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进来以后,竟是一派难得的神色平静。
薛妈妈把礼物放在桌子上,陪笑道:“何大奶奶,这是我们奶奶的一点心意。”想要赔礼道歉,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起,自家主母可不是失手,而是存心,别再说起来让人勾起心头火了。
薛氏往前走了一步。
桂妈妈和丁香大急,便是娇蕊,因为担心自身也挡在前面。
薛氏看着向发火,到底还记得自己是为什么而来,记得丈夫就在院子外头,忍了又忍方才开口,“那天是我太莽撞了,你就……”那些弯腰低头的话,转了几圈儿都说不出口,憋得一张俏脸通红。
“你走吧。”杏娘实在是怕了她了,连连摆手,“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现在就想歇一会儿。”
薛氏咬了嘴唇,忍气不言。
“你还想怎样?”杏娘好似遇到瘟神一样不耐烦,“那天我摔得不轻,大夫让我静养……,孩子保不保的住都难讲呢。”甚至带出央求的语气,又道:“我也没功夫去追究你什么,只当帮忙,往后不用记得我这号人就行了。”
薛氏的脸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
心下愤然不已,——自己为了徐三郎才追到安阳的,居然要受这等屈辱!差一点咬碎银牙,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全不记得,满脑子都是气血上涌。
“奶奶……”一个小丫头探头进来,“大爷从鹤城回来了。”又道:“徐三爷让人进来问问,说完没有?要是徐三奶奶说完了,就出去找他。”
何庭轩回来,薛氏自然不便再多做逗留。
薛妈妈小声劝道:“奶奶……,咱们走吧。”像是为了挽回主母的面子似的,“别让三爷在外头久等了。”
“走!”薛氏低喝,强忍着满腔怨气愤然离去。
隔了一小会儿,何庭轩从偏门偷摸溜进来。
徐离当初实在是把他吓坏了,……看了一眼没订亲的,他都那样,要是再敢看他老婆一样,那还不当场把自己撕碎啊?!
一进门,连显摆自己赚银子都忘了,赶忙朝妻子问道:“那薛氏没对你怎样吧?有没有说什么添堵的话,故意气你?”
“没有。”杏娘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不过还好你回来,一打岔,不然我看她马上就要炸了。”
“别理她。”何庭轩小声嘀咕,“一家疯子。”看了看屋里的人,“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跟你们奶奶说。”
杏娘见他神神秘秘的,怀疑道:“你又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了?”
“娇娇,我是那样的人吗?”何庭轩埋怨了一句,眼里带出兴奋,“这次还真有人偷鸡摸狗的,不过不是我,是你那好妹夫叶东海。”
杏娘一怔,“他做什么了?”
何庭轩“嘿嘿”一笑,“这次我们去鹤城没几天,他就拐了一个小娘子,还一路带回来了呢。”
“什么?!”杏娘瞪大了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他叶东海还敢……”继而一脸忿忿然,一长串骂道:“我们顾家是什么家世?他们叶家是什么狗屁东西?叶东海一个小小的商户,娶了我妹妹还不够,居然还想学人养外室?!”
“我就说他是个不老实的嘛。”何庭轩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等着看吧,只怕叶家很快就要炸开锅了。”
杏娘捶了他一下,恼火道:“你少幸灾乐祸!”又胡乱猜疑埋怨,“叶东海以前都好好儿的,一定是因为跟着你呆久了,所以就学坏了!”
“啊……?!”何庭轩一脸无辜,大呼冤枉,“他叶东海要养外室、纳姨娘,与我什么相干?娇娇你说话不能没良心啊。”
杏娘把脸扭到一旁,冷哼道:“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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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东海的马车停在家门口,出去的时候是两辆马车,他一辆,高管事一辆,回来时却多了一辆。
而且看起来,不像是用来装货的马车,而是坐了人。
能在大门口当差的小厮,都是见惯各种世面的,言语机灵、脑子伶俐,谁也没敢上去问,多出来马车里面到底是什么人。
叶东海当然没打算跟小厮们解释,只是吩咐道:“把后面那辆马车送到长房,然后去找双喜,让她领着人去见大太太。”——
怎么又去见大太太了?不是见二奶奶?
门口的人都是一头雾水,不过谁也不敢问,忙不迭各自去了。
叶东海自己进了二房的院子。
大约是有嘴快的小厮提前说了外头的事,丫头们的神色都怪怪的,像是什么暴风雨就要来临一般,一个个低眉敛目。
翠微从屋里迎了出来,“二爷回来了。”
“嗯。”叶东海看了她一眼,随口问道:“怎么你眼角的伤痕还不好?吃东西记得留心一点,别再落下疤了。”
翠微目光一闪,“知道了。”
叶东海上台阶、进里屋,看见红玉神色尴尬的从里面出来,像是才挨了一顿训斥似的,耳朵根儿都是红的。
“二爷。”慌里慌张的福了福,便匆匆走了。
叶东海往里面看了一眼。
妻子穿了一身桃红色的妆花半袖,难得的娇嫩颜色,衬得肤色如玉、唇红齿白,说不尽的端庄秀美,——脸色却微微肃然,果然是才训斥了丫头的模样。
“莲娘……?”
顾莲抬起了头,微笑道:“你回来了。”
叶东海问道:“是不是红玉说话冒犯你了?”
“那倒没有。”顾莲摇摇头,解释道:“听外面的丫头说,你回来的时候多了一辆马车,红玉有些担心,说是有可能是外头纳的姨娘。”微微一笑,“我叫她别乱说,她小姑娘面皮薄就受不住了。”
李妈妈却是微微恼怒,红玉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奶奶给她气受了呢——
亏得奶奶是一个坦荡荡的,索性讲个清楚。
叶东海微微一怔,“我是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顾莲看向他……,目光似乎很平静,并没有任何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再说自己刚怀孕不久,丈夫就算有什么想头,也该会考虑一下自己的心情吧。
理智尽管这么想着,但是还是担心有别的可能。
丈夫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之前也不是没有过通房。
心里一阵倒胃口,面上却不动声色,尽量让自己神色稳定一些,问道:“哦,是什么来头的姑娘?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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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东海回道:“我让送去大伯母那边了。”
顾莲见他神色坦然的样子,自己不好显得太过着急,再说真要是姨娘,自己现在跳起来也不能解决问题。
因而喊了翠微,“帮你们二爷换身衣服。”
叶东海一面解开外袍,一面回头,看着妻子翘起了嘴角。
“翠微你出去。”他撵了人,到窗台边的美人榻上坐下,和妻子坐了对面,阳光勾勒出两个人面对面的线条,含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和我没关系。”
顾莲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叶东海只是盯着她看,神色有些欢喜,“吃醋了?”
“胡说。”顾莲微笑,“我看二爷是在外头喝酒了。”
叶东海不好认真逗她,一则怕她真的羞恼了,二则担心肚子的孩子,伸手放在妻子的肚子上,解释道:“在鹤城的时候,遇到一个岐州老家隔壁村的姑娘,说是那边遭了水灾,父母兄弟都给淹死了。”
原来是富家公子救落难姑娘的戏码。
顾莲微微一笑,“哦?那你带回来,是要帮她择一门好亲事?还是……,她自卖自身要到叶家做丫头。”
“呵……,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叶东海听得反倒笑了,说道:“那姑娘和大伯母同姓,姓佟,唤做春儿,说是同宗一脉的族人。”又道:“她求我许她卖身为婢,我想着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又是大伯母的亲戚,怎么好逼得人家做丫头?便顺手救一把,送过去看大伯母怎么安排吧。”
顾莲心思微动,问道:“你在哪儿遇着她的?原本是做什么的?”
“原本是在茶楼里唱小曲儿。”
“这样……”顾莲又问,琢磨道:“那佟春儿一个姑娘家,总不好单独出来,想来得有一个人陪着她,难道那人待她不好?”
或者是……,贪慕叶家富贵,叶东海又年轻皮相好,打了别的什么主意?不然怎么好好的良民不做,非要去给人家做奴婢。
只是这些话,无凭无据的不好随便乱说。
叶东海奇道:“你怎么就跟亲眼见了似的?”笑了笑,“有个拉琴的陪着,说是逃难的路上遇着的,那人的确待她不好,平时又打又骂的。”叹了口气,“手腕上被打了好打一块乌青,说是被烟枪砸……”
顾莲插嘴道:“身上呢?”
叶东海一怔,“那我怎么会知道?”转瞬反应过来,妻子这是在诈自己,不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好生狡猾!”笑问:“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坏?只要遇着个姑娘,都得有点什么不成?别乱想了。”
“那我总得问清楚啊。”顾莲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快三个月了,已经看得出来有点微微凸起,慢悠悠道:“说不定……,我的小豌豆多了一个庶母呢。”
叶东海眉头一皱,“为什么是豌豆?”
当初胚胎只有一点点的时候,可不正像一颗豌豆?顾莲希望这一胎是个女儿,是自己的豌豆公主,可惜这个时代公主不能乱喊,便只能说是小豌豆了。
听得丈夫不满意的样子,大约是觉得豌豆不是什么矜贵物事。
不由好笑,“那就是小金豌豆,行了吧?”
“乳名随你。”叶东海不想跟妻子在小事上计较,接着又道:“但是大名,须得认真的想一想,还要算一算命里的五行、命格,断断不能随便。”
顾莲笑道:“我懂你的意思,总之名字要起得气派堂皇,能唬住人,依我看就叫叶富贵好了。”
“那也忒俗了点儿。”叶东海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小夫妻俩在屋里说说笑笑,气氛十分欢快。
蝉丫在外头禀道:“二爷、二奶奶,佟姑娘过来请安。”
佟姑娘?顾莲念头一闪,意思是……,大太太没有舍得把佟春儿当丫头,而是认了亲了?不然怎么会是佟姑娘,而不是春儿。
淡淡一笑,“请进来吧。”
门口帘子一晃,进来一个身体高大、体态丰满的妙龄少女。
长得乌眉大眼的,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明朗气息。
当然了,这是顾莲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
像李妈妈就欣赏不大来,见着佟春儿,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大约是觉得她粗手粗脚,不够纤细,男人是不会喜欢的吧。
佟春儿低着头进来,跪下道:“多谢二爷的救命之恩。”又道:“给二奶奶请安。”
顾莲打量着她。
一身鹅黄色的挑线半袖,葱绿的抹胸,下面是淡淡莲紫白的百褶儒裙,衣服都是上好的东西,可惜和她本人不是太搭配。
心下猜度,应该是大奶奶以前穿过的衣服。
叶东海不知长房那边的意思,朝跟进来的双喜问道:“大伯母怎么说?”
双喜回道:“太太说了,佟姑娘的高祖父和她的曾祖父是亲兄弟,她一人孤苦伶仃的可怜,便留在身边做个伴儿。”看了佟春儿一眼,“还说以后,要给佟姑娘找一门好点姻缘,也算是一件积德的善事。”
佟春儿赶紧再磕了一个头,口中道:“都是姑太太心中慈悲,大恩大德,春儿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顾莲见她一直跪在地上,既然大太太认了亲戚,便不能失了礼数,因而吩咐李妈妈,“快扶佟姑娘起来,坐下说话。”
“多谢二奶奶。”佟春儿抬头站起来,看了一眼,目光里闪出无法掩饰的惊讶!继而察觉到自己失态,赶忙垂下眼帘。
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二奶奶?
当初在鹤城的时候,叶二爷根本就没正眼看自己几下,当时便猜度,……要么是家中美妾太多,要么是二奶奶本人十分俊俏。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那二奶奶好似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大眼睛、雪白的面皮儿,鹅蛋脸面,一头发丝乌云似的,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
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漂亮十倍!
而且根本没有半点精明、厉害的神色,一派干净高雅的气韵,大大方方的,脸上还带着一点慵懒散漫,仿似从来没为琐事烦心过一般。
她静静端坐着,和整个叶家都有一点格格不入。
出了二房的院子,佟春儿忍不住问道:“二奶奶是什么人家的小姐,那种气派,叫人在她面前,连说话大声了都显得粗鄙。”
“我们二奶奶啊。”双喜仰脸一笑,带出与有荣焉的味道:“娘家姓顾,是顾家四房的九小姐。”怕她不知道顾家是谁,“顾家世代为官,一个个说起来能说到天黑,二奶奶的祖父,以前可是正三品的大官儿呢。”
佟春儿吓了一跳,“二奶奶是官家小姐?”
自己在心里数了数,知县老爷是正七品,七、六、五、四、三……,那顾老太爷得是多大一个官啊?!
又是不解,“那二奶奶怎么嫁到了叶家?”
双喜不高兴了,“你以为我们叶家就只是商户?现如今……,我们二爷可领着正六品的官身呢!”稍微有点没底气,“我们二爷一表人才、又能干,和二奶奶正好是般配的一对儿。”
佟春儿自知失言,忙道:“是的,是的。”又陪笑,“我路上来的匆忙,也没敢多问二爷,竟然不知道是官老爷,倒是我失礼了。”
心下微凉,看来那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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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亲戚?”李妈妈不满道:“又是高祖父,又是曾祖父的,早就是出了五服九宗的人,偏偏还要留在家里住着,给点银子打发便是了。”
顾莲见乳母一脸紧张,宽慰她道:“大太太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偏偏宜姐儿整天陪着大嫂没空,想来是佟春儿投了缘法。”又笑,“这就好比久旱逢甘霖,瞌睡的人遇着枕头,不是刚刚好儿。”
李妈妈又道:“我看红玉也不是一个老实的。”
眼下主母怀了孕,马上又要出头三个月,等到胎像一稳,只怕通房的日程很快就要提上来了。
现如今,看见谁都有一点草木皆兵。
顾莲对红玉没有太放在心上,不是她自己大意,而是这种事,根本不可能提前跟梢听着,那得多累啊?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微微皱眉,“对了,怎么翠微脸上的疤一直不消?”
按说正是青葱少女的年纪,胶原蛋白丰富,应该早就消了才对啊。
李妈妈劝道:“一个丫头,奶奶还操这么多闲心。”
“还是找个大夫来给她瞧瞧吧。”顾莲摆摆手,说道:“我看这几天,翠微都不敢抬脸说话。再说了,往后要是不知道的人看见,还以为是我容不得二爷屋里的丫头,使气给打的呢。”
李妈妈听了觉得也是,下午得空,便让人请了大夫过来。
翠微一听,是主母专门给自己请的大夫,忙道:“等会儿瞧完了,我再进去给二奶奶磕头谢恩。”
大夫看了看疤痕,问道:“可吃了什么忌口的东西?”
翠微摇头,“没有。”
“用的东西呢?”
翠微回道:“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东西。”又补充,“那几天伤口没好的时候,我怕长得慢,连脂粉都没有敢用。”微微难过,“不知怎地,还是留了一道疤。”
那大夫想了想,“你把胭脂水粉拿来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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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当即起身去了。
大夫看了看粉,闻了闻,又挑了一点儿在手里搓搓,最后还拿水化了,用手指沾了一点尝,“看着倒是没什么问题。”接着打开胭脂盒子,诧异道:“怎么是一盒新的?才用几次的样子。”
“是新的。”翠微有点为难的样子,有点无奈,“眼角的这道疤,离我被抓伤的时候已经快一个月。刚巧那盒胭脂已经用完,前些日子,才打开了这盒,中间还将就姐妹的们用了用,实在是没法都拿来看了。”
朝着李妈妈笑了笑,“总不好为着我一个人,闹得大家不安生。”
那大夫摆手道:“罢了。”叹了口气,“我就是瞧着你这伤疤,像是用了什么不当的东西留下的,幸亏留得不深,我给你配点膏药摸一摸,时间长一点总会消掉的。”
翠微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这边李妈妈回来跟顾莲说话,小声道:“大夫说是翠微用错了东西,可惜时间隔得有些久,翠微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