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这样古怪的气氛里,终于迎来新年。
除了徐家的人,安阳的百姓们并不知道内情,徐家偶尔的一次败仗,对他们的影响不大,因此该热闹的还是热闹,到处鞭炮之声不绝于耳。
顾府一样热闹,因为今年除了老爷子没了以外,竟然是难得的四房齐聚,人比往年多了不少。尽管各房人心不一,但是大过年的,谁也不想去寻什么晦气,因而看起来还算和睦亲近。
顾莲看着盛装丽服的顾家女眷,伯母们、嫂嫂们、堂姐们,还有身边的母亲和姐姐,一个个都融入了年夜的气氛当中。
唯独自己,仿佛与众人有些格格不入。
“砰”的一声震天巨响,一朵明亮的烟花投入到夜空当中,像是一道流星,长长的划破漆黑夜幕,璀璨夺目!
平哥儿欢喜得不行,乱蹦带跳,“谁家的烟火这么大?真好看!”嚷嚷道:“等下我要去找五叔,让他带我去放烟火!”
“砰……”又是一道亮光划过。
杏娘顺着声音朝空中看去,奇怪道:“这是什么烟花?一点都不好看,傻傻的亮一下就没有了。”
话音未落,“砰……”,居然还有第三道亮光闪烁而过。
顾莲看得清楚明白,这哪里是什么烟火,分明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弹!心中又惊又骇,紧接着外面的鞭炮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一般,显得十分突兀异常。
这下子,其他女眷们方才觉得不大对劲。
大夫人站起身来,说道:“怕是出了什么事,我去外面问问老爷他们……”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清脆的铜锣声更迭响起,一声、一声,又一声,另外街面闹哄哄的,像是发生了什么热闹的事。
原本欢声笑语的厅堂里,突然安静下来。
就连平哥儿几个小辈,都看出了大人们脸上的不安,一个个闭了嘴,不复刚才泼猴似的模样。
“不好了,不好了!”没多会儿,就有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居然顾不上内院外院的规矩,直接冲到了大厅门口,“诸位夫人、奶奶、小姐,外头老爷们让小的进来传个话儿……”
在座的满室女眷皆惊,什么事,居然慌到了这种程度?
“萧苍手下一个姓谭的副将,领着兵马打了过来!” 那小厮一张嘴说得飞快,噼里啪啦的,“听说徐家的人已经不知去向,城门只得几百老弱病残,等下大军一到便会破城!大老爷吩咐,让大伙儿各自回房收拾细软,半个时辰后,在后门一起坐马车逃出安阳。”说完,紧追了一句,“大老爷说了,过时谁都不侯!”
37破碎(下)
十四年前的仓惶逃难景象,再次重演。
顾莲反倒成了最镇静的那一个,穿上事先做好的棉袄,素色棉布外套,剩下首饰金银一股脑儿装了,自己头上只别了一根扁平银簪。
李妈妈拎着几大包肉干、薯干进来,喘气道:“老天爷,这些倒是派上了用场,这么多,够咱们吃大半个月了。”
顾莲一笑,“这只够全家人吃两、三天。”
自己是跟着顾家一起逃难的,难道让他们饿着,再看着自己吃东西,那他们还不生吃了自己啊?
在这种乱世之中,一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尽管自己巴不得离开顾家,但是却离不开,至少现在不能大摇大摆的脱离,将来前景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瞧着李妈妈有些不情不愿,不由笑道:“快点走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到了后门的小院子,各房的人都已经相继赶到,一房一个堆儿,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恐不安之色,各自窃窃私语不止。
大老爷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徐家的人已经不知去向,安阳驻兵也已调走,门口只剩下些不知情的残兵,方才看到危机信号也散了。听说前方哨探回报,说是谭宏玉的大军正急速过来,只怕明早天亮就会赶到,安阳即将城破!”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不免更是怕上几分。
大老爷接着道:“如今安阳已经是一座空城,谭宏玉倒未必要打,但是别的百姓人家可以留下,我们顾家却不能留。”叹了口气,“顾家和徐家交往密切,谁也拿不住萧苍会有何打算。”
“哼!”三夫人恶狠狠的盯着顾莲,尖声道:“我们可还和徐家还结过亲呢!萧苍不着顾家的晦气,找谁?!”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跟一个小辈拌嘴?”大老爷恼怒起来,他一向看着脾气甚是温和,此刻沉脸便显得格外严厉,高声斥道:“眼看大难临头,谁要是再没事找事添乱子,谁就自己逃命去!”
三老爷面子上有些难看,但是不好驳了长兄,只得插嘴道:“大哥,那我们现在往哪里去?这可不比十四年前从京城逃回来,安阳是顾家的故居,再往别处,只怕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一句话,说到了众人最担心的地方。
“这个我想过了。”大老爷抬了抬手,示意各房的人都不要惊慌,“眼下各地群雄并起,一个个瓜分天下、划分势力,北方是最乱的,我们只能往南边逃去。打算先找一个安静地界,暂时落脚,然后再琢磨以后的安排。”
三老爷想了想,“往南便是楚良、丁晋、薛延平、邓萍等人,这四个人各自据守一方,算是小有势力,不知大哥想要逃往哪一处?”
大老爷和三老爷从前都在外省为官,经历和见识要宽广的多,这个时候,四老爷就显得有些无知,完全插不上两位兄长的对话。
四夫人见大老爷和三老爷说得激烈,自己的丈夫一点都插不上嘴,不由着急,要知道四房可是隔了一层肚皮的。
万一他们一狠心,把整个四房都给撂下可怎么好?
刚想开口,顾莲赶紧伸手拉住她,小声道:“母亲,别打扰大伯父和三伯父,眼下情况紧急,可不能再选错了地方。”
实际上,是怕惹得别人心烦对四房着恼。
四夫人却是听进去了,闭了嘴。
那边大老爷最终有了决定,拍板道:“先去山东薛延平的领地,距安阳最近,到了山东看看情况,再决定是落脚还是逃往别处。”然后招呼众人,“好了!都赶紧上车,趁着谭宏玉还没到,从南边城门绕道离开安阳!”
“大伯父!”顾莲见缝插针,让李妈妈把事先准备好的几大麻袋拿上来,“这里有些肉干和薯干,逃难路上只怕不好找到吃的,按照人头每房分一些,好歹能够支应几天的口粮。”
四夫人大急,自己这个女儿怎么这般傻,居然把干粮拿出来跟别人分?!可是其他三房虎视眈眈的,实在没办法开口阻止。
顾莲却是早就想清楚了。
这一路,根本不可能只有自己在吃东西。与其让别人虎视眈眈盯着,最后不得不分给他们,不如早早的做个人情,还省点力气呢。
四老爷到底比内宅妇人反应的快,赶忙将妻子扯到身后,挡住她的脸色,故作大方道:“都分、都分,大伙儿都别饿着了啊。”
大老爷惊异的看着这个侄女,聪慧、漂亮,还会审时度势,在这个时候施恩于其他三房,逃难的路上也就多了一份保障。
可惜了,没有生在太平盛世。
不然以顾家的百年世家声望,定能嫁一门高门大户的亲事,不光她自己好,肯定也能对顾家帮衬不少,真是生不逢时。
“很好,莲娘你是个好姑娘。”大老爷夸了一句,果断利落的让人把干粮分了,转身招呼众人,“赶紧上车,赶紧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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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顾家有着一样心思的人家不少,到了南城门,不少怕被抢夺的富户、大户,以及从前跟徐家结交甚密的,都纷纷携带家眷仓皇出逃。
此时正值半夜,平常这个时候冷冷清清的南城门,一下子被堵得水泄不通。
顾莲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乱哄哄的嘈杂声音,哭喊的、叫嚷的、惊慌的,还有推推嚷嚷吵骂的,更觉神经紧绷,像是轻轻一碰就要断掉!
李妈妈小声安慰她,“别怕……你三叔和大石他们就在后头呢。”
大约是怕黄大石走露了消息,徐家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他调到了城门驻守的士兵里,因此并未跟着徐家大军一起走。
顾莲见乳母嘴上说着不怕,声音却有些发抖,只能做出一派镇定,安抚道:“妈妈别紧张,眼下总比十四年前要好,好歹我不是小奶娃,不用再让妈妈抱着搂着,下车跑路都没有问题。”
蝉丫点了点头,“嗯,我也跑得很快。”
乱世之中,妇孺几乎就是任人宰割的对象。
顾莲不忍心吓着她,只能笑道:“你整天窜得比兔子还要快,等下我可别跟丢了。”
“啊……!”外面突然有小孩子大声哭了起来,接着便是一人高声尖叫,发疯似的大骂,“你弄坏了我家的宝哥儿的腿,你给我站住!”
“少他妈血口喷人!”另外一个男人回骂道:“大晚上的,你自己不看好孩子,被马踩了,怨得了谁?想打架是吧?我们张家也不是好惹的!”
闹哄哄之中,很快又有人加入了骂架的行列。
“你们两家要死要活的,去旁边理论!别耽误别人出城门!”
“好家伙,你什么人都敢打是吧?!”
于是上前理论的,打架的,劝架的,声音越吵越大,似乎乱成一团不可开交。
顾莲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只知道,车马都停了下来,前面多半是堵得水泄不通,所以没办法再走动了。
顾家的马车尝试换了几次方向,最终还是没能够穿过去。
“这可怎么办?!”四夫人在旁边的马车里急道:“真真要命了!好好地,难道就要困在这城门口不成?”
四老爷骂道:“烦死了,你给我闭嘴!”
一个小厮飞快跑了过来,在外面喊道:“大老爷说了,改道从西城门出去!”
于是大队人马掉头,慌慌张张的往西城门赶,不只顾家一家,还有好几家忍无可忍也赶紧改道,结果又是一番拥挤不堪。
挤了半日,方才陆陆续续赶到西城门。
出城门时,顾家的马车队伍跟水磨豆腐般一点点挪动,等到都出来了,少不得还要大致清点一下各房的马车,以免走失了人口。
这么一折腾,天色都已经蒙蒙发亮了。
看着出了城门,马车加快速度,顾莲不由松一口气,虽然前路不知如何,但总比直接面对一群杀神要好。
然而变故又起!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小队兵丁,约莫十几个人,骂骂咧咧拦住了所有逃难的人家,居然借地发财要收过路费!
而且凶神恶煞、索要无度,几乎要把别人搜刮的一分不剩。
逃难的人家们都是敢怒不敢言,对方虽然人不多,但都是手持长枪钢刀,比起钱财来,当然还是性命更加重要。
“叶家?”领头的胡子兵高兴起来,回头招呼同伴,大声道:“我听说叶家就是钱多、银子多,咱们今儿可是发了啊,哈哈……”
“发了!发了!”一群兵丁跟着起哄,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动手。
叶东海穿了一身葛兰色布袍,面色沉静,叶家是生意人家,做的又大,以前跟着伯父堂兄一起,走南闯北见识多了。
眼下这群兵丁,不过是想趁着萧苍的人马没有赶到,大户人家又急着逃难,正好趁机发一笔横财,然后各自带着银子逃命。
别看他们凶神恶煞的,真要纠缠起来,被萧苍的人抓住一样跑不掉!
因为想通了这一关节,心下安定许多。
飞快的与下人交待了几句,让给家里人传话。
然后自己走上前去,对着胡子兵抱拳道:“这位兵爷,且稍等片刻。”居然不等兵丁们去搜,自己找了一大块布,挨个马车喊道,“快点把金银首饰都拿出来,给兵爷们买点酒喝。”
叶家一共三房人口,长房只剩一双老人,一对寡母孤女;二房除了二太太、二老爷,便是叶东海和叶五娘两兄妹;三房的三老爷一直有病,三太太只生下一个幼女,今年才得六岁。
数下来,除了叶东海一个成年男丁以外,都是老弱病残。
实在是经不起刀光血影的惊吓。
叶家的人很是干脆利落,对于叶东海的决定没有丝毫异议,一个个不光把包袱拿了出来,连随身佩戴的首饰都摘得干干净净。
不到片刻,叶东海席卷了一大兜东西回来。
那胡子兵接了东西,有些怔住,“你们倒是干脆……”不免迟疑,“难不成还有什么好东西藏着?”四下打量马车,看看还有没有没藏东西的地方。
“兵爷多虑了。”叶东海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银票,给兵丁们挨个发了两张,“每张二百两,我们叶家都钱都在铺子上,现钱全都在这儿了。”剩下大概几十张,全数都塞给了胡子兵,惹得其他人眼都看直了。
胡子兵看着手上近万两的银票,还有叶家一大堆金银首饰,激动不已,“哈哈,这一次可算捞够本儿了!”
“兵爷,出门在外大家图个方便。”叶东海上前一步,低声道:“等下萧苍的人马就要杀来,不如行个方便,大家都留一条活路可好?”
其他的兵丁们便喊道:“是啊,是啊,这些东西够咱们兄弟分了!赶紧把剩下的人家搜了,咱们赶紧各自走路!”
胡子兵看了看手里的银票,自己也觉得实在是够多了,加之的确怕乱军杀来,不想耽搁太久,于是挥手,“算你们叶家识相!走吧,走吧!”
提着大刀,领着一群同伴往后面搜刮而去。
叶东海冷眼看着那些人,坐回马车。
马车踏板上坐着一个玄衣青年,往后仰了身子,轻笑道:“二爷好心思,往后谁敢拿着这银票去兑,一逮一个准儿。”继而哼了一声,“其实何必这么麻烦?不过才得十来个人,别看他们个个拿着刀,其实不过是些酒囊饭袋,我都杀了倒是痛快!”
叶东海在车内道:“我知道你段九的剑不沾血不回鞘,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可是我们家都是妇孺老幼,还是少见一些血光的好。”笑了笑:“你且先歇着吧。”
段九怡然自得咬着一根青草,抖了抖马鞭,“偶尔做做马夫也不错。”
叶东海吩咐道:“走吧。”
话音未落,便听见后面一声凄厉的尖叫!
“你敢杀了我儿!”一个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接着叫嚣,“你可知道我顾家是什么人?你们这群土匪……”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叶东海皱了皱眉,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决定回头看一眼情况。
他吩咐了几句,很快便有小厮打探消息回来。
“那群人搜到了顾家,前面还好,后来有人看上顾家六爷的一个翡翠坠子,他不舍得给,争执起来还骂了人,结果就……”
段九饶有兴趣的探了探头,回头笑问:“二爷,什么时候对看热闹有兴趣了?”
叶东海不答,只是站在了马车的踏板上向后眺望。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破开层层青云,金光缕缕洒向大地,照出一幕乱世流离的景象。
胡子兵正在破口大骂,举起大刀指着顾家的人,“他奶奶的,谁不怕死的再多一句嘴试试!叫你们平日里狗眼看人低,今儿谁惹着爷,爷就叫谁脑袋分家!”
三夫人把三老爷的手从自己嘴上掰开,搂了六爷的尸体大哭道:“我的儿啊!你今年才得十三岁,你……”她哭得浑身发抖,泣不成声。
几个月前,自己和丈夫孩子在汉中好好待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料到一转眼,小儿子便为一块玉佩丢了性命!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都是……
三夫人想到了这场祸事的由头,怒目瞪向四房的马车,要不是那个扫把星,要不是她跟徐家订亲,老爷子就不会气死,自己一家人就不会回到安阳!
这一切,全都是因她而起!
胡子兵正在搜刮顾家其他几房,回头见三夫人咬牙切齿的,提了到过去,晃了晃威胁道:“怎么……刺史夫人你还不服气?要不然尝尝我这大刀落下的滋味,好跟你的儿子一起团聚。”
三夫人忽地大笑起来,“不,兵爷……”她指了顾莲所坐的马车,“你知道我们顾家最值钱的是什么吗?不是金银财物,而是我们顾家的九小姐,她以前是徐三郎的未婚妻,你若得了她