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我一样厉害当然不可能啦。”段九大言不惭的自夸起来,咳了咳,“不过我看你底子不错,另外传你几招敦厚朴实的,你力气大,往后再有贼人杀你家小姐,以一敌十总是没有问题的。”
“真的?”
“废话!我段九是什么人?”段九撂下肉干,低声道:“我跟你说,这招……”回头看了一眼,像是生怕被叶东海偷听,顺着巧劲一带,竟然将五大三粗的黄大石抓下了车,嚷嚷道:“我们俩下车去比划比划,等会儿再追上来。”
段九这个人脾气颇为古怪,有时候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兴致好了,又跟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吵得直叫人头疼。
有些出格之举,叶东海也是早就见怪不怪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段九和黄大石两人相继跑了回来,段九上了车跟没事人一样,黄大石早已经是气喘吁吁。
段九挥挥手,“你先回去练一练、悟一悟,明儿我再传授别的招式。”
“是,师傅!”黄大石红着一张脸,神色尊敬,竟然正儿八经的行了师礼,方才告辞回了顾家的马车。
等人走远了,段九赶紧大口大口的呼吸,“唉……,好久没跑这么远的路,居然有点……、有点喘。”一脸庆幸之色,“还好没有被小徒弟看出来。”
“小徒弟?”叶东海想起那尊虎背熊腰的身板,抽了抽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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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际,顾家和叶家终于赶到一处偏僻小镇。
叶东海拎了包袱过来,让顾家的人各自认领自己的东西,除了三房的人,其他人都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大老爷拱手道谢,“多谢这位公子的人出手相救,才使顾家免于大祸,方才急着赶路没来得及道谢,真是失礼。”
四老爷也道:“幸亏了你们,不然我那小女儿可就遭殃了。”
叶东海回以一礼,“乱世之中,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又道:“再说,叶家和顾家早就相识,只是两位伯父不熟罢了。”
大老爷怔住,回头看了一下四老爷。
四夫人赶忙上来,解释道:“莲娘和他们家大奶奶、大小姐认识。”
“原来竟然是故交。”大老爷为官多年,心思转得飞快,“我一直在外省呆了许多年,回家不久,实在是对家中友人了解太少。”又吩咐,“快叫莲娘过来谢过恩公,莫要拘束俗礼。”
侄女抛头露面被人调戏,当时那么多人看见,消息肯定掩不住,——与其让她迟迟嫁不出去,坏了顾家女儿的名声,不如顺手推舟一把。
对方是商户也罢了,乱世之中,有些事情实在讲究不了太多,低嫁便低嫁吧。
当然了,前提是对方得有这个意愿。
不过大老爷觉得信心满满,自家侄女是官宦小姐,又生得貌美如花,试问有几个少年儿郎不动心?再说了,既然这人肯出手相救,不就是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吗?
顾莲领命过来,行了大礼,“多谢叶公子救命大恩。”
让大老爷失望的是,叶东海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艳之色,表情颇为冷淡,只道:“无须多礼,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段九是个看戏不怕台高的,跳了过来,“好没道理!明明是我救的人,你们怎么反倒谢起他来?唉……,亏了,亏了。”
乱世之中,最可怕就是这种仗剑走天下的侠士。
大老爷在段九面前摆不起架子,担心一语惹得对方不高兴,晚上睡觉时,自己的脑袋就搬了家,因而忙道:“失敬失敬,倒是疏忽这位英雄了。”
让人捧了谢仪过来,是十根金灿灿、黄澄澄的扁平金条。
段九不客气的全收走了,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当着这么多的人,顾莲不敢露出之前见过叶东海的神色,只是微微低了头,一脸羞怯,恭顺老实的站在母亲身侧。
叶东海想起她在徐府软语娇嗔的模样,想起那曲线玲珑的身姿,想起徐离脱下外袍裹住她的亲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回了房,一直都是面无表情不言语。
段九正在桌子边玩金条,一会儿排成长长的一条,一会又全部堆叠起来,玩得不亦乐乎,半晌玩腻了,才揉了揉鼻子抬起头。
“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呵呵笑了起来,“你是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
叶东海抬眼,看了看他,依旧没有说话。
“难道不是?”段九撇嘴,“顾家大老爷分明是想甩掉烫手山芋,打算把侄女许配给你,偏偏你这人不识趣,居然没有顺着杆子搭个话儿。”
叶东海不是傻子,——大老爷的意思当然看得出来,也能明白对方的心思。
当时逃难的人那么多,人人都把顾莲看了个仔细,将来指不定编出什么流言蜚语来,她又是被徐家退过亲的,往后只怕难再嫁人。
不光如此,还会影响到顾家其他小姐说亲。
所以,顾家现在想赶紧把她推出去。
更不用说顾家三房的人,还莫名其妙想要置她于死地,——当时莲娘被威胁时,四夫人、四老爷,还有杏娘,可是连声都没有吭一句——
真是好一群父母亲人!
段九那句,“你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一世。”,再次浮在心头。
有这样一群如狼似虎的亲人盯着,冷漠不关心的父母撂着,她一个弱女子,往后的下场真是不容乐观。
自己娶了她,或许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可是正如段九所说,心里真的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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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四夫人惊怒交加,要不是估计客栈的房间不隔音,早就大嚷起来,她低声恼道:“大哥居然想让莲娘嫁去叶家?叶家是商户,我们顾家世代簪缨的门第,岂能下嫁至此?不行,不行!”
四老爷不快道:“原先我也是不愿意,可是后来大哥一分析,的确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四夫人冷哼,把脸扭向一边。
四老爷便重复长兄的意思,无非是顾莲被人一群人给看了,还被当众调戏,将来在不好说亲,还有徐家退亲的麻烦云云。
最后道:“大哥说了,留下莲娘,肯定会影响其他姐妹兄弟!”无奈叹了口气,“其他几房的就不说了,你且想一想杏娘和小七。”
四夫人怔住,顿时恼怒的气焰弱了不少。
“另外我还担心一件事。”四老爷皱起眉头,说道:“老六死了,三房的人都恨上了莲娘,往后少不了下绊子、做手脚,到时候连你我都不清净。”
四夫人又被勾起火来,“老六自己舍不得东西,还能怨别人?!”
四老爷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不过是个女儿。”
四夫人恼道:“就算只是一块肉,那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行了。”四老爷一声冷哼,讥讽妻子,“她从小就没有养在咱们身边,我见你也不大待见,这会儿何必为了争一口气,死较真呢?”一脸担心之色,“其实我最不放心的是,万一哪天……,真的有人要抓莲娘献给那些贼首,你我又该如何?她生得比别人好,还和徐家老三订过亲,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
怀璧其罪。
四夫人被说得没了脾气,嘟哝道:“那总得叶家自己有那个意思吧?”
“是啊。”四老爷有点发愁,“大概是叶家那小子有点傻,没悟过来,怕是不敢高攀我们家,回头我点拨点拨他。”
要不是因为方才打听过了,叶家也是去山东的,四老爷觉得还有机会,只怕这会儿就要过去找叶东海点拨了。
想着一路上时间还多,暂且按下不提。
另一间屋子里,顾莲根本不知道父母的焦急心思,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顾家想要扔掉的包袱,——她两世为人、性子沉静,虽然遭遇一系列光怪陆离的事,但是还算能沉住气,整个人看起来颇为镇定。
晚上和李妈妈、蝉丫、谅儿呆在一个屋子,人多也能壮壮胆。因为怕三房的人起黑心,再出什么乱子,索性几个人轮番睡觉,一夜倒也太平无事。
40乱世(下)
第二天清晨,顾莲趁着天色尚早还没出发,打算看看叶家女眷,顺便道个谢,毕竟是叶东海救了自己。
昨天的凶险,现今想起来仍是一阵后怕。
叶大奶奶看起来更加消瘦了,眼睑一片乌青,半睁眼睛躺在床上,仿佛一片快要凋落的秋叶,透着死亡的气息。
顾莲看在眼里,当然脸上不能表现出来。
只是安慰她道:“出了安阳地界,往前再过几十里就进入山东省内,太平的地方就好多了,吃住都要方便一些。”
叶大奶奶微微一笑,“是了。”
顾莲怕劳她费神,说了几句,便和叶宜去了旁边的屋子,摒退丫头说道:“昨儿多亏你二叔相救,只是我人微言轻,又是一介弱质女流,大恩大德怕是不能报答了。”
叶宜却道:“还好你没事,昨儿的事真是吓死人了。”
顾莲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荷包,递给对方,“这是从前祖父给我的东西,我知道你们叶家不缺这些,不过是我一点心意,你且收下了。”叹了口气,“我不便给你二叔什么谢礼,回头你替我再道一声谢吧。”
叶宜接了荷包,摸着有一小块硬硬的东西,以为是金子什么的,也没在意。
两人说了会儿话,外面的人催着出发便各自散了。
直到上了马车,叶宜闲着没事,瞧着母亲恹恹的精神很不好,没话找话拿了那荷包出来,笑道:“这是顾九姨给的谢礼,不便谢二叔,倒是便宜我了。”
叶大奶奶知道女儿是想逗自己说话,散散心,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便做出一脸感兴趣的模样,接了荷包,“我看看是什么。”
打开荷包,倒出一块鸽子蛋大的鸡血红宝石!
“这……”叶大奶奶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叹气道:“如此又大又红、品相好的红宝石,少说也要值个七、八千两,怕是人家防身保命的东西。”埋怨女儿,“你这丫头,怎么就收了呢?”
叶宜也惊住了,解释道:“我不知道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还以为是金子什么的,等下找个机会,我就去还给她吧。”
叶大奶奶摇头,“她这是答谢你的二叔的谢礼,咱们不能自作主张处置,你先拿给你二叔瞧瞧,问问他是个什么意思?回头需要递东西的时候,再由你去。”
中途在茶寮歇脚的时候,叶宜亲自过去送了荷包,解释了几句。
叶东海收了荷包,将红宝石倒在手里。
此时正值晌午,冬日的阳光清冷但却明亮刺眼,光线穿过红宝石,折射出红得好似鲜血一般的颜色,美得惊心动魄。
段九瞧得连连咂舌,惊呼道:“乖乖……,还是一个有钱的小娘子呢。”
叶东海在手里转动着红宝石,一声儿不吭。
她倒是一个果断干脆的,真是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说给就给了,——要是徐离救她,就不会这般人情钱财两清了吧。
下一瞬,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可笑。
好端端的,人家为了答谢救命之恩送来谢礼,贵重一些也是情理之中,为什么要去像那么多,还和别人去做起比较。
段九眼巴巴的盯着那块红宝石,垂涎道:“真漂亮!”瞧了瞧他,“你要是不想收美人儿的东西,不如给我吧?”
叶东海白了他一眼,“我家没那么多钱,随随便便拿块宝石送人。”
“舍不得了,舍不得了!”段九乐得哈哈大笑,滚倒在马车上,“这块宝石品相再好,也抵不过早先那一大把银票,分明舍不得,还要找些蹩脚的借口。”
叶东海将红宝石装了荷包,头疼的看着他,“你就不能少说几句话?会憋死呢?”
段九闭嘴鼓着腮帮子,果然不说话了,他是练功夫的人,片刻把脸憋得通红,然后两眼一翻,整个人软趴趴倒在马车上。
叶东海见状扶额,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幅无赖样子,——谁会想得到,这无赖杀起人来根本就不眨眼!
本来以为他还要耍一会儿宝,没想到,段九很快睁开了眼,神色警觉跳下了车,趴在地面上听了一小会儿,方才追上来。
“怎么了?”叶东海紧张问道。
段九站在马车头上往远处眺望,前方刚好是一处拐弯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回头坐了下来,握剑道:“前方三里之内,像是有不少人涌了过来。”
叶东海皱眉,“这官道只得笔直的一条,不能改道,想要换路的话,至少得往后退五、六十里。”他问:“我们要不要退?”
段九再厉害,对方人多也是难以照应。
“先不用。”段九犹豫了一瞬,“听起来动静不大,不像是军队官兵,不知道是路过的客商,还是镖局什么的。”下车夺了一个管事的马,“我先过去看看!”
只见他举手扬鞭,马蹄下烟尘盘旋一缕风似的去了。
叶东海想了想,还是吩咐所有马车先停了下来。
顾家的马车跟在后面,见前面停,也跟着停,黄大石跑过来问道:“叶二爷,是不是前面出了什么事?”
叶东海回道:“你师傅去前面看了。”
想起段九那句“小徒弟”,再看看这位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大汉,哪里和“小”字联系的起来?忍不住又是一阵恶寒。
黄大石没有留意对方的表情,只是努力往前眺望。
片刻后,段九笑嘻嘻策马回来,说道:“没事!不知道哪儿路过的几十号流民,一个个哭天喊地,像是好些天没吃东西了。”
顾家大老爷等人也担心的围了过来,听到这话,都松了一口气。
哪知道段九又道:“不过听那些流民说,他们都是从凉坪方向逃过来的,那边刚打了仗,问他们也说不清是谁跟谁。”看向叶东海,“看来咱们到前面就得改道了。”
大老爷诧异道:“凉坪怎么会打起来?哪里……”想不出有什么兵马势力,更不明白,明明是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居然会有大批的兵力厮杀?迟疑了下,“咱们去山东的话,走凉坪、绥州,再过须水河,这条路是最近的,要换可就得绕路了。”
三老爷才死了一儿子,早已胆颤心惊,“远不怕,还是妥当的一些好。”
众人议论纷纷,就连叶家二老爷也下车掺和了几句。
最后商量的结果,还是安全第一,毕竟两家都是拖儿带女一大堆人,真要遇上什么残兵流寇的,只怕全都要遭了殃。
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就有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民陆续走过来。
顾家和叶家都有家丁带着,更不用说,还有段九这样的高手做护卫,一群手无寸铁的流民,倒是不足为惧。
两家都将马车往一边停靠,让流民们各自离去。
顾莲的这一世,可以说是在乱世里长大的,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凄凉场景,那些流民们脸上带着惊慌、恐惧,身体憔悴虚弱。
一个个,眼里都是茫然无助的凄苦之色。
这种时候,根本就不能乱发善心。
有时候一口粮食,就有可能引发出几出命案。
顾家、叶家的家丁们,男人们,都是神色紧张的盯着那些流民,生怕他们突然蜂拥而上抢东西,实在不得不防。
顾莲摇了摇头,准备放下车帘,不再去看那一幕幕糟心的景象。
手正要松开,忽地看见一个有些面熟的相貌!
一个娇小的粗布少女正朝这边走了过来,头发蓬乱、衣衫脏污,仿佛饿得没了力气,步子拖拖沓沓的,眼神空洞的好似盲人一般。
顾莲惊骇不已,趁那少女路过车窗边时,赶紧伸手一把抓住了她,低声唤道:“姝儿,是我……”
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指了指,让她上了自己的车。
李妈妈等人都是大惊,怕其他人注意到,赶紧把徐姝扯进了车里面,让蝉丫去了外头,和黄老三坐在一起。
徐姝缓缓抬起头,开了半晌,“我不是在做梦吧?”她轻声喃喃,泪水“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莲姐姐,我是不是死了?所以梦见了你……”
眼前这个嘴唇干裂,饿得面带菜色乞丐一般的少女,哪里还有半分当初珠圆玉润的影子?就连声音都不在清脆,而是变得怯怯的、细细的,又轻又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瓷器。
虽然徐家的人对不住自己,但是徐姝没有。
顾莲瞧着她这幅凄惨落魄的模样,想起她从前的天真娇憨,却又不失侠义,居然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