回头给蝉丫挑亲事的时候,若是有为难的地方,再找你帮忙可好?”
徐姝并非真的有多关心蝉丫,不过是想让顾莲多感激自己罢了。
见她不是很愿意,也不好勉强,“行,回头再说吧。”
“对了,上次的那幅画可还喜欢?”顾莲是知道对方性子的,不是那种随便把不痛快丢开的,一心想要哄好她,“等我闲了,与你画一幅更大更好的如何?”
徐姝果然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来了兴趣,“好哇。”细细盘算起来,“把花花园子里头,墙壁上头要有栽有紫菀花,不远处种着蔷薇,总之就是百花开放的时节。”微微沉吟,“嗯……,要穿什么衣服好呢?”
顾莲微笑着,陪着她一一应承下来。
随着徐家的水涨船高、声势日盛,徐姝从前就并不收敛的脾气,越发的有棱有角起来,……如果徐家成事,她不光是公主,还是公主里头身份最最尊贵的那个,非徐家小一辈的姑娘可比。
或许,是时候该保持一点距离了。
晚间丈夫回来,顾莲略微感慨了几句。
叶东海皱眉,“前段时间不得已操心也罢了,又何必为了徐二姑娘,再费心费力画什么画儿?”有些不快,“现如今她还不是公主呢!”
顾莲无奈一笑,“她如今固然不是公主,可是在安阳,徐家的势力范围,谁又敢得罪她了?所谓施恩不图报,虽然曾经救过她一命,但是却不能指望靠着这个,她就会一直对我忍让。”叹了口气,“何况之前她也帮了不少,不想得罪了。”
要不是徐姝,从徐策手里借人以及黄大石的亲事,都不会如此顺利。
叶东海沉默不语。
自己何尝又想屈之人下?自己巴不得也像徐离那样,亲自打下一片天下,站在这世上最高的位置,再不仰人鼻息。
可是自己没有那个本事。
即便尽了全力,终究还是要事他人之下,为他的霸业周旋,——累得妻子跟着自己受气,不得不处处退让。
可是……,不甘心又如何?
顾莲猜不到丈夫勾起这许多感慨,只是问道:“不是说伤得不轻,虽说内伤是看不见的,但也不要仗着年轻就不知道保养。”转身取了干净衣服过来,“晚上别熬夜,先歇几天再说。”
叶东海收回了心思。
自己到底想些什么啊?眼看叶家生意越做越大,押宝徐家也没有押错,妻子又是如此温柔贤淑,孩子也快有了,……难道还不满足吗?难道这不正是少年时,一心相求而求得的美满人生?
可见心都没有一个满足的时候。
不由微笑看向妻子,却见她眉头紧蹙,吃惊道:“莲娘,这是怎么了?”赶忙伸手去扶,“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下意识的,眼睛落了妻子的肚子上。
顾莲忍了又忍,“不知道,感觉有一点不太好……”微微迟疑,“拿不准,还是叫大夫过来瞧一瞧吧。”
120
叶东海心中惊慌,——妻子并不是娇滴滴的性格,她说不好,肯定是真的难受,忙不迭的喊人,“快去请大夫过来!”
顾莲见他紧张的不行,安慰道:“不要紧,许是累了。”
叶东海放松不下来,扶着妻子躺下,一会儿忙着端水,一会儿询问要不要枕头,在屋里团团转了半晌,大夫终于来了。
那大夫诊了两遍,迟疑道:“问一句,奶奶最近可有什么忧心的事?”——
忧心的事?那可还真不少。
顾莲不好对外人说起叶家的琐碎,只道:“最近家里有点忙乱,我帮着主持中馈有一段时日,许是心浮上火了?还是气虚了?”
“孕妇宜清省,不宜操劳。”大夫说道:“奶奶虽然体质不错,气血足,但是也架不住一边养孩子,一边再操持别的事。”看向屋里众人,“就好比一个人挑担上山,急着一口气上去,透支了元气,后面体力自然有所不济。”
李妈妈急道:“那我们奶奶到底如何?有没有伤着胎气?”
“先观察几日再说。”大夫言辞犹豫,交待道:“不可多操劳、不宜动气,当心损伤过头养不回来,落下病根儿,可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叶东海不免内疚起来。
要是自己有个兄弟,或者家里有个能主事的人,又何须怀孕的妻子主持大局?一家子老老小小,她又要□脸,又要唱白脸,——忙完了内宅的事,还要提心吊胆应付那些大掌柜,便是铁打的也熬不住。
这几天自己见她神色还好,居然没有多想。
“奶奶歇着。”大夫起身出去写药方子。
顾莲让人掀开了床帘,瞧着丈夫的神色,心下了然,“是我自己逞能,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会儿感觉似乎好点,并不像刚才那么煎熬,于是打趣,“这下好了,一屋子多了两个病号儿。”
叶东海不想让妻子再为自己担心,收敛了情绪,露出笑容,“我算什么病号?当时虽然看着吓人,其实段九捞着我,就是受了一点皮外伤而已。”
“那……”顾莲有些发愁,“家里的事该怎么办?大嫂的精神不是太好。”
不是她不心疼自己,而是长嫂是个风吹吹就坏的美人灯,万一累出好歹……,不但自己有了不是,到时候只怕更忙。
可是再把主持中馈之权交给婆婆,将来又怎么要回来?
便是自己不急,也白费了之前长嫂的一番折腾。
顾莲心里还有一重担心,万一这一胎生下来的是女儿,……长房会不会塞丫头?婆婆会不会塞丫头?到时候自己没了依仗,女儿会不会跟着一起受委屈?
“不行的话。”叶东海开了口,“要不还是让母亲……”
“这样吧。”顾莲笑道:“其实光是内宅没多少事,有大嫂身边的几个管事妈妈,我并不用支应多少。”见丈夫眉头微蹙,“你听我说完。”柔声道:“我想过了,把三婶婶叫来帮着我,就差不多了。”
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想收回来才容易一些。
自己可不想,到时候婆婆手里捏着大权,然后以没有子嗣为名,把自己屋里的丫头塞一、两个过来,……什么所谓长者赐不应辞。
以公爹屋里姨娘和通房的数量,这种事……,婆婆做起来还不是得心应手?自己手里一点权力都没有,岂不是只能看着干着急?还有大伯母那边,盼孙子盼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生了儿子要给抱走给别人,生了女儿没有依仗——
哪一条路都不好走。
叶东海并不明白妻子的顾虑,皱眉道:“还是养好身孕要紧,你听话。”不太同意她的决定,“不管是母亲、大嫂,还是三婶婶,随便她们谁先管着好了。”
顾莲突然烦躁起来,“那然后呢?”她反问,“如果我这一胎生的是儿子,是要送去长房养的;如果是女儿,或者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到时候……”到时候,只怕还要给他纳姨娘,“……你叫我怎么过?!”
李妈妈赶忙劝道:“奶奶,大夫说了让你别动气。”
顾莲扭了脸,冷冷道:“二爷,你好歹给我留一条活路吧。”
一直横亘在两个人中间的疤,再次被揭开。
叶东海被噎得说不出话。
想劝妻子,却不知道该劝点什么。
站在妻子的角度上,嫁到叶家本来就是低就了,还要忍受过继这种事情,只怕她心里不好受,可是自己又不能反悔此事。
说起来,叶家没给她带来多少好处,尽是烦心事——
不免心虚理亏。
屋内气氛不好,李妈妈和蝉丫都不敢说话。
“李妈妈……?”翠微在外面喊人,隔着帘子说道:“有官媒来找你,说是来商议黄家的婚事。”
李妈妈和蝉丫都出去了。
“莲娘你别生气。”叶东海静默了许久,终于开了口,“你养好身子要紧,既然想叫三婶婶帮忙,那就叫她吧。”顿了顿,“总之……,你喜欢怎样便怎样。”
喜欢怎样便怎样?顾莲心下冷笑,——我喜欢我的孩子,不让抱走,你们叶家能够同意吗?心里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